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玄關
凌晨一點,不熱不冷的春夜,紅墩寺整條街都在酣睡,我突然被一陣鞭炮聲驚醒,靜謐無聲的夜晚,炮仗就像在腦袋里面炸響。在我們皖西紅墩寺,夜里放鞭炮只有二種情況——生命的降臨和突然離去。可據我所知,最近紅墩街沒有人家發生生命的延續和更替現象。
起床撒泡尿,尿桶就在床頭,這是我們紅墩寺家家戶戶的簡易衛生間,不管男女老幼,在夜晚極方便。習慣了的尿臊味帶著酸潮味在房間里彌漫。一年之計在于春,現在正是莊稼缺肥的時節,化肥屬緊俏物質,供銷社管控得很嚴,一般家庭很難買到,草木灰發酵時間又太長,只要有豬牛在路上撅屁股,準有小屁孩把著糞舀接在下面。人的排泄物便成了好東西。情緒低落時,撒泡尿照照還能讓我看到自己的存在價值。
趁著濃濃的睡意尚未襲來間兒,我還是要向讀者朋友介紹一下自己的身世,我叫桑懷秋,是個孤兒,父母五年前去世了,現被我師父——倒騰古玩的沙蟲石收留,順便提一下我還有一個師姐叫沙青桐。當年我爺爺是地主,我父親那時也算個小資了,因為成份問題,父親當年就被安排清掃紅墩寺周邊道路,本就酷愛傳統文化的父親與紅墩寺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好景不長,趕上紅衛兵破“四舊”,要拆除明代的古建筑紅墩寺,竭力勸阻的父親被批斗折磨了幾回,仍然沒能阻擋紅墩寺的拆除,當父親看到平日朝夕相處的紅墩寺斷壁殘垣滿地狼藉,積壓許久的一口鮮血從他胸中噴出,從此父親臥床不起,時間不長就含恨離世,母親不久也撒手而去。父親彌留之際已經說不清話了,臨終交待給我二樣東西——爺爺在世時吸的水煙葫蘆和父親自己的一方端硯,那時我剛記世的樣子,他把這二樣東西交到我手里,是眼睛盯著它們離開的,小小年紀的我知道這里面肯定藏著很多秘密,父親把這二樣東西看的比生命還重要。哪知往后的歲月,我的波詭云譎的命運就跟這二樣東西牽扯到一起了。
剛要瞇盹,從剛才鞭炮響處傳過來嬰兒的啼哭聲,接著是附近的人群活動的嘈雜聲,獵奇的心理促使我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穿上衣服,探到窗前,外面是幾道手電晃動的光柱和綽約的人影,聽到對面幾個大嗓門的婆姨們在討論著什么,我拔開門栓,幾步竄到路對面,只見路邊一個紅色小包被上面有個襁褓,襁褓里躺著一個新生的嬰兒,閉著眼睛,二只小手在胸前晃動,時而縮回嘴邊吮吸,接著是一陣揪心的啼哭聲劃破夜空。“是誰這么缺德,只知道生不知道養,害了孩子!”婆姨們有的在叫罵,大多都動了惻隱之心,不知如何處理。
這時人群突然分開,一束手電光照過來,我一看,是老支書趙鐵槐。老支書用手電對著地上的棄嬰晃幾下,表情凝重,“今晚,誰把孩子領回家過夜,明天我安排人送到丘陵福利院。”
“孩子多可憐啊,從小就沒爹沒媽!”住在對面中墩東首的周嬸眼睛開始發酸。
“看看孩子的身上有沒有留下生辰八字和字據。”老支書回過頭來向周嬸安排道。
這時大家才若有所悟,忙掀開襁褓小心查看,下堂屋眼尖的鳳嬌驚叫起來,大家圍攏過來,在孩子貼身處有一個紅色的小包袱,周嬸一層一層打開紅布包皮,里面一張帶字的泛黃的紙上放著二塊袁大頭,我湊近看紙上標注四月十七的樣式,這正好是昨天的日子,也應該是孩子的生日,孩子的父母又因為什么際遇非要拋棄自己的親生骨肉呢?
這時鳳嬌又叫了起來,“看,孩子身上還帶有一塊玉”。我低頭一看,孩子貼身戴著一個菱形小玉墜,憑我跟師傅串戶收東西練就的眼力見,這應該是十分稀罕的羊脂籽玉,孩子的父母遇到什么難處,竟然舍得遺棄自己的孩子呢?
