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世界開始于嵩縣縣城一個叫二道街的地方。
這是兩條東西方向的大街,由三條北高南低的小街連接著。北邊地勢高的一條是正街,正街除了住家大多都是商鋪,每天人來人往,市井人聲,熱鬧非凡。南邊的是偏街,沿著這條街道,兩邊住滿了人家。
連接這兩條街道的南北方向的小街大概只有二三百米長,街道旁一樣布滿了人家。位于中間的那條小街由一條小河和小路并行組成,我就住在這條街道最南端的一所院子里。
這院子原來屬于誰,住著怎樣的人家,我無從知曉,當我住在里面的時候,它已經是這個村莊的校舍了。大概是學校的教室不夠,就在這里另設立了一個教學班,我的母親就是這個班級唯一的老師。院子大門朝東,門前緊鄰著小河,河水清澈見底,響聲淙淙。出門向南走四五米就是處于低處的偏街,街道兩邊是一家接一家的院落,每天從這些院子里傳出的大人的說話聲、孩子的歡笑聲和雞鴨貓狗的鳴叫聲,訴說著這個街道無限的生氣。我家住的院子里共有兩所房子,應著大門是兩間正房,外間做廚房,里間就是臥室,左邊一大間廂房,是學生學習和我母親上課的地方。
我的記憶是從那個快樂的夏天開始的(緊跟著的另一個夏天卻讓我小小的心靈充滿了恐懼)。妹妹大概不到一歲,姐姐經常抱著她,母親總在教室的黑板上畫上一條小河和幾只游水的小鴨子讓我涂抹,有空的時候就給我和妹妹講故事。最經常講的就是一個小男孩兒給生產隊放鴨子的故事,以后的歲月,不知道這個故事被母親重復了多少遍,直到今天這個小男孩兒和那群歡叫的鴨子還帶著母親的音容清晰地印在我的腦海里,那份溫暖隨著歲月的流失隨著父親母親的去世涂上了一層無法抹去的憂傷。
故事里的小男孩兒雖然只在母親的聲音里,然而我的二哥放著幾只我家的鴨子的快樂樣子,真實而深刻地永遠留在了我記憶中。
從二道街的偏街繼續南走,就是伊河那廣闊悠長的河灘,那個夏天我和哥哥跟著父親把鴨子趕到伊河灘上大大小小的水塘里,然后就到水田里拾田螺,田螺有大有小,大的如核桃,小的如黑豆,大大小小的田螺拾回來后,把外殼敲開,剝出里面的螺肉喂鴨子吃,我記得鴨子下的蛋又大又白,那個夏天的炎熱被快樂祛除得無影無蹤,留在記憶里的只有河灘上的清風和田野里的歡笑。
歡樂的時光總是走得很快,記憶中的這個夏天很快就結束了,姐姐和二哥回到了洛陽跟著奶奶繼續上學,我和妹妹留在父母身邊,以至于后來很多人以為我父母就我們姐妹兩個孩子。
第二個夏天很快就來了,這個夏天沒有了母親的故事和哥哥的田螺,只有熱燥的空氣充斥在這個縣城里,彌漫在這個街道上。北邊的這條正街傳來的不再是人們買賣東西的問答聲,取而代之的是游行隊伍的口號和流著汗水的狂熱面孔。街道兩邊的墻上貼滿了標語口號。一天晚上,我和來過暑假的姐姐在院子里躺著乘涼,看著天上的星星一眨一眨閃爍不定,半天沒說話的姐姐突然說:“街上有寫著打倒咱爸爸的口號,我們去撕掉它。”我雖然沒上學,但父親的名字我是認識的,白天看到的那條寫著大字的標語也清晰地出現在我的腦海中。我的父親是這個縣城中學的校長,這個夏天我不記得見過他,只是在被拉去游行的車上,看到了以前熟悉的那些叔叔阿姨,有次我看到一個很像父親的人也在那些頭戴高帽被游行的人中,回來告訴母親,可是母親堅決否認那是父親。現在想來,我是不會看錯的,只是母親不愿意讓那一幕留在我幼小的記憶里。我看著姐姐,心即膽怯又興奮,當我們趁著夜色重新回到院子躺著時,我的心狂跳不止,因為緊張竟在這炎熱的夏天感覺到絲絲寒冷。? ? ?
母親不再上課,父親沒再回家。有一天,母親拿出一個裝滿了煮熟的黃豆的瓶子,讓我去學校看父親,因為大人是不能去看的,也許母親希望我這個孩子能順利地見到父親,給她帶來一些父親的消息,緩解一下她哪整日焦慮的情緒。我順著正街往東,出了城門,跨過一條十多米寬的河水,穿過一個村莊,就看到了學校的大門。?
這個大門我隨父親無數次地走過,在我幼小的記憶里,這個校園是那么大,那么有意思,里面有高大的梧桐樹和蘋果園。父親辦公室外面的葡萄架幾乎遮蔽了門前的甬道,就在剛剛過去的那個冬天,父親還從已經下架的葡萄藤中找出一串紫紅的葡萄,那串葡萄是我記憶中最甜最美的味道。然而這次,把門的人并不因為我只是個幾歲的小孩子而有絲毫的同情,在他們的呵斥聲中,我順著校園的圍墻漫漫轉悠,終于在一個離開校門很遠的地方發現了一段坍塌的圍墻,我小心地翻了進去,憑著過去的記憶和母親交代的地方,終于找到了父親。他和一些人被關在一個房屋里,我從窗戶上把黃豆遞給父親,那個窗戶當時感覺是那么高,里面是那么黑暗,以至于我根本就看不清父親的樣子。
接下來的整個冬天我再也沒見到父親。到快過春節的時候,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們原來住的地方不讓住了,我和妹妹隨著母親暫住在另一條街道上的親戚家,哪間房子是那么寒冷空蕩,似乎這一生的寒冷都聚集到那個冬天了。
過完春節,我的一個表哥用一輛架子車拉著我和妹妹以及全部的家當,把我們送到離縣城十多公里的一個叫橋頭的村莊小學,那是母親新的工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