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來,我看到天上的云拉長了臉,它木訥地掛在天邊,仿佛一個剛干完壞事,準備逃跑的老妖婆。我照例要去趟廁所,又覺得上廁所很多余。蹲在坑上無所事事,我便左看右看。在右手邊的旮旯里,掛著一張破敗的蛛網,蜘蛛早已被煙頭熏跑,蛛網上也落了層塵土;它松松垮垮,顯得無精打采。我不得不承認,它像極了我兩腿之間的小怪獸。我看看手表,今天又要遲到二十幾分鐘。
上完廁所,我去水房洗了把臉,然后又回到宿舍,在床上翻出短袖和褲子。穿好衣服,我擦了擦那塊羅西尼,然后提上塑料袋,趿著哧啦哧啦響的拖鞋走向辦公室。
坐在辦公室,手指敲擊鍵盤的聲音此起彼伏,仿佛是蟋蟀們在打磨自己的翅膀。平時我都有這種感受,但今天不行,今天我心里很煩。曾經我們出租房里語文成績最好的同學,他左手抽著煙,右手寫著作業,然后對我說:人越是煩躁,就越能寫出精妙的東西。這純粹是瞎扯,下個月的工作計劃我怎么死活也寫不出來?人們就會瞎扯,就像剛才他們那樣,他們又說我上班像個女人,出宿舍像是出閨房。那是他們不知道,我的生活可不像他們看見的那樣,我可是個會思考的人。我經常思考男人,偶爾思考女人,但大多數時間我都在思考我自己,我都做過什么,以后要成為什么樣的人,最重要的是,我覺得這種思考的方式有益于我的健康。我來辦公室太晚,這該是很正常的事;他們不該說我像女人,他們該學學看門的老頭,沒事就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看不見老總就閉緊自己的嘴巴。
沒有我,他們早上再怎么忙也是瞎扯淡;沒有我,晚上下班的時候,無論有多少閑人都沒誰能組織起來打籃球。作為部門經理,我的重要性當然不只這些,無論是工作還是生活,他們都知道,我獨一無二、不可替代。像我這樣的人,是辦公室的哪個女職員能比的嗎?他們不該對我抱有這樣的看法,再說了,這話對辦公室的女職員們也是一種侮辱,她們可都是好樣的,老總在的時候,她們可是什么都做得來。
我敲打著鍵盤,每隔幾分鐘就要愣會兒神。我沒有什么地方好看,辦公室的男人們沒我長得帥,辦公室的女人們沒我老婆長得漂亮,我只好把自己的目光放在我那雙籃球鞋上。我有一雙籃球鞋,現在,它們慵懶地躺在我辦公桌的桌腳邊,它們被塑料袋裹著,像久經戰場,滿身繃帶的壯士。左邊的那只淘氣地對我笑,它那鞋邊磨損的痕跡向我訴說著往日的戰事;右邊的那只可憐兮兮地望著我,它的屁股上已經磨了一個洞。它們沒有多少精彩的故事,也從來沒有這種要求,每天不是被我在籃球場上蹂躪,便是躺在無聊的宿舍或辦公室。有一段時間,我的同事們對它們意見很大。那是冬天,雖然天冷物燥,但陽光還是把它們身上的氣味擴散的到處都是。首先是那些女同事提了意見,后來那些男同事才跟著附和,我很清楚,要是那些女的不吭聲的話,那些男的絕對不會想到去提出無論哪個問題。后來,我只好把它們放在宿舍,除了我自己,別人都不愿進我的宿舍,這樣更好,我可以清靜清靜。也是最近,我才又把它們帶進辦公室,因為最近老總又來我們這個廠打籃球了。這幾次,我用一個塑料袋把它們包了起來,這樣即便是老總的法國黑眼圈狗也嗅不出任何味道。
我們老總對這條狗的愛,比對他情人的還要多一點。那天在籃球場上,那個剛被招進來的小伙子,他雖然球技好,頭發也梳得有型,可人卻不懂事。作為一個明白人都知道,老總的狗跑進籃球場了,要彎下腰,面帶笑容地把它攆出去,在攆出去時,一定要記得面帶微笑,最好是一邊笑著看看老總,一邊笑著看看狗,雖然這難度很大,但我已經給他們示范過很多次了。可這小伙子,他倒好,一球砸在狗屁股上,看那條狗吧,像受了傷的壞女人一樣,滿世界地慘叫。后來,那個小伙子被他們部門經理叫到辦公室。他們經理叫“大眼”,叫他“大眼”,是因為他眼睛小,眉毛短,那副寬邊眼睛像張面具一樣貼在臉上。大眼的辦公桌在墻角,小伙子能看到他那被截成兩半的身子,上半身總在不停地扶眼鏡,下半身總是左腿搭在右腿上,不停地晃動。他的臉色跟他那雙黑皮鞋一樣硬,若不是他要不時地扶幾下眼睛,你簡直無法確認你面前是不是有一張臉。那天,大眼的嘴皮子輕微地翕動著,把小伙子的表情像翻漫畫一樣地翻來翻去。第二個星期小伙子就被辭了,原因是他的業務能力不夠強還沒有上進心。真是可惜了,他可是我們公司今年招進來的,學歷最高的那群人中的一個,不過也沒什么可惜,這里注定不適合他,在這里待一輩子他也沒辦法像我們幾個這樣,但哪里又適合他呢?這也是我早上思考的一個問題。
每天下午五點,我都會告訴自己,又熬過了七個小時。這個點,我兒子大概剛睡醒,正趴在床上哭。今天我雖然很煩,但一到六點,我就要換上籃球鞋,然后抱著球去操場和老總會合;不能比那些混蛋晚,也不能比六點早。這會兒,我再看看鞋子,我想起了上學時的自己。現在一切都大不相同了,平時我要工作,周末了要回家吃飯,或者修理廚房、洗衣機,還有就是盯緊我那漂亮老婆,小心我那已經會罵人的兒子。作為一個男人,身體代表著他的尊嚴;但作為一個男人,我的身體已經開始變得像冬天沒洗過的棉襖一樣潮濕、綿軟。他們說我上班像個女人,出宿舍像是出閨房,這讓我心煩,到了今天這種地步,我也看不出自己同女人到底有多大區別。說實話,我害怕女人,從小就害怕,無論是家里的,還是學校的,當時我就明白,無論誰都拿女人沒辦法,你只能把她們當作驕傲的對象。
這一個小時實在太難熬了,我摘掉羅西尼,把它擦干凈,然后放進抽屜。我又開始思考了,還是這些問題,它們總把我打敗,讓我落荒而逃。我多想忘記這些事,忘記這個身體,或許趁著這個點,再打個盹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