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月黑風高,殺人夜。
天上一彎殘月,星子如豆。黑云漸移,籠住彎月,天色頓時暗了下來。趁著這片刻功夫,我掂著腳,輕輕躍上了一棵高大的槐樹。
允州牧李敬府邸,大宅內燈火通明,人影曈曈,觥籌交錯。新郎官李敬在席間穿行,他正是我行刺的目標。
且說這允州牧新官上任,愛民如子,做了一些安撫民心的實事,卻遭到同僚的嫉恨。
愛民如子有何用,還不是有人想殺他?這年頭,做清官也不容易啊!
我有點同情起他來。
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是我們夜郎國男子人生兩大樂事。嬌美的新娘還在洞房內,含羞帶怯地等著他,他卻快要一命嗚呼,無福消受了。
最難消受美人恩哪!
我叫錢七,作為一名資深刺客,其實我也不愿意殺人放火。不過,如果有一大筆銀票擺在我的眼前,我還是會來者不拒的。
像我們這些把腦袋掛在褲腰帶上的人,除了吃喝拉撒,喝小酒,逛窯子,是我們劍客的最大樂趣。當然,這些花銷都離不開銀票。
一想到春香樓的頭牌小憐那柔軟的小蠻腰,我每次殺人時都會雞血滿滿。
我為李敬默哀了幾秒鐘后,注意力集中在李敬身上,手里捏一枚銀光閃閃的飛刀,準備伺機行動。但是總有人影在李敬身上晃,距離也太遠。
不一會兒,我已經兩眼昏花,找不到下手的機會。
我今日是刺客的標準打扮,夜行衣,黑巾蒙面,黑色的衣服最招蚊子。
忍受著蚊子蹂躪的同時,槐花的清香也直沖我的鼻間,鼻尖沒來由地一癢,要不是我手快捂住口鼻,差點就要打出一個驚天動地的噴嚏。即便如此,還是有幾枚樹葉被我震了下去。
就在這時,一只黑貓忽然躍到樹下,嚇得我出了一身冷汗。
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有種不祥的預感籠罩著我。
2
刺客的第六感覺是最靈的。為免夜長夢多,必須速戰速決,我決定要出手了。
我甩出一枚飛刀,門廊上的大燈籠隨之熄滅,飛刀嵌在了墻上。接著,第二枚飛刀甩出,另一個燈籠也熄滅了。我趁黑躍到槐樹下,貓在了一棵高大盆栽的陰影下。
一個管事模樣的老頭走了過來,看到熄滅的燈籠,咦了一聲,疑惑地摸了摸頭,命小廝點亮燈籠,在燈籠點亮之前,我飛快地移步到了東邊的墻角。
墻角離窗戶很近,如果順利的話,我只需靠近窗戶,甩出飛刀,就能讓李敬一刀斃命。
然而,大概是我今天出門前忘記了拜關二哥,運氣有所不濟。
忽然燈籠亮了起來,我感覺左臂一痛,臂膀上竟然嵌了一枚飛刀!
那飛刀的上寫著一個唐字,竟然是唐門的飛刀!不好,有埋伏!
我忍著痛,拔出飛刀,往飛刀的來源扔去,聽到了一聲慘叫聲,有人呼叫“有刺客!”聲音劃破了夜的寧靜。賓客大亂,幾個官兵拿著大刀沖了過來,我捂著傷口,慌忙逃命。
成王敗寇。此時的我,如同喪家之犬。
一處房間的門楣上貼著一個大大的喜字,有紅燭的微光透出,鬼使神差地,我輕輕推開了門。
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了。桌上的紅燭已經燃去半支,燭淚結成紅色瘤珠凝在其上,火苗猛地顫抖一下。房內的大床上,坐著一個穿著嫁衣,披著紅蓋頭的女子。
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
好你個李敬,竟然設了埋伏,他這時正在跳腳,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我吧。
我忽然有一個大膽的決定,你不仁,我也不義。不如,我先替你洞房......不,先試試你的新床。
我也不管靴子臟不臟了,貓著腰,右手挑開一側的紅色床縵,跳上了床,用繡著百子圖的錦被蓋在身上,而床上的女子渾然未覺。
門外傳來嘈雜之音,腳步聲只在門外停留了片刻,又漸漸遠去了,一切又歸于平靜。
我吐出一口濁氣,卻無意中聞到了女子身上的香氣。正在流連間,還是下了決心,逃命要緊。
3
我掀了被子,正想躡手躡腳地下床。
正在這時,面前的女子突然掀了紅蓋頭,還把頭上礙事的鳳冠也摘了下來,大口地呼吸著自由的空氣。
忽然間,她竟回了頭。
還未等她驚叫出聲,我忙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巴,與此同時,用飛刀抵在她細嫩的脖頸。
“別動!你若敢出聲,我便殺了你!” 我出言威協,卻發現自己的聲音低沉沙啞。
