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引子
如果是我來拍《岡仁波齊》,我會講一個故事。
而這個故事,可以這樣開始——
72歲的楊培趕著一群牦牛來到平日放牧的山坡上,利落地支起火爐,熱上了酥油茶。遠遠地,自己的老兄弟走了過來——
“楊培老哥哥!今年的小牛犢長得壯啊~!”
“是啊,”楊培回答說:“它們都是吃了睡,睡了吃,完了再跟著母牛滿山跑,能不壯么!”
“那也得賴著你這個好牛倌兒啊~!”老兄弟拍了拍楊培的肩膀,大笑。
楊培“呲”一聲樂了,口中噴出的氣流攪亂了柴火的煙:“我這輩子,也就會干這么一件事了!天天一直跟著牛屁股后面跑,有啥意思!”
“那干啥有意思?”
楊培抬起頭,瞇起眼睛,望了望不知何處的方向,緩緩嘆了口氣,方才說道:“朝圣唄……”
老兄弟一聽,當即附和:“這事兒確實好!”頓了頓,又說:“可惜你哥呀!當年天天念叨要去朝圣,結果還沒等去,就死啦!”
老人的眉毛抖了抖,悶頭灌了一大口茶,不再說話。
夜晚,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
原本聊著一天的見聞,每個人都樂呵呵的。楊培捏著糍粑,想了又想,終于開口:“那個,過完年,我想去朝圣。”說完,老人停下了一切動作,坐直了腰背,盯著屋子里的每個人。
昏暗的燈光下,人們的眼睛里閃著異樣的光芒。
“楊培爺爺年紀大了,去朝圣怕吃不消呀!”孫媳婦有些擔心。
大家互相對望了一眼,最終看向這個家的主人,尼瑪扎堆。
50多歲的漢子只略想了一下,把手里的糍粑送進嘴里,一邊嚼一邊說:“行的,我送叔叔去。”
72歲的楊培要去朝圣的消息,瞬間傳遍了整個村子,陸續有8人加入朝圣的團隊,同時大家在探討這件事的時候,想起今年是藏歷馬年,于是打算先從自己所在的芒康,到拉薩朝圣,再從拉薩出發,磕頭去往同樣屬馬的岡仁波齊。
01放下屠刀,就該立地成佛么?
朝圣的隊伍里,有一位屠夫。他每跪下一次,都要發出沉重的呼吸聲。
高原稀薄的氧氣、起伏的山路和干燥而凜冽的風,合力絞殺著他本就薄弱的意志——那一個個長頭,看似輕松,卻實在是如同一把把插進肌肉縫隙里的刀,有著摧毀人心的力量。
好在,屠夫有他的堅持——他無時無刻不在想著贖罪。
因為腿腳殘疾,又有些懶,江措旺堆只能用藏人最不愿做的事情來謀生——殺生。
每一次殺掉一個生命,他都會得到一筆錢。這筆錢本應拿去貼補家用,但他卻往往拿去喝酒。因為每一次屠殺結束后,他都會感到十分愧疚,不去喝得爛醉,幾乎無法入睡。
也許,在他的意識深處,就連自己也沒有想到過,有一天自己會成為一個屠夫。
路好像永遠走不完。
江措旺堆一步又一步地挪著,每一次下跪,都得靠著回憶那些死在自己刀下的生命的眼神——靠那種深深的歉疚和壓力,靠那種在靈魂深處,自己瞧不起自己的痛苦。
當本就虛浮的腳步開始紊亂,屠夫為了集中自己的意識,開始小聲跟自己說話:“江措旺堆,你殺了那么多牛,罪孽那樣深,一定要好好磕頭,好好贖罪……”說完這些又抬頭合十祈禱:“佛啊,江措旺堆知道錯了,我再也不殺生了,請您一定要赦免我……”
寧靜的山路上,此起彼伏地響著朝圣的人手中木板摩擦地面的聲音,一隊人老老少少,都在專心走著自己的路,磕著自己的頭,直到一聲號哭,劃破高原的上空。
是江措旺堆。
這個體態微胖的漢子跪在地上,顯得有些筋疲力盡,但卻又用自己全身力氣在哭著。隊伍中,有一位不滿十歲的小女孩,叫做扎西措姆,她三步兩步跑到屠夫跟前,蹲在地上,兩只大得能裝下整片天空的眼睛,閃閃發亮地盯著他。
殺過無數牛羊的屠夫,在下跪的時候,不小心壓到了一只蟲,等他反應過來,甲蟲脆弱的身軀已經被向前推動的手板碾成了一條黑線。
潛心懺悔的屠夫,望著又一條葬送在自己手中的生命最后的軌跡,這才放聲大哭。
隊伍中其他人都停在當場,望著他。72歲的楊培看了一會兒,嘆了口氣,從隊伍的最前方,搖著轉經筒,慢慢走回隊伍的最后方,停在屠夫跟前。
“江措旺堆啊~!”楊培站在屠夫面前,搖著轉經筒,“你在哭什么呢?”
