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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間六七平米的廚房。
左邊是一個雙開門的大冰箱,貼墻立著,似乎是五六年前買的。冰箱右邊,一個油漬斑斑的紙箱子里盛滿了胡亂堆放的各色塑料袋,箱子一面貼著冰箱壁,另一面則恰好貼著墻面。墻面上,一只紅色鏤空格子的塑料小桶和一摞嶄新的白色塑料袋掛在一只掛鉤上,位于里邊,靠外的位置并排掛著一個大大的玻璃鍋蓋。那懸掛東西的透明鉤子是女主人在網上批量購買的廉價掛鉤,幾乎遍布廚房的各個角落,甚至在廚房以外的空間也被充分利用著。
右邊是倚墻而砌的帶有三個柜子的案臺。最左邊的柜子里擠滿了一壺一壺塑料桶裝的油,有色拉油、花生油,有些壺看著很新,幾乎還沒打開用過;有的壺非常舊,壺內的油已經用去大半,白色的壺口還沾有一些淡綠色的霉;還有一些空壺。中間的柜子最大,是左邊柜子體積的兩倍,上下兩層塞滿了碗、盤、鍋、盒,有的已經用過十幾年,有的還只用過幾年,新新舊舊的碗、盤沒大沒小地疊在一起,毫無章法地堆放,見縫插針地塞滿,還有不少用了洗、洗了用的一次性打包盒,常年累積的油漬像給它們鍍上了一層薄薄的透明的銅漆,拿在手里有不舒適的黏膩感。案臺面上,五花八門的調料靠著墻角,窩在一張銹跡斑駁的銀色大鐵盤中,一只粉色的迷你小烤箱就在它們附近不遠處。
從烤箱到水槽的這段距離里,剛好夠站兩個人,不過此時只站著一個人,是個年輕清瘦的身影,她是女主人剛回來不久的女兒。她很少回家,就連今年的春節也留在了遙遠的外地。而每次回來,她都會按自己的習慣把媽媽因長時間忙碌下沒有細致照顧的廚房重新收拾一遍,算是給自己接風洗塵。
她在一張老舊的厚木板上切著新鮮的豬肉,砧板周圍擺滿了用塑料盤裝著的切好的食材:洋蔥、青椒、大蔥、蒜末、牛肉、豬肉、茭白等等。它們和水槽之間僅僅隔著一只白色鏤空的塑料方簍,那是她用來放置洗干凈了的廚具的(鏤空的格子剛好可以用來瀝干水分)。不過媽媽總是習慣性地把它用來隨便放東西,只要案臺上有暫時沒有利用起來的空容器,不管干凈與否,都會被堆放到里面。(媽媽是見不得臺上擺得到處都是東西的,她認為的整齊是把東西堆疊在一起。)每每這種時候,女兒都會默默把媽媽放進去的東西拿出來,放到她認為合適的地方,在她眼里,那個白色鏤空的簍子只能用來放洗過的東西。
水槽的水龍頭被安置在右上角,和墻面之間形成一個窄窄的空間,剛好可以把我給放進去。我是一瓶帶手提柄的洗潔精。
女主人用完我后,喜歡把我的按壓頭朝外放著,而且把按壓口轉到對準池子的方向,這樣她用我的時候不用把我拿起來,只需要一只手稍稍一按,我肚子里那點透明的凝膠狀化學液體就輕輕松松流進了水槽里。
女兒剛回來的那天,我就是這樣被放著的。她來用我時,先是按著媽媽的方式用了一遍,但似乎不太順暢,于是就把我拿了出去,左手提著,右手按著,毫不費力就把我那所剩不多的內存壓進了水池里。后來她放我回去時,便自然而然把我掉了個頭,讓我的按壓頭靠里、手提柄靠外待著了。
此刻,水池前站著的就是正在放水洗鍋、洗碗的女主人。她五十多歲了,烏黑濃密的長發中藏著不少雪白的絲,額際的頭發又呈現不大合群的稀疏。她身材相當肥胖,尤其肚子肥大,仿佛有個孩子賴在里面沒出來。她比女兒矮上一個頭,卻有女兒兩個寬。據說她從小就這樣,幾年前也嘗試過減肥,但身體不好也不適宜減肥。她有一雙肉肉的、布滿細細皺紋和裂紋的小手,那雙手冬天還得在冰涼涼的各色蔬菜里、洗菜水里翻來覆去,又很少記得保養。它們會寫的字不多,會做的菜不少,每年春節都能像模像樣地折騰出一大圓桌子的團年飯。