女子睜大雙眼,妝容精致的臉龐變得蒼白,全身因恐懼而瑟瑟發抖。她一動也不敢動,生怕利器會刺破她嬌嫩的皮膚。
過了一會兒,我見她溫順,便緩緩松開了捂住她的手。女子臉上的肌膚觸感細膩,還有噴在我手上的溫熱的鼻息,竟令我有些流連,心中微動。
見已被識破,我干脆躍到了地上,利器已經從女子從身上移開,那是一把發出寒光的飛刀,刀刃處薄如紙片。
女子的容顏嬌美,竟比小憐美上幾分,我脫口而出:“想不到,狗官娶的娘子竟是如此絕色。”
"你是誰,為何出現在這里?”女子脆聲問道,眼神里露出怯生生表情,她臉上已恢復血色,更顯得姿容絕美。
“我奉楚相國之命,來刺殺李敬。” 這是買家給我的說辭,如果我不幸被擒,要說出此話。事實上,買家是誰,我也不知道。況且買家的隱私我們通常是不打探的,收錢辦事就成。
“沒想到你家相公竟用成親為誘餌,對我施行誘捕,我差點中計。可是他千算萬算,也想不到我躲在他的洞房之內。”? 我眼眸瞇起,心中患得患失。
"你就不怕,我相公這會兒回來?" 女子語氣輕松了不少。
這時,我一直捂著左臂,鮮血從我下垂的左手一滴滴地往下淌,滴落在地上,地上已經漸漸有了一小灘血跡。
4
"他抓不到我,是不會善罷干休的。” 我多看了女子一眼。
她的淡定,倒讓我刮目相看了,涌起了戲弄之心:“放著美若天仙的娘子獨守空房,若不是我受了傷,還真想替他圓了房。”
看到女子突然挪了挪身子,露出后怕的表情。若不是情況不允許,我真想大笑三聲,但是我忍得辛苦,想不到牽扯到了臂上的傷口,痛得我滋了一聲。
我很清楚,自己必須盡快離去,否則就算不被發現,也會因失血過多而死。
“你受了傷?” 女子的聲音脆生生的傳過來,“我倒是帶了些金創藥,你別多想,我只是怕血污了我的洞房。”
女子見我沒有反對,撩起衣裙,緩緩移步,好一會兒,她尋到一個包袱,翻騰片刻,一瓶白色瓷瓶出現在她的手里:“喏,給你。”
我平時也“看過”一些夜郎國的閑書。我目不識丁,那是春香樓的頭牌小憐念給我聽的,我最感興趣的,是刺客和小姐發生的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
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我腦門一熱,竟然沒有猶豫,便從女子手中取過瓷瓶,牙齒咬開瓷瓶的塞子,毫不猶豫地把藥粉往傷口上倒。
呃,那些愛情故事,不都是這般的劇情么?
痛,鉆心的痛。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我問她:“你成親之日,為何會帶著金創藥?”
“這是爹爹給我防身之用的。” 耳邊聽到女子脆生生的應答之聲,竟沒有了之前的怯嚅。
我正疑惑間,忽然感覺全身乏力,只聽她說:
“我唐家,金銀不多,唯有毒藥最多。我給你用的,便是十香軟筋散。你傷口一旦觸到此藥,便會全身無力。”
想我錢七縱橫江湖多年,卻栽在了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婦人手上。
我怒了,露出怨恨而不甘的神情,但身子卻不聽使喚,緩緩地癱軟在了地上。只能吐出最后一句話:
“你!......真是最毒婦人心!”
最難消受美人恩。我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
5
再次醒來之時,在夜郎國允州的牢房。
李敬沒有當場殺死我,無非是想放長線,釣大魚,讓我指出幕后的黑手。
毒打,澆辣椒水,拔指甲,無論如何嚴刑逼問,我始終口徑如一:刺殺行動是由楚相國指使。
我的傷口開始潰爛發炎,發燒了幾天,時冷時熱,冰火兩重天。
幸而我命大,又活了過來。
“我看這樣下去也不行,趕緊交由大理寺去審問,免得他死在了允州。” 昏迷中,有人這樣說道。
待我恢復了元氣,仍不動聲色,裝死。
翌日,陽光明媚,一大早,在幾個衙差押送下,我踏上了征途,前往夜郎國國都越州。
見我昏謎,他們將我放入一輛馬車,只戴上了手銬,蓋上稻草。車轱轆在泥地上吱吱呀呀地前進。
在搖擺中,我已經掙脫了手銬的束縛。
這回,他們大意了。
到了無人的郊野,我已經睡了一覺,精力充沛。我悄悄撥開臉上的稻草,一朵陰云遮住了火辣辣的太陽,那幾個衙差卻已經有疲乏之態。
經過一處峽谷時,我突然一躍而起,跳下馬車,沒命地朝懸崖處狂奔。
“犯人逃了,快追!” 有人反應過來,指揮著其余兩人。
待他們追來之時,我裝作無路可逃,“你們別過來,別過來......”