“楊培叔,我壓死了一只蟲!”傷心的漢子一邊哭一邊回答,臉上的表情,甚至有些絕望。
“為什么,壓死一只蟲,就要哭呢?”
屠夫頓了頓,哭得更大聲:“楊培叔啊!你看我都已經殺了那么多的牛,剛剛還在發愿說我今后再也不殺生了……”說到這里,江措旺堆哭得更傷心了,“而且我來朝圣,就是想求祂能赦免我!結果我又殺了一只蟲!嗚嗚嗚……”
楊培蹲下來,平視著他:“江措旺堆啊,你是在因為自己的愿望不能馬上實現而傷心嗎?”
屠夫抽咽道:“我是覺得,佛一定已經不肯赦免我了……”
“就因為不小心壓死了一只蟲?”
“我覺得自己太壞了,哪怕現在想放下屠刀,也沒法立地成佛了,嗚嗚嗚……”
楊培嘆了口氣:“江措旺堆啊!我哥哥是個學佛的,他在世的時候,總說這么一句話:‘人之所以痛苦,在于追求錯誤的東西’,你好好想想這個道理,不要哭了。”
“人之所以痛苦,在于追求錯誤的東西……”江措旺堆嘟囔兩遍,仍覺得不能解自己干渴,“楊培叔,這啥意思啊?”
楊培站起身來,俯視著他:“你啊,剛開始想改過就尋思著要個善果,不是犯了貪么?”
江措旺堆直了直身子,陷入沉思。楊培見他仍是糊涂,又說:“這朝圣的路得一步一步走,你難道還能一步到拉薩么?”
說完,楊培就站起身,搖著轉經筒,走回隊伍最前面了。
屠夫停在當場,一張臉上滿是淚水和著灰塵,直像是涂了泥巴,只剩一雙眼珠還算干凈。許久之后,滿臉“泥巴”的漢子終于“噗呲”一笑,胡亂抹了把臉,認認真真為蟲子念了幾句經,又重新磕起頭來。
02“好人”,一定有“好報”么?
眾人紛紛重新上路,只有小女孩扎西措姆還圍在屠夫跟前,不停追問:“叔,剛才你跟楊培爺爺說的是啥意思啊?”
“扎西!閉嘴!好好磕頭!”發出吼聲的是扎西措姆的父親,仁青晉美。
他是帶著妻子和最小的女兒一起來朝圣的。
32歲的他,在隊伍中看起來雖不起眼,但卻是最努力的一個——是的,他比一心贖罪的屠夫都更努力,努力到他的每一次下跪,都能發出“嘿”的一聲,好像那一跪使盡了全身的力氣。
他留著略長的頭發,絕少笑,對女兒亦很嚴厲,小女孩一有偷懶,他就要大聲教訓她一番,妻子縮在一旁,從不敢出聲。
就像剛才,小姑娘好奇想問江措旺堆與楊培的談話,便直接被他喝止,乖乖跑到自己之前磕頭的位置,磕起頭來。
這一天下午,隊伍行至一處山谷深處,正遇上落石。退出去是肯定不可能了,只有快速向前跑。
楊培走在最前面,已經脫離落石范圍,其他人速度也都夠快,色巴江措也護著自己懷孕的妻子快速撤離,只有小女孩扎西措姆,在跑起來的時候被腳下一塊滾石絆倒,摔倒在落石的中心區。
眼看一堆石塊就要砸到孩子身上,父親仁青晉美沖上來,用身體護住了她。
扎西措姆安然無恙,只有一點擦傷。仁青晉美的右腿,卻被一塊巴掌大的落石結結實實砸中,幾乎站不起來。
當晚,大家聚在毛氈帳子里頭念經的時候,仁青晉美恨恨地盯著自己的傷腿,發起牢騷:“你們說說,我怎么就這么倒霉?石頭誰都不砸,偏偏砸中了我!”