她來用我的時候,也是像女兒一樣把我拿出來那樣用的,只是放回去時,她固執地把我掉了個頭,遵循著自己原來的方式——按壓頭靠外,手提柄靠里。放好之后,她叫了一聲一直沒有說話的女兒。
“小兢,你看,洗潔精這樣放著,把它的口朝外,這樣可以直接擠出來,就方便多了?!?/p>
媽媽說話時,語速稍微有點快,聲音比較洪亮。她一說話就像嘴里的話快要跑掉似的,要趕緊把話說完,而且一句話里往往有好些意思來回說,仿佛前面說過的話馬上就想不起來似的,得趕緊再說一遍,生怕聽的人沒記住。
“我喜歡拿起來擠,拿起來更方便。”
女兒仍舊低頭認真切著肉,沒有去看媽媽,說話時,動靜比媽媽小很多,語氣也顯得有種不經意的冷淡,仿佛總是沒有什么說話的勁頭,盡量用最少的字數表達清楚意思。不過,這會兒她的冷言冷語更來自于心不在焉——她剛剛分手了。
“那真是怪了!明明我的方法更方便啊?!?/p>
在女兒的印象中,媽媽的口頭禪好像就是 “那真是怪了!” 媽媽說她大夏天穿長長的棉襪和運動鞋熱、她說不熱時,媽媽就會說 “那真是怪了!” 媽媽想讓她穿裙子、她說穿裙子不方便時,媽媽一樣說“那真是怪了!” 媽媽讓她留長發、她說留短發方便時;媽媽喜歡吃臘肉她不喜歡吃臘肉時;媽媽覺得走路費勁而她就喜歡走路時……總之,女兒發現,只要碰到媽媽和她喜好或習慣不同的事物時,媽媽都會說:“那真是怪了!”
“你覺得方便你就那樣用,我有我的習慣?!?/p>
“你試試我的方法,肯定更方便。”
“我是試過了才覺得不方便?!?/p>
“那真是怪了!你怎么就不能聽聽別人的建議?”
“你怎么總是那么喜歡給人提建議?” 女兒忽然提高了音量,語氣顯得有些緊張和不耐煩。
“我難道連建議也不能給嗎?”
“為什么你說的方便才叫方便?現在做飯的是我,我按我喜歡的方式來?!?/p>
女兒幾乎吼起來。她每次這樣情緒激動地說話時,就容易說話不連貫。大多數時候,她都不擅長與人爭吵,一旦生氣或不開心,就會以深深的沉默來面對外界,直到自己不再為那些讓他一時感到生氣或不開心的事而糾結。
“你總是這樣,從小到大都不聽別人的建議。”
媽媽被女兒的怒吼也激起了情緒,她連珠炮一樣的嘴安靜了下來,把那突然激起的怒氣灌注到她肉肉的布滿細細皺紋和裂痕的手上,收拾東西的動靜變得異常的響。
同樣安靜下來的還有女兒,豬肉被她切得更專注了,仿佛這輩子第一次切豬肉似的。她一邊手里切著肉,一邊耳朵聽著媽媽無聲地發泄著委屈、怒氣和不解。似乎在那驟然緊繃起來的寂靜氛圍中,媽媽的委屈、怒氣和不解通過空氣流向了女兒的眼底,年輕的女兒視線忽然模糊起來。她在這一刻又想起剛剛破碎的愛戀,她心中的委屈、怒氣和不解混合著與媽媽之間雙向的委屈、怒氣及不解釀成了一顆眼淚重重地落到了砧板上的豬肉里。
這下可好了,一盤好好的茭白炒肉絲要變得又咸又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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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過去的十多年,女兒忽然發現,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媽媽把 “聽別人的” 改成了 “聽別人的建議”(她還在某一次提建議時,強調是“建議”而非“意見”)。過去,這個胖胖的孤獨的女主人常常喜歡對她的女兒說:“你怎么就不能聽聽我的?” ,并且臉上一定會武裝出一副脆弱的無奈與無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