“丘嬸,你家沒有女娃,不如把領回去,大了叫叫嘴,可以搭把手。”麻奶奶出了主意。
“不成,丟人,這個歲數了知道了還好,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自己生的呢!”丘嬸連忙搖頭。
“送到福利院哪有爹媽心疼好,你就留下她吧,這是積德行善的好事!”周嬸也在旁邊出主意。
丘嬸心里在咕咚。
“她嬸,你要喜歡這丫,就是家里多添雙筷子,加點水帶稀些,長大了撐把手比什么都強。”老支書望著猶豫不決的丘嬸說。
“唉,那我帶回去試試這娃好不好帶,不行再送福利院去。”丘嬸應承下來。
“老支書,這娃叫什么名?你給起個吧,女娃不能貓呀狗娃的亂叫。”丘嬸向老支書提出要求。
“哎呀,這起名吧,我也外行,要不就叫……就叫……對了,她身上不是有個小玉墜嗎?就叫丘玉菱吧!”
“好,這名好,還是老書記會起名!”大家一起附和。
這又讓我想起了師姐沙青桐,她同樣是以今天這種方式被師傅師母收養的棄嬰,當時是在師父門前的梧桐樹下,也是老支書給起的名,叫沙青桐,師姐有一雙不說話也會笑的眼睛,一旦生氣那雙眼睛就成了剜人的刀子。她曾偷偷的告訴我,讓我留意幫她尋找親爹媽,她說不會離開師父師母的,不為什么,她只想知道自己的爹媽是誰,當年為什么把她丟棄,只想見他們一面。當然這都是背著師父師母,這是我跟師姐我們二個人之間的秘密,我在師姐面前拿出了男子漢少有的氣概,用最喜愛的一套《水滸傳》連環畫做為賭注,不知天高地厚地答應一定幫她完成心愿。殊不知為了實現這一諾言,我在日后吃了不少苦頭。
人群散去,我抬頭向東邊紅墩寺方向望去,天空現出了魚肚白,趕早集的開始上市了,紅墩寺在紅墩街的東頭,像一只龍蝦的頭,前面一大片空地是東行,這里早上是牲口交易的市場,晚上就成了露天影院。南北各有一大塘,好像一對夸張變形的龍蝦的眼睛,北邊叫孤大堰,南邊大塘形狀酷似石榴,人們都稱作石榴塘。蝦頭往前扎進河彎里,過了河就是大別山的余脈下洛山了,龍蝦的背就成了東西走向的紅墩街,街兩邊分出的小巷就是叉開的蝦爪,蝦尾一甩就成了西行,西行早上是柴市,周圍的村民們挑著平時耙的松毛、劈的片柴、摘的松球到西行去交易,換點油鹽帶回去。土地聯產承包責任制剛開始,紅墩街的商業活動開始悄默聲的抬頭了,活泛了,街上開始出現了中藥鋪、窯貨鋪、煙草鋪、染坊、磨坊等生活必須的商鋪。
因為我是個孤兒,每月供應二十斤糧票,我都交給師傅。師母很會過日子,捉襟見肘的日子里她把生活打理的井井有條,她換著花樣做紅薯飯、菜團飯、八寶飯把我們養得臉上泛出少有的紅光,饞了的時候,師姐帶著我到河灣小河溝里去捕魚摸蝦抓青蛙,回來后師母放上辣椒,烹制一鍋香氣四溢的生鮮,一家人圍坐一起美美的享受一頓。不知為什么,每當這個溫馨時刻,我都特別思念我的父母,這都緣于幼小的心靈記憶,男孩子在性欲、情感的外殼之下是來自于幼小父母留下的溫暖的情愫,伴隨著我們在以后的歲月里跋山涉水,那怕在困境絕望之中,是這內心之中的溫暖情愫讓我們振作起來,重新滋生力量,每當這幸福的時刻來臨,我都偷偷一個人躲進屋里任自己淚花紛飛。