尼瑪扎堆作為領隊,安慰道:“傷得也不是很重,休息幾天就好了,別著急,大伙兒等你養好了一起走。”
“哥哥,你說我咋就這么倒霉呢?不光是我,我們家也倒霉!您給評評理,我們家上下幾輩人,哪一個不是大好人?!”仁青晉美對尼瑪扎堆說。
“是啊是啊!”尼瑪扎堆點頭道,“你們家真的是出了名的好吶!”
“所以你說,為啥好人就沒有好報呢!”仁青晉美胡亂捋了捋頭發,“就說去年,好容易攢了點兒錢蓋房子,偏偏還在拉貨的時候出車禍死了兩個人,我們一下子要賠人家那么多錢!到現在我也沒還完債!”
“哎,是啊是啊,”眾人一起點頭唏噓,“對啊對啊,不容易。”
“我來朝圣,就是為了能把這個倒霉的運氣轉一轉,”仁青晉美對大伙兒攤開雙手,“結果你們看看,朝圣的路上還能被石頭砸壞了腿!你們說,我到底是做錯了啥?我要是像江措旺堆,那我也認了!”
洗心革面的屠夫憨厚一樂:“對呀對呀,我才是那個罪孽深重的!”
“兄弟,我沒別的意思,”仁青晉美覺得自己好像說錯了話,“我就是覺得自己不該這么倒霉。”
楊培一直沒說話,此刻他搖著轉經筒,終于開口問:“那,你覺得誰該倒霉呢?江措旺堆么?”
仁青晉美一愣,大聲說:“當然不是!我沒有這個意思!我就是覺得不公平,老人家,你倒是評評理,我就是為了讓自己不再這么倒霉才來朝圣,怎么還讓石頭偏偏砸傷我的腿?”
老人把曾經說給屠夫的話又說了一遍:“人之所以痛苦,在于追求錯誤的東西。”說完,又問:“你說,讓自己不那么倒霉,是不是也算一個‘錯誤的東西’呢,仁青晉美?”
犟牛仁青晉美并不罷休:“這怎么就錯了呢?難道我應該希望讓自己更倒霉一些么?”
老人想了想,反問道:“我們從小信佛,難道不知道‘因果’,是在講什么么?”
仁青晉美一聽,不再說話,只是望著自己的傷腿,陷入了沉思。
等到他的嘴角慢慢勾起一絲弧度,尼瑪扎堆徑直說:“我們來念經吧。”
藏人念經的聲音響起,老人搖著轉經筒,念著經,慢慢閉上在夜色中閃閃發亮的眼睛。
03 ?愛就是,一味地犧牲和努力奉獻么?
入夜。四野寂靜。
高原上空碩大的月亮,靜靜地望著眼前這一片土地。
道路旁邊的營帳里,間或傳出女子隱忍的呼痛聲——那是次仁曲珍,她腹中的孩子,就要出生了。
她的丈夫色巴江措第一個醒轉過來,他看著身旁疼得一頭汗的妻子,關心道:“怎么了?”
曲珍這才敢把咬著下唇的牙齒松開一條縫,但仍在努力控制自己的聲調:“我肚子疼,可能是要生了。”
準父親驚喜交集:“啊?!要生了?!現在?!!”
