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表舅胡二先生，排行老二，曾經是個孝子。

我姨姥姥生有三子，無女。老太太有一天不慎摔了一跤，從此不能起床。兄弟三個輪流照顧她。

胡大在城里，地位尊崇，尊崇到養自己親娘也委屈得撇嘴。他說：“我也是七老八十的人呀！人家哪個老了不該享享清福！”老太太只在過冬的時候去城里胡大家。城里有暖氣，暖和。老太太在城里有單獨的小房間。房間門整日虛掩著，只在一日三餐的時候開開。有時候，親戚們也去城里看望老太太，帶著點核桃奶。胡大家的說：“誰拿來的誰拿回去，省得我們還要下樓扔垃圾！”親戚們聽得大駭，從此幾乎斷了來往。

胡三家的是個病秧子，沒有她嫂子的氣魄。她把我們聽過的病都得了個遍，一點都不冤枉地癱在床上。她瘦得像張紙貼著床。胡三整天為她忙還忙不過來，每天都抱著越發微弱的希望，企圖把這張紙重新吹成活物。老太太也不肯再去麻煩胡三，在城里回家就住在胡二家里。有時候胡三去看老太太，老太太還嘆氣，說：“老三，你不是喜歡唱嗎？現在怎么只耷拉著頭？”胡三無言以對，只好說：“娘，我不孝啊。又不能養你，還得讓你操心。”

要說孝順，還得是胡二。家里有鎮上發的獎牌，是“十佳孝星”。聽說等到老太太百歲，能得個更大更好的獎牌。要說胡二伺候的也真不錯，又細心又不嫌煩。他的媳婦胡二家的、他的兒子胡迪、兒媳婦胡迪家的、孫子胡浩，都對老太太很好。大家都說兄弟三個，唯有胡二是個中用的。老太太對胡二也很贊賞，說：“我這老二，真是個好的。”

后來，胡三媳婦死了。老太太正式在兄弟三個家里輪住。輪了幾年，老太太一日比一日老了，虛弱了，開始神志不清，日夜不分，后來也不認識人了。有一次老張去看她，她害羞地不敢看老張。待到老張自我介紹說是她的外甥閨女，她才恍然大悟：“你是桂青啊！天哪!桂青也變了模樣了。”接著，她問桂青：“在我床邊晃悠的這個男人是誰？”那是她的兒子胡二。再后來，老太太不睜眼看人了。日夜不休地睡覺。今年過年后從城里回來，胡大說：“這次再也去不了我家啦！”胡二接手，依舊照顧著。

我家被盜的那天，到了晚上，老太太去世了。離她的百歲生日只差幾個月。大家都松了一口氣，說胡二終于熬到頭了，胡大和胡三也不用搭麻煩了。

出殯的時候，大家都留心看三個兒子。胡大年紀大了，不敢過于傷心。胡三哭得甚痛，但是大家說他豈是哭得他娘？他哭得是他的媳婦。唯有胡二獲得了大家的稱贊，大家說，果不其然，唯有胡二是個好的，哭得好！哭得甚痛！

孝子胡二，似乎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老太太死后第十二天上，突然傳來噩耗，胡二的孫子胡浩掉進水里淹死了！大家都驚得非同小可。老張還和大姨、二姨相約著去看望胡二。每個人心里都很沉重，又非老太太死時可以比擬了。胡二兩口子如挨了一悶棍，未語淚先流了。

又過了十天，是老太太“三七”的日子。大家都去為老太太上墳。只見胡二的媳婦怒氣沖沖的樣子。大家不明所以。后來去上墳，只見胡二媳婦只拿著三只碗，每只盛了五個餃子。酒水、菜肴和水果一個不見。到了老太太墳上，燒起紙來，胡二媳婦把三只碗里的餃子一下子扔在火里，厲聲說道：“我有哪里對不住你！如今你來挖我的心！你自己走還不算，倒叫走孩子！你個沒有良心的，不曾記得你不會吃飯，我細細地喂了你來！你這個不讓人疼的，從今往后，我們是仇人！我永不給你上墳！”又如一股旋風，走到她孫兒的墳前，孩兒孩兒地哭。眾人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都訕訕的。

胡二也訕訕的。不過從此，他不是孝子了。

---------------------

喜歡請關注。打賞點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