今天師父開始安排任務,把我和師姐叫過來,目標是從石榴塘過去,經紅石橋穿過進山的國道,就進入竇家莊,竇家莊后面住著一位郭老太,和兒子媳婦一起過日子,師父串戶時發現郭老太有一只茶碗有年頭了,讓我跟師姐去把那只茶碗認出來,再見機行事拿到手。平時師父教的收古玩的技巧:一看二順三交換。一看就是下村進戶要憑眼力把老東西認出來;二順就是在對方不明白價值情況下,連蒙帶哄的把東西拿走;三交換是指用低價值的東西和對方交換。師父告誡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能掏錢收東西,下鄉時你一掏錢就漏底了,別人就真以為這東西很值錢,你再也買不來了。
師父遞給我包好的四個雞蛋,我和師姐上路了,剛出門沒多遠,迎面遇到丘大叔挑一擔松毛去西行交易,我們和他打過招呼就沿著石榴塘往前走,石榴塘對面是街后的一大片松林,里面有一小荷塘,人們就把這片松林叫野荷林,傍晚,當西邊的天空被染成橘紅色,這里就成了年輕人幽會場所。拐過石榴塘,一條小河彎彎曲曲從河灣中流出,從一座紅石橋下穿過,這條小河屬于淠河的支流。
大別山蜿蜒連綿像一條巨龍橫亙在皖西北,龍尾一掃大別山余脈就成了這片皖西丘陵,這里沃野千里,當年劉鄧大軍就從這里一路打進大別山,成為插在國民黨胸口的一把鋼刀。解放后,為了感念老區人民的貢獻,加之位于江淮之間地理優勢,國家在這片丘陵的高地上修建了梅山水庫和佛子嶺水庫水利工程,同時在這片丘陵的胸膛上人工開鑿了一條皖西大運河——淠河。我和師姐走的這紅石橋下就是淠河的一條支流。紅石橋就建在通往山里的國道上,過了橋,前面就是竇家莊了。
竇冰齋老先生是皖西一大儒,詩、書、畫具精,弟子滿天下,包括日后的矛盾文學獎獲得者徐貴祥。我們來到莊前,看到一地沒有清掃的炮竹屑,莊前的竹竿上掛滿了尿片,原來竇家添丁了,地上的鞭炮紙屑應該是這二天孩子滿月放的。莊子一圈圍溝環繞,共三進的宅子,僅莊前有一主道與外面連通。圍溝邊垂柳婆娑,桃樹、櫻桃、桑樹點綴其間,真是一處世外之地。
從竇家莊的圍溝繞過去,后面有三間草房,一老奶奶坐在房前的空地上剝豆角,我跟師姐走向前去,“奶奶你貴姓?”師姐甜甜的問。
“你說什么?”老奶奶耳朵有點背。
師姐扯開嗓門又說了一遍。
“哦,我姓郭。”
對了,就是這家,我跟師姐使了個眼色。
“奶奶我們走累了,口渴了,能喝口水嗎?”師姐一下子露出楚楚可憐的樣子。沒等郭老太站起來,我忙說,“奶奶,你別起來,我自己來!”
我飛快的竄進屋,拿眼往屋里飛快地掃一圈,二個開水瓶放在右邊小桌子邊腳地里,小桌上有只水壺,壺邊仰著二只茶碗,左邊的一只碗一下就將我的目光鎖住。平時師父授技按照木器—玉器—瓷器—字畫的順序逐步進階,如今我木器和玉器已經過關,剛接觸瓷器,師父什么也不教,就在桌上擺上不同年代的瓷片和完整器,每天讓我們自己拿眼睛看,這是每天必練的基本功,我的眼睛都快起老繭子了。哪知每天受虐的眼睛,今天突然變得賊毒,左手那只碗就像撓鉤一樣抓住我的眼球,我想都沒想,拿起壺就往那只碗里注水,我端著碗,度到院子里,邊喝水邊拿眼睛瞄著郭老太,心里在打嘀咕。漸漸一碗水就讓我喝完了,還沒有想出主意。師姐把碗接過去,進屋里倒了一碗茶水,返身坐下來喝茶,我拿眼睛看著師姐,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
“奶奶,昨天晚上,前面丘大叔家撿了一個娃,沒有奶,孩子餓的哇哇叫,我們出來幫行點奶,可忘了帶缸子,奶奶!你這碗我們用一下可以嗎?”