我節節后退,然后轉身,跳下了山崖,擦著崖邊的荒草,帶著幾塊落石,完美。
其實,懸崖下方,我最熟悉不過,平時殺人時,我常常埋伏在此地,和一花一草都有了感情。
至于那三人,我殺他們很容易,但隨著而來的,會是更嚴酷的追捕,繼續著貓捉老鼠的戲碼罷了。
我只需讓他們知道,我已經死了,此事便能不了了之。因為,死人是沒有價值的。
6
我活了過來。
但是,我千算萬算,還是失了算。
在跌落懸崖時,我的左臉擦著山石,毀了容。左臂嚴重潰爛,為了保命,只好忍痛切除,我變成了一個獨臂的怪人。
我想回家探望七十歲的老母,卻發現附近已被官兵所監視,看來李敬還真不是傻子,他準備趕盡殺絕了。我只好戰戰兢兢,不敢以真容露面,就連小憐也不敢去見。
我想,等吧,等著他們放松警惕的那天。
殊不知,一等就是五年。五年來,城墻上貼著我畫像的布告已經翻新了好幾次。
天大地大,竟沒有我的容身之所,我餐風宿露,像過街的老鼠。
倒是允州牧李敬,被人稱為青天大老爺,幾年前用計抓住刺客,名聲大振。還把一些擾民的流寇一舉殲滅,勤政愛民,深得民眾擁戴。
我還聽說,李敬的妻子是唐門的大小姐唐婉,替他生下了一個可愛的女兒。我想起了當年洞房中看到的女子,她說,她給我金創藥,然后,我被捕,才有了今天的境遇。
我恨,恨李敬,恨唐婉。
當有人尋到我時,我正和一條野狗爭奪一塊過期的饅頭。有一只靴子踩住了那塊饅頭,我順著靴子往上一看,是一個風流倜儻的青年,青衣,蒙面。
他的手上有一張銀票,散發著誘人的氣息。而他,正是上次命我殺人時的買家。
他說,給我殺一個人,允州牧李敬,銀票歸你。末了,他還送我幾枚飛刀,上面有我最熟悉不過的字,唐。
他說,我殺人后,把這些飛刀留在現場。然后帶走孩子,以后,他會保我一世生活無憂。
我兩眼放光,雙手接過銀票。這些銀票,夠我喝一陣的了。
我不想探究真相,對于那些權貴的手腕 ,我最清楚不過。真相,也不是我能探究清楚的。
7
再次來到允州牧李敬府邸蹲點,那里已經開遍了海棠花,當初的老槐樹已沒了蹤影。
“娘,我要那只蝴蝶!”
夕陽下,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穿著粉嫩的襦裙,在花叢中追著蝴蝶。她的小臉圓嘟嘟的,右邊的眉梢處有一顆紅色的小痣,在夕陽的暖光照耀下,竟殷紅似血。
花園內,海棠花的花瓣一片片落下,海棠樹下,一個姿容秀美的少婦溫婉地笑著,寵溺地看著小女孩。惡毒的女人,我握緊了右手的拳頭。
“好!好!爹替你抓蝴蝶。”
回到院子的李敬慈愛地舉起小女孩,將她拋在空中,小女孩開心地大笑。我悄然離去,這些聲音太過刺耳,令我幾欲想落下淚來。
我的老娘,在兩年前已經死了,而我,竟不能為她送終。恨意像烈火一樣,灼得我胸口生疼。
黑夜來臨。
我用飛刀放倒了守夜的家丁,悄然進了李宅。我用唾液濡濕紙糊的窗紙,伸入一根手指,在濡濕處捅了一個洞。僅接著,一股黑煙從洞中吹入,房內的人進入了昏睡狀態。
然后,我往床邊的墻上射了一個飛鏢,扔下一個火折子,點燃床縵。每間房都是如此。
“走火啦,走火啦!” 聽說,那晚李府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沖天,直燒到第二天才結束。
8
據說,李家慘遭滅門,包括李敬和唐婉在內,加上家丁丫鬟,一家十五人,全部遇難。只有李敬之女小柔不知所蹤。
此事允州民眾一片嘩然,案情重大,驚動了夜郎國君,皇帝夜朗大發雷霆,命楚相國徹查此事。經查驗,飛刀竟是唐門所出,而李夫人唐婉正是唐門中人,案情撲朔迷離。
查到最后,竟引起了唐門內訌,隨之而來的是新一輪殺戮。為避免唐門滅門,唐婉的父親只好推出一個忠仆去領罪,案件結案。
案發幾日后,允州街頭一角,一個中年男人領著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沿街乞討。
男人的左臉頰有有一塊猙獰可怖的傷疤,他穿的衣服很破舊,因為臟污,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最顯眼的是,左臂的袖管處空蕩蕩的。
小女孩滿臉污垢,衣不蔽體,從衣服的破爛處,露出白皙的肌膚。只要細心留意,她右邊的眉梢處有一顆紅色的小痣。
“干爹,我們這是要去哪里?” 小女孩問。
當日,小女孩被歹人虜到了城西的破廟,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幸好被一個乞討路過的斷臂男人所救。
“我們去春香樓,你去找小憐姐姐,她會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男人沉聲說道。
“嗯,我聽干爹的。”
十五年后,百里外的越州,出現了一位叫月娘的花魁,一身紅衣,絕代風華。
“聽說,你的父母是被楚相國雇人殺死的,你長大后要替他們報仇。”
月娘在勾欄之地掙扎求存,苦練劍舞,為最后的刺殺做著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