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雜的喧鬧聲被噼里啪啦的鞭炮聲淹沒了,除了少部分人是真的樂得合不攏嘴,大部分人竊喜于交一個份子錢全家海吃一頓。
是誰結(jié)婚我不記得了,反正是村子里西坡上某個人家的兒子,據(jù)說娶了個從四川買來的媳婦,長相還挺俊俏的,身上穿著的大紅裙子丟失了原本的鮮紅,是城里廉價的婚紗店里租來的。
直到村民們推搡著把新娘送進新房里,我也沒能看到新娘那天的面容,只見那年紀同我父親一般大的新郎,酒氣上了臉,皮膚變得紅黑紅黑的,嘴上樂得蓋不住黃黃的大門牙。
把新娘迎入門,前來祝賀的人就開始上桌吃菜了,大半是這個村的村民們,少部分是這家人的親戚,有城里來的,有別的村子來的。
宴席擺滿了整個院子和大門口,嘈雜,混亂,至少在我眼中是這樣的,時不時有個大人過來摸一下我的頭,問媽媽我多大了在上幾年級。人們仿佛攢了好久的閑言碎語,就等著這一天聚在一塊的時候才能說個爽快。
媽媽給了我一只雞腿,與我們同一桌的,還有個年紀與我一般的男孩,他就坐在我旁邊,我心想,這下紅酒不得都被他搶喝了去。
這種酒席上,大人總是為了顯得大度讓著小孩,即便他們也很想狼吞虎咽吃個痛快,畢竟大魚大肉在村子里只有喜事或喪事才能吃得無所顧忌,一般人家只有過年才敢這么吃。我小時候最愛去喜事的宴席,桌上那種廉價的紅酒,十幾塊一瓶,喝著甜甜的,特別誘人。
在大人們談著哪家媳婦生了個兒子哪家兒子有出息了的間隙,我偷偷倒了一杯又一杯紅酒,心里又害怕又開心,啃著雞腿喝著廉價紅酒簡直是人生最美妙的時刻,心里興奮的小九九快要抑制不住,不自覺手舞足蹈起來。
物極必反,人太幸福了總要發(fā)生點什么倒霉的事兒,兩三杯紅酒下肚,腦子里已經(jīng)有些暈乎乎,鬼使神差地捏了一下一次性紙杯,紅酒順著胳膊流到了隔壁小哥哥褲子上,我感覺到他在瞪我,眼睛里充滿了怒火。
果不其然,他沖我咆哮了,用著大人的口吻罵道:“你這個農(nóng)村的沒教養(yǎng)的死孩子!”
我噗嗤一聲笑了,笑他生氣的時候眉毛像西游記里的沙僧,不知是紅酒喝多了還是什么其他緣故,我竟然沒有罵回去,想我在村子里可是從不吃虧的女霸王。
媽媽聽到聲音后,轉(zhuǎn)過頭來看著他,和顏悅色地說道:“喲,這誰家的孩子啊,這么小就會說農(nóng)村的孩子沒教養(yǎng)啦,以后你想娶我閨女我閨女還看不上你嘞。”我十分熟悉媽媽臉上的表情,是每次打我時的專用臉色。
我沖他笑笑,拉著媽媽說紅酒喝多了想要尿尿,生怕她下一刻要抬起那只打我專用手掌。不料那個小男孩的媽媽說道:“沒教養(yǎng)就是沒教養(yǎng),女孩子家上廁所怎么能說尿尿呢。”我看了媽媽一眼,她的臉色已經(jīng)從和顏悅色變成冷若冰霜,是打爸爸前的專用臉色。
旁人開始勸她們不要在人家婚禮上吵架,其實我知道媽媽走開是害怕自己沒文化吵不過城里人。
趁媽媽聊家常的間隙,我去找到那個小子,想挑逗他一番,沒想到他規(guī)規(guī)矩矩坐在一處角落里,玩著手里的溜溜球,我笑嘻嘻地問他那是什么,他白了我一眼,我仍然笑嘻嘻地蹲在他面前看他玩。
那家人買媳婦是因為兒子有白癜風(fēng),為了傳宗接代,才出了這么個法子。那年我十歲,盡管已經(jīng)懂得一些道理,也為那個女人在心里抱不平,但也是后來才知道這是犯法的。
生活環(huán)境導(dǎo)致的認知偏差,讓人們理所當(dāng)然的做著看似正常的事情,辨別對錯的依據(jù)是不知多久以前流傳下來的,人們對此深信不疑,導(dǎo)致一代代身陷泥沼不自知。