“小聲些!”善良的母親連忙制止,生怕吵醒了別人。
但,已經晚了——身邊的人陸續起床,短暫的迷蒙狀態過后,大家就如同訓練有素的士兵一樣,沉默而快速地行動起來。
次仁曲珍是個堅強的女子,因為自己肚子里的孩子與岡仁波齊一樣都是屬馬,才會挺著大肚子來朝圣。一路上風餐露宿,她都沒有皺過半下眉頭。哪怕是此刻,面對生產的疼痛,她也在盡量克制自己。小女孩跑去叫醒了尼瑪扎堆,另一個帳子的人也聞聲起來幾個,七手八腳把拖拉機里的東西卸了。色巴江措抱起妻子就躥上了車,妻妹斯朗卓嘎也跟著一起,幾個人把拖拉機“突突突”地開得飛快,使得這夜晚寂靜的山道上,徒然增加了些許生氣。
很快到了臨近鎮子上的衛生所,因為是夜里,大夫和護士都要著人去請,曲珍就和丈夫妹妹一起等在一個屋子里,靠在床上,痛得直不起腰。
終于,大夫趕過來,粗粗一看,沖身邊的護士說:“快準備產房,這是要生了!”護士一聽,風風火火就去了。準爸爸色巴江措腦子里只有大夫的那一句“要生了”,暈乎乎地跟著斯朗卓嘎一起把妻子攙進了手術室,又暈乎乎地被護士攆了出來,等他回過神,已經不知道在產房外頭,聽著妻子依舊隱忍的叫聲,一個人愣了多久了。
一般這種時候,女子的反應總是更理智的。就在準父親還在愣神的時候,準阿姨斯朗卓嘎已經和自己的公公尼瑪扎堆一起辦好了住院手續,亦通知了家人,又去買好了姐姐可能會需要的一應物資,打點好床鋪,這才回到手術室門口,緩緩在姐夫色巴江措對面坐下。
而呆傻的青年茫然望著對他來說突然出現的妻妹,耳朵里聽著妻子呼痛的聲音,不知所措。
終于,嬰兒響亮的啼哭傳來,斷電許久的新晉傻爸一躍而起,幾乎要撞到從手術室匆匆走出來報喜的護士,卻連囫圇的一句道歉都沒有說清楚,就沖進了產房。
那是一個健壯的男嬰。
在我們的朝圣路上,一個與岡仁波齊一樣屬馬的男孩,誕生了。
新晉父母的喜悅自不必說,只需看得到消息連夜趕來的外公外婆,他們那兩對早就爬滿皺紋的嘴角,抬起來就再也沒有放下過。
外公只顧著看外孫,外婆心疼女兒,不停噓寒問暖。上門女婿色巴江措倚在門口,莫名有些羞赧:“孩子叫什么名字呀~~”老兩口商量一下:“叫丁孜登達吧!”
也不是沒有人提議要把這新生兒接回家里去照顧,但堅強而倔強的曲珍都拒絕了。簡單休息兩天之后,年輕的媽媽帶著她的長子,回到了朝圣的隊伍中。
白天,曲珍抱著孩子在車里,望著身后漸漸遠去的山;晚上,曲珍又抱著孩子跟大伙一起念經。一切都好似如常,除了這位本應欣喜而幸福的母親,一直悶悶不樂。
又是夜里,大家照例聚在一起念經,曲珍抱著孩子,坐在帳篷的外頭,望著月亮。
丈夫尋出來,被她趕了回去。妹妹尋出來,也被她趕了回去。
最終,72歲的楊培,慢慢地走了過來,什么也不說,徑直就坐在她身邊。
“曲珍啊,為什么不念經啊?”
年輕的媽媽望著老者,想了想,終于徐徐開口:“楊培爺爺,我呢,打算明天開始,跟大家一起磕頭。”
楊培微微點了點頭:“喔~!原來在想這個啊!可是你剛生完孩子,身體吃不消吧!”
曲珍抬頭看看天,倔強道:“我覺得我能行!懷孕的時候我都能磕頭,生都生完了,應該不會有事的!”
老人笑了,問她:“那,你丈夫知道了嗎?”
次仁曲珍搖了搖頭。老人笑道:“不是沒事兒么,為什么不告訴他?”