“噢,盛奶啊!真是懂事的孩子,你拿去用吧!我聽說了,昨晚丘家撿了一個脖上帶玉的女娃!”我們站起身向郭老太太告別。
“奶奶,這幾個雞蛋你留著補補身子。”我把包好的幾個雞蛋塞到郭老太奶的懷里。
“不用,不用,這孩子用碗你拿走好了,還給什么雞蛋。”沒等郭老太奶回過神來,我們打過招呼就飛快地跑開了。沒想到,師姐今天秒變戲精,總算拿到這只青瓷釉碗。
來到了竇家莊門前,看到外面曬的一溜尿布迎風飄蕩。皖西紅墩寺具有淳樸的民風,誰家剛生孩子缺奶,拿著缸子到外面轉一圈,不管認識不認識的,只要有奶水在奶孩子的,都會擠盡一只乳房的奶水進缸子里,一圈轉回來缸子的奶就滿了,這叫百家乳。我們到莊上說明來意,竇老先生親自把我們迎進去,安排婆婆帶師姐到兒媳婦房里淘奶去。
堂屋西山墻上掛的一副蒼勁的書法吸引了我,是一首落款竇國華的詩:“江山幽處客重經,誰共銜杯話杳冥。風送寒潮微雨過,數峰依舊向人看。”這是清代皖西赫赫有名的一代鴻儒竇國華自書己詩。紅墩寺竇家自清代耕讀傳家,代有人出,紅墩寺竇家在皖西德高望重。
據《清代官員履歷檔案全編》考:竇國華,安徽人,年五十歲由舉人大挑一等,分發四川試用知縣,遵工賑例加捐知府,雙單月即用。嘉慶九年八月內用江西南康府知府,嘉慶十年十月內用廣東肇羅道。
不知為什么,近來每每睹物思情,當讀到“江山幽處客重經”的詩句時,我的心一沉,二百年后的今天我能有眼緣得遇先輩手跡,是與古人在歷史的時空中的一次心靈對話,看到先人撰寫自己創作的古詩,盡顯性情,與今人純粹的書法有天壤之別,神交古人快慰平身這也許就是讀書人才有的獨特享受吧。
突然我又想起了父親,想起他留給我的爺爺的水煙壺和他的一方端硯來,父親通過二件東西要向我傳達什么未盡之意呢?
看到我正在發呆,竇老先生招呼我坐下來,問我家世,我一一說出,老爺子仔細端詳著我,“唉呀,怎么不早說,你就是伯隱的孩子,我跟你父親是故交,你長的我都認不出來了。”說到父親我的眼一熱,不光為了父親,還有這他鄉遇故知。
“竇伯伯,我還記得小時候常跑去看你畫松鶴圖,一只白鶴單腿立在彎曲的青松粗干上,上方一輪紅日剛從云彩里鉆出來。我看得都入迷了。”
“對對對,就是你!”竇老爺子接著嘆了一口氣。
“你爸爸是個有血氣的讀書人,在明哲保身的時代,只有他站出來,以一己之力用血肉之軀保護紅墩寺,結果被打的遍體鱗傷。”
“是的,爸爸在世時常說,百無一用是書生,當年紅墩寺被拆他就倒下再也沒有起來。”
“唉,我少了一個談詩論書的好友,你父親最喜八大山人的江南小景和家祖的丘陵小詩。”
我正想再打聽一些父親的情況,師姐端著奶出來了,我只好起身向老爺子告辭,突然就像又回到家的感覺,二條腿邁不動了,鼻頭一酸,轉身離去,眼淚再也控制不住撲簌簌往下流。
師姐看著我,“怎么成小孩子,來來喂一口。”她把碗往我面前一湊,有好多天沒有嘗過肉味的我被一股奶香味吸引。
“姐,女人能像奶牛不停地下奶嗎?”
“不能!”
“那,大娘說前些年餓死過孩子,如果能有奶牛下奶,孩子不就有救了嗎?”
師姐拿眼對我一睺,就像刀子一樣剜過來,我嚇得一哆嗦不敢言語了。
又要了二戶人家的奶水,等端著奶送到丘家,我和師姐都精疲力盡,二只胳膊像舉著千斤重擔,倒完了奶,丘嬸千恩萬謝地送我們出門。
從丘嬸家出來,我的身體像卸下千斤重擔,一溜煙竄到師姐前面,拿著戰利品上蹦下跳。突然,手一揚,碗從手中飛出,頓時萬籟俱寂時空凝固,我和師姐就像被魔法定住一樣,怔怔地望著瓷碗慢慢飄落,一聲脆響,瓷片從地上騰起一朵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