后來在暑假里我也見過那個小子,他媽媽是那家人家的女兒,他放假偶爾會在村子里待一段時間。我則特別期待他能回來,盡管他后來給我起了個外號叫“喜氣”,我聽著還是開心。
“喜氣”這個名字可不是隨便來的,當(dāng)人們苦于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名詞來形容我的時候,往往在這時出現(xiàn)的那個名詞,傳播范圍最廣、最迅速,就差奔走相告了。
為什么叫喜氣呢?連我也覺得十分滿意。因為我總是笑啊,村子里近視眼醫(yī)生給我打針扎偏了的時候笑,被別人家的狗咬了笑,和男孩子打架輸了笑,快樂的不快樂的我都喜歡笑,好像一生下來就打通了笑穴似的,平時臉上總是保持著微笑。
其實我有時候沒笑,誰讓我媽偏偏生了一副帶著微笑弧度的嘴角。就沖老天給我這特殊的才藝,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幸運的女孩,但有時候自信心爆棚也不是什么好事。
時間就這么一溜煙的到了十五歲,到了不得不穿上胸罩的年齡,雖然我很討厭它,但在夏天也實在無能為力。
還記得我說自己是個幸運的孩子嗎?十五歲那年中考我剛好達到了縣城一中的分數(shù)線,媽媽恨不得打電話告訴全世界,我笑她沒出息,不過才高中而已。雖然我知道我們村子只有兩個人考上,確實值得驕傲。
據(jù)說圣賢是這個名字是圣賢他媽看韓劇時迷戀上了一個歐巴,所以也給他叫了相同的名字。在中國來說帶著些書生氣,聽起來文縐縐的,實際上他是高一二樓的扛把子,長得還算帥,五官已經(jīng)十分立體,身高已經(jīng)長到成年人的平均身高,喜歡穿白衣服,搞得自己好像偶像劇男主一樣,一定跟著他媽媽看了不少偶像劇。
圣賢就是小時候罵我沒教養(yǎng)的那個小子,沒想到他竟然考上了高中,而且還跟我在教學(xué)樓的同一層。
第一次在教學(xué)樓里遇見他,我便追著他跑到了五樓,把他惹毛了跟我打了一架,最后以破嗓大罵收尾,起因是他對著一群男生說:“哎喲,鄉(xiāng)下的喜氣進城啦,來笑一個。”我是從來不怕跟男生打架的,就算打不過也不服輸?shù)哪欠N。
因為跟高一二樓扛把子打了一架,有一些女生跟我劃清了楚河漢界,少部分女生和男生則跟我成為了好哥們。
跟圣賢關(guān)系緩和還得感謝二中那群明目張膽來一中挑釁的小混混,秉著一致對外的原則,我們成為了團體。其實大部分學(xué)生打架的把式只有虛張聲勢,看哪一方叫的人多,哪一方就在氣勢上贏了,真正開打的,不多。
青春雖然有些肆無忌憚、無法無天,但政治老師教的適度原則也并非毫無用處。
約架那天晚上正好是周六,學(xué)校放假,以人多勢眾取勝的后,大家心血來潮約去了KTV,那是我第一次去KTV,好奇又害怕,雖然我挺愛打架,不過也頂多是小打小鬧,在村子里我也算是半個懂事上進的孩子,如果因為進了一次KTV就被冠上了不良少女的稱號,還真有些得不償失。
第一次進KTV,第一次拿話筒,都是圣賢慫恿我的。平時在宿舍能唱翻天的我,竟然拿話筒唱歌的時候慫了,一首歌下來幾乎都是原唱的聲音。
圣賢一把奪過我手中的話筒,深情地唱了一首《放手》,閃光燈映照著他的顴骨分明的臉,我竟然第一次覺得他真的好看,他已經(jīng)過了變聲期,有了男人嗓音的獨特魅力,我盯著他唱完了那首歌,那天晚上不知道為什么腦子里就全是他了。
人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長大了呢?是發(fā)現(xiàn)自己對異性有了特殊感覺又說不清那是什么感覺的時候嗎?