年輕的媽媽低頭看著懷里安睡的孩子,不再說話。
楊培嘆了口氣,慢慢講起來:
“我啊,也跟你一樣。只要家里人好,我怎么都行。我哥哥死得早,我為了照顧他的兒子,就沒再結婚。一輩子都為了他們啊,上山,放牛,放牛,上山。”
曲珍慢慢回過了頭,望著老者。
“沒想到,你這個女娃娃,比我還厲害,為了兒子,真想拼命啊~!”
曲珍眼睛有點紅:“楊培爺爺,我來朝圣,就是為了這個孩子!我就想著,最好是能為他多磕幾個頭。”
楊培認真想了一回,說:“其實也不是不行,但真的怕你身體吃不消。生個孩子和磕頭朝圣,都不是輕松的事啊!”
“我不怕身體吃不消,為了他,我怎樣都行!”說這句話的時候,曲珍仰起的臉,在月光下,竟然似乎帶著紅暈。
愛笑的老人又笑了:“孩子啊,我知道。但你既然可以為了家人做任何事,為什么就不能為了家人,顧好自己呢?”
善良的母親認真地望著楊培,在理解這句話的意思。老人跟著說:“孩子啊,別等到了我這把年紀才明白,愛不是只看自己想付出什么,而是要看對方需要什么。你剛生的這個娃娃,現在最需要的,就是一個健康、快樂、有奶水的母親啊。”
說完,楊培就站起身來,把曲珍也拉起來,回到了賬里,與大家一起,念起了經。
04 ?歷來如此,便對么?
日子一天一天在不斷重復的長頭中過去,次仁曲珍的身體漸漸恢復,已經可以重新加入磕頭的隊伍中了。
這一天,他們來到林芝。
經過一個村莊的時候,大伙正如往常一樣磕頭,一位大叔把手背在后面,慢悠悠踱過來,從后往前,把隊伍里的人數落了一個遍。
他說屠夫不該戴著紅頭繩,說小姑娘走的步子太多是在偷懶,又說隊伍里速度最快的兩個小伙子:“磕長頭是等身長頭,怎么能在下跪的時候,滑出去那么遠呢!”
年輕的小伙子血氣方剛,站起身來回頭就問:“可是大叔,我們這一路都是這樣過來的呀。”
大叔毫不留情:“那就是這一路都是錯過來的呀!”
小伙子們還要再辯,只聽見“庫隆隆”一聲,尼瑪扎堆的拖拉機,拋錨停在了道邊。
時至傍晚,大叔就邀請大伙去到自己家里過夜,等車修好了,再走。
當夜,吃過飯之后,大叔又開始對小伙子們的磕頭方式,批判起來——
“后生呀!你們倆以后磕頭可不能那個樣子!等身長頭等身長頭,那朝圣的路就是要拿身體走完的呀~!你們就那么,一竄,算什么呢?”說“一竄”的時候,大叔還用手在空中比劃了一下,顯得這一竄,竄得很賣力。
小伙子們的心里,其實知道大叔說的是正確的,但畢竟眾目睽睽,根本下不來臺,于是始終堅持說,自己從小看人家磕頭,都是這樣滑著磕,自己一路過來,也都是這樣,沒有別人說。言下之意,是嫌大叔管得太多了。
大叔盤腿坐著,一只手拄著膝蓋,托著腮。想了想,還是問道:“你們朝圣,是為啥呀?”
大伙兒把各自的想法說了一遍,求免罪的,求轉運的,求孩子福氣的,求見世面的,五花八門。只有隊伍里的一老一小,沒有回答。大叔點名問:“小姑娘,你是為啥呀?”
扎西措姆忽閃著她的大眼睛:“那個……我也不知道!”
大伙哈哈大笑,小姑娘捂著臉鉆到媽媽的懷里。大叔又問:“老人家,你呢?”
楊培想了想,才說:“我哥哥在世的時候,常說人生太苦了,如果能通過朝圣洗清一身的罪業,就是莫大的福氣了。”
大叔點頭道:“您這是想要跳出輪回了。”
“不敢想那么多,”楊培笑道,“但我總想著,這事兒得干。”
大叔點頭:“是得干。”說完,環顧一場,仍舊把目光鎖到兩個小伙子身上,問道:“那,是不是朝圣其實說到底是給自己做的事兒?所以實在不該偷懶?”