那天晚上大家玩得特別嗨,狗子痛哭流涕地唱了一首《父親》,我們在沙發(fā)上偷偷抹眼淚。據(jù)說那天晚上回家后狗子和他爸差點打起來,結(jié)果還是被力大如牛的爸爸揍了一頓。
我有時候覺得,每個人的人生像是某人開的玩笑,當(dāng)你覺得自己幸福的時候,總有壞蛋要在下一個路口等著你。
從KTV里出來,離閉寢還有二十分鐘,我的眼睛控制不住地看他,又害怕別人發(fā)覺,雖然他不是住校生,家離KTV也不遠,但我還是希望他能夠送我們回去。
我故意向那些跑校生說,“你們得送我們回學(xué)校啊,畢竟我們女生多啊。”
“喜氣一個男生就可以保護你們了,不用擔(dān)心。”圣賢沖我挑眉說道,然后和幾個跑校生轉(zhuǎn)身走了。
我沖著他的背影喊,“圣賢你這個爛人。”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覺,樂開了花。
我們在教學(xué)樓二樓度過了高一高二整整兩年,打過不少虛張聲勢的架,八卦過不少早戀,整過班主任,在圣賢的書桌里放過一只小野貓。
日子總是在過去了才發(fā)現(xiàn)它走的好快啊,卻還是期待數(shù)學(xué)課的時間再快一點。人總是一面珍惜懷念一面浪費。
高二那年暑假,圣賢按照慣例要在他外婆家住一段時間。村子里一些與我年齡相差無幾的孩子已經(jīng)出去打工了,暑假過得漫長而無聊。
跟媽媽去小賣鋪買菜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那個買來的媳婦生下的娃已經(jīng)五歲了,整天流著口水。媽媽說可能是智障兒童,五歲了還不會說話。
村子里的人也只能背地里議論,但風(fēng)言風(fēng)語總會傳到人家耳朵里,聽說那家人總是打媳婦,后來她在大雨滂沱的那天晚上跟村子里的一個單身漢跑了,至于跑到哪兒去了,沒人知道,那家人似乎也不想找了,那個傻孩子已經(jīng)帶給他們太大的打擊。
媽媽說,人做的孽,遲早得還回去。
可怎么才算作孽,人們總是看到眼前的東西便草草下了定論,追根溯源這是哲學(xué)家做的事,有些人本身沒錯,可現(xiàn)實非逼她犯錯。
那是七月份的最后一天,暑假已過了一半,媽媽跑回來跟我說圣賢把單身漢打殘廢了,警察也來了。她告訴我,又不讓我出門,只是為了讓我死心。原因是某天晚上跟媽媽說心里話,我跟她說我喜歡圣賢,特別喜歡。她想讓我放棄他,考上大學(xué)后找大城市的男孩子。
那時我已經(jīng)十七歲,有足夠推開媽媽的力氣。當(dāng)我趕到現(xiàn)場的時候,只看到警車隨著救護車絕塵而去。圣賢被帶走了,我站在馬路邊上腿不自覺的抖。
圣賢的媽媽看到我笑,覺得我幸災(zāi)樂禍,其實我沒笑,她把氣撒在我身上,我媽媽趕過來,跟他媽媽打了一架。
現(xiàn)場又開始一片混亂不堪,我突然感覺到失去一個人原來這么難過,為一個人擔(dān)心又什么都不能做有多絕望。
聽說這件事后來私了了,具體賠了多少錢我不清楚,但圣賢的人生從此抹上了污點,他被人說成是社會上的小混混,單身漢多次挑釁他和他家人,仗著身上的傷,威脅他們,隔三差五要錢,聽說他和那個買來的媳婦過得挺滿足。
開學(xué)后,我總是故意經(jīng)過圣賢他們班,他除了趴在桌子上睡覺,就是搞失蹤。我發(fā)短信告訴他要振作起來,可他似乎已經(jīng)對我視而不見,經(jīng)過他身邊的時候我感覺到了他臉上厭惡的表情。
我每天晚上做完作業(yè)后,都會按時在12點前給他發(fā)短信,信箱里卻沒有他的一條回復(fù)。在入秋后的某個傍晚,同桌喊我說,“喜氣,圣賢被人打了,他招惹社會上的人啦。”我的心一沉,沖到學(xué)校后門的巷子里,圣賢頭上開了個口子,血沾滿了他的白襯衫。
那一瞬間,我特別想抱住他,保護他,可是他被警察帶走了,沒有回頭看我一眼,看哭成淚人的我一眼。
圣賢退學(xué)了,有人說他真的變成了小混混,有人說他進去了,還有人說他去了別的城市打工了。
我再也沒能聯(lián)系到他,在宿舍熄燈后的那些晚上,從哭著想念他到默默懷念他,想象一切他生活得好的樣子,夢到他叫我喜氣時挑逗我的模樣。
當(dāng)手機里給他發(fā)的晚安短信超過365條的時候,我畢業(yè)了,去了另一個城市,過去就像定格在回憶里的老照片。這個時候才覺得人生真是個玩笑啊,有些人一生平淡無奇,有些人注定了一生跌宕起伏。
在還不知道什么是感情的年紀,用真心喜歡過一個人,有一個地方有那個人的專屬記憶,像年少時藏在口袋里的糖,長大后突然翻出來,說不出的憂傷還是幸福的滋味。
《放手》那首歌,以前聽圣賢唱只覺得旋律好聽,現(xiàn)在聽范逸臣唱覺得心里莫名的酸楚,卻還是想要想單曲循環(huán)下去。
我暗戀過一個小混混,他那個時候怎么會那么吸引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