兩個小伙子當下滿臉通紅,支吾半天,其中一個終于找到了“道德”的制高點來反駁大叔:“要是俺們磕頭全是為自己,不就太自私了嗎?那誰去為眾生祈福?”
大叔哈哈大笑:“你小子!既然發愿是為眾生祈福,那不是更不該偷懶了么?!”
“你……”小伙子仍舊不服氣,但卻再也說不出什么話來。
大叔見他依舊執得厲害,就不再開口說一句話。
尼瑪扎堆見狀,只說:“我們來念經吧。”結束了這場夜談。
第二天,曲珍找到大叔要了一塊皮子,珍而重之地揣在懷里準備縫個圍裙用來磕頭。另一邊,一大早起來修拖拉機的尼瑪扎堆也做好了準備,一行人告別大叔,繼續上路。
雖然,屠夫的紅頭繩是不戴了,小女孩也不走那么多步了,但小伙子們還是偶爾會在下跪的時候向前滑半米,一邊滑,一邊在嘴里嘟囔說“現在誰不像我們這樣磕頭,誰還會三步一叩首啊~!”
這一天,朝圣的隊伍停在路邊休息時,一對夫妻,走了過來。
兩人女的拉車,男的磕頭。他每一次叩拜,都只走三步。三步之后,便立在原地規規矩矩地跪下去,然后趴在地上磕頭,再規規矩矩地站起來,走三步,正好到自己磕頭時頭頂的位置,再規規矩矩地跪下去——而他的頭頂,因為磕頭時與地面的碰撞和摩擦,生出一個碩大的包,上面滿是灰塵。
一行人默默盯著這個人,小伙子們又低下了頭。
楊培盯著這兩個人漸漸遠去,陷入沉思。
一行人再也沒有人偷懶耍滑,全都開始規規矩矩,三步一叩首。于是,這支隊伍本就不快的速度,變得更慢了。
從芒康出發之后的第五個月后,他們終于在路邊,遠遠地望見了布達拉宮。
磕頭的8個人并走路的楊培,這時都在路邊站做一排,翹腳凝望著布達拉宮。次仁曲珍把兒子抱在懷里,遠遠地指著那座圣殿,興奮地逗弄孩子去看。
小女孩扒著父親的腿,想要看得更清楚些。仁青晉美心里高興,徑直把已經快10歲的孩子扛起來騎在自己脖子上,竟也不覺得重。
一大家子人說說笑笑,開心得要命,絲毫沒有看見,一邊慢慢開著拖拉機,一邊也望著布達拉方向的尼瑪扎堆身后,斜刺刺沖過來的一輛越野車。
“咣當!”一聲,越野車一頭扎在拖拉機側面,把裝得慢慢的車身都撞翻在路邊的溝里,連帶著尼瑪扎堆,也被撞了肩膀,倒在泥地里半晌起不來。
眾人趕忙回頭,只見馬路上長長的一條剎車引直直懟到拖拉機方向,肇事的越野車也沒有討到好,保險杠都翻在路面上。
隊伍里的小伙子們最先跑過來,兩三個人幾乎是用抬的方式,把尼瑪扎堆扶了起來。越野車上的司機也是個藏人,他飛快地跑下來,連聲道歉。
仁青晉美這一路上越發老成穩重,此刻他快步走過來,快速查看了一下尼瑪扎堆的傷勢,又看了一眼拖拉機——基本是廢了,然后轉向越野司機:“你怎么開車的?我們速度這么慢,你也能撞上?”
肇事的小伙子懊悔得要命:“實在實在對不起,我躲另一輛車,就撞上你們了!”仁青晉美還要說話,司機把自己的后車門一開:“大哥,實在對不起,可是我車上有兩個客人,他們高反了,不趕快送他們回拉薩去醫院的話就麻煩了!”
仁青晉美上前一看,果然是兩個漢地的游客,正在異常努力地呼吸。
曲珍一直抱著孩子圍在一邊,一看情況確實緊急,立刻說:“哎呀這可不得了!你快走吧!”
小伙子感恩備至,正扭頭要走,被仁青晉美一把拽住:“等等,你把電話和身份證留給我,我們的拖拉機廢了,你不能就這么走了。”
肇事的小伙子一愣,沒等說話曲珍就先開了腔:“仁青晉美,你怎么能這樣呢!他車上有病人!”
仁青晉美也是一愣:“我就要個電話,不耽誤他!”
曲珍大聲說:“我們都是朝圣的,怎么能這樣計較呢!人命關天啊!”
仁青晉美也拔高了聲調:“有這時間什么都留完了!”說完再也不理曲珍和想要說話的其他人,徑直從兜里摸了手機遞給小伙子,“給你自己打個電話,電話響了身份證給我你就趕緊走,回頭我們再聯系!”
小伙子的眼珠轉了一轉,嘴上答應著,慢吞吞抬手去接手機。
“快點兒!”仁青晉美喝道,“車上人等著呢!”
小伙子一哆嗦,只好接了手機,撥了號碼,通了之后又摸出身份證來,跟手機一并遞給仁青晉美,開車走了。
車子啟動的那一刻,仁青晉美竟然還大聲念出了越野車的車牌號碼。
曲珍再也忍不住:“仁青晉美!你太過分了!”
仁青晉美一頭霧水:“怎么了?”
“人家是要救人的!你可倒好!這樣刻薄人家!”曲珍抱著孩子,做不得大動作,只能跺了跺腳,以示憤怒。
仁青晉美不怒反笑:“他要救人,跟賠咱們的車,有沖突么?”
“你!”次仁曲珍氣急,完全不知道要說什么,“反正你在人家危難的時候落井下石就是不對!”
“我按照正常的流程辦事,怎么能是落井下石呢?”仁青晉美沉聲問道。
“我們朝圣的人,就是應該包容別人!”曲珍高聲叫道。
“包容?把咱拖拉機撞廢了然后不負責任一拍屁股走人了,咱還得樂呵呵的,這就叫包容唄?”仁青晉美的聲音也大了起來。
“你,你,你為了一臺拖拉機,就不顧車上兩條人命!”
“我拉著他不讓他走了么??不是讓他趕緊走容后再處理么?”仁青晉美一邊說著,一邊環顧四周,發現竟然沒有人是支持自己的,所有人幾乎都站在曲珍的身邊。
“呵呵,有意思。”仁青晉美冷笑一聲,一指邊上的拖拉機,“那你們說,我不找他,到拉薩就打電話把身份證還他,咱不讓他賠,這個拖拉機咋辦?咱后面的朝圣路咋走?”
次仁曲珍再也說不出話,尼瑪扎堆想了很久,開口道:“我看,也別讓人家賠我們什么,就打個電話過去問問,能不能在方便的時候,回來幫我們拖車吧。”
仁青晉美怒氣未消,問道:“那咱讓他把車給拖到哪兒?拉薩還是哪兒?”
尼瑪扎堆聽了,也陷入沉思。次仁曲珍哼了一聲,扭過臉去,不再看晉美一眼。
楊培想了又想,還是說道:“我看,還是先聯系一下吧。等人來了,咱們再商量怎么辦吧。”
于是,仁青晉美給對方打了電話,溝通之下,小伙子說,他已經報了保險處理,請他們暫時待在原地不要動,等保險公司到場存證。而到拉薩之前的路程,他可以代為拖車,等到了拉薩,再看保險處理的進度決定,接下來應該怎樣辦。
就這樣,一行人原地停下,等待后續的處理。
大家與什么都沒發生之前一樣,仍舊是坐成一排,各自凝望著布達拉宮。
等了一個小時,保險來了人,拍照詢問填表不提;傍晚,小伙子急火火趕回來加入隊伍,幫忙拖車,第一件事就是從仁青晉美手里拿回了自己的身份證。曲珍詢問兩位游客的情況,說是得到了救治,已經無礙。從此加入隊伍,但卻絕少說話,大多數時候都在車里慢悠悠地開著車,玩著手機。幾天后,一行人終于來到拉薩河畔。
驚鴻
20170731修訂稿
我和西藏有個約會,詳情請戳:《聯合征文:西藏行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