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這是爸媽在我家住的最后一個晚上,明天他們就要回他們的家了,在兩千公里外的長春,有一個七十多平米的老樓房,那曾是我生活了25年的家。
? ? ? ?當我下班回到家,發現趁我不在時二老幾乎掃去了他們來過的所有痕跡。桌布、沙發墊、椅子套、蓋過的被子,統統都洗凈了。在他們臥室的地上躺著兩個大號手提行李包和一個雙肩包、一個斜挎包,顯然他們已經將自己的衣物都打包好了,這堆行李像一群示威群眾代表著兩個等待回家的老人,坐在地上用堅定的眼神與我做告別前的對話。我打開他們的衣柜,果然空了。順著蛛絲馬跡繼續翻開冰箱的冷藏室,昨夜的剩飯冷菜已經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擺放整齊的牛奶、雞蛋、水果和泡菜;冷凍室里有速凍的餃子和鹵肉,還有一包切成片的肉和一包切成絲的肉。這些證據足以推論出——他們的“回家計劃”是蓄謀已久且有意隱瞞的。櫥柜里油鹽醬醋都備齊了,花盆里的土還都濕著,沙發、茶幾、床下沒有一絲灰塵,車庫里儲存冬衣的箱子都摞了起來,散亂在地過季的鞋子都一雙一雙排列整齊,連給流浪狗鋪的墊子都重新洗過了,哪哪兒都干凈,恨不得把他們來過的氣味都用抹布抹掉。
? ? ? ?我知道,這是二老回家前的“儀式”。為了這個儀式,老兩口不知用了多少個難眠的夜晚來進行商討和周密部署才得以自然有序、不易察覺地進行著,直到這一切呈現在我眼前,顯然像一張沉重且碩大的烙餅,套在我的脖子上,只要我喊一聲“餓”,張開“嘴”就可以用他們的留下的愛來填飽自己,他們把一切一切都已為我準備周全,然后用堅定的態度告訴我:他們該回家了,且已盡力彌補著他們回家所帶給我的不便。
? ? 我怎么會不知道這一切?這回家前的所有“套路”已年復一年,我早就學會配合他們,假裝視而不見。我知道人老了像小孩兒一般,心里有了打算就說多無用了,他們要走,硬要挽留害的彼此都會為難,而這一套回家前的流程不做,他們走了心也不會安省。
? ? ? ?走吧。走吧。我只生悶氣。
? ? ? 我的家始終沒辦法變成父母的家,他們總把自己當成客。我想不明白,兒時隨著父母從農村到城市,從一處搬家到另一處,父母在哪我的家就在哪。可是當他們老了,為何我不能做他們的屋頂,做他們的房梁,做他們的火炕。夜夜夜夜,我想著我要怎么妥善安置他們的晚年,我在這屋翻來覆去的不眠,他們在那屋輾轉反側的掛念。
? ? ? ?自我25歲嫁人離家已經七年,每一次父母來,父母走,總感覺有些遺憾和內疚。每次都要回想著有沒有哪句話說錯了,哪句話說重了,哪句話說漏了;他們也是這樣,前些天還嘮叨我應該如何計算開支、節儉過日子,臨走了,爸爸又湊過來說:“老姑娘,讓你媽領你逛街買身衣服啊,老爸掏錢。小時候窮,穿不上,現在想穿就穿,想美就美吧,人能年輕幾年,到了我們這年齡,穿啥都皮松肉散,一把老骨頭嘍”。每次帶他們吃飯買東西都總要“欺上瞞下”,跟他們說價格要往低壓,又要防著女兒嘴快通風報信兒,不買又不知還能為他們做點什么,買回來看母親那心疼的樣兒又好像自己花錢反買了不孝,讓人不知如何是好。像我們這樣常年不見的父母子女,一見面總是急著把一年的積下感情都攪拌起來,厚厚地糊在對方身上,有時會讓人幸福地透不過氣來。這會兒,二老要回了,終于能舒一口氣了,卻怎么也舒暢不起來,那張無價的大餅墜在我的胸前,我再一次無以為報。
? ? ? 這幾年,我尤其看不得他們老,越來越老。游子們總說想念媽媽做的飯,說那是無與倫比的味道。可像我這樣連根拔起、換了水土再生根發芽的人來說,媽媽來了,飯做好了,吃在嘴里才發現事實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兒。七年來,鄂旗的燴酸菜、肉勾雞和羊肉泡炒米早已悄悄改變了我的飲食習慣,時間也慢慢地改變了媽媽的手藝,有時菜忘了放鹽,有時放了兩次鹽而太咸,有時會忘了廚房的鍋灶而燒焦了豆角,有時錯把老抽當生抽,盛上來一盤黑紅黑紅的土豆絲.....母親嘆著氣,說她已經不中用了,給人當老媽子都沒人要了。我一邊安慰著她,一邊把菜夾在嘴里反復反復地嚼,再看看眼前這個不中用的老人,嘴里的菜怎么也咽不下去,因為我知道她真的開始不中用了,可我卻不能常伴她左右,就那么任著她老,任時間像把鋒刀一樣在她臉上割出皺紋,任她的青春在空氣中蒸發,任她的血管慢慢干癟。對她而言,我才是不中用的,似乎從始至終不曾中用過,養兒防老顯然也是句不中用的廢話。于是換我來做飯吧,她說好吃,真好吃。笑盈盈的一邊吃一邊又惦記起家那邊的兒子孫子,于是我又像教女兒寫字一樣教她燉肉教她燴菜,回家好繼續笨手笨腳地做給兒孫吃。
? ? ? ?前天早晨上班,父親說要去市場溜達買菜,要跟我一同出門。等了半個鐘頭,跟著我朝公園走到了岔路口,我說爸,你拐彎我直走,這樣不繞遠。可他不,非要跟著我繞路走,我方才明白,他想走一走我每天上班的路。我冷不防的掃了一眼他的腿,心里一驚,那雙腿走起路來膝蓋彎曲著,像失去了彈性的彈簧一般,步伐笨重,慢慢悠悠,軟綿無力。我用余光盯著他的腿不敢直視,然后放慢腳步看他的背影,簡直就像一個被吮吸了汁液的甘蔗,嚼成一團再吐出來,看上去是那么干那么燥,跟那秋色混成一幅沒有生命力的落葉圖。可是!那雙腿曾經走起路來足下生風,那雙腿上曾有發達的肌肉,可以站在烈日下,砌一下午的墻,可以背著我穩穩地走一段很長很的雪路;那雙腿在我哭著跑出家門時,可以大步流星地把我一把抓回來抽一個耳光。他曾經明明像一只威武的獅子,一只爪子撲過來,按住我母親隱忍的青春,另一只爪子撲過來,壓抑著我痛苦的童年。現在,他怎能又以這樣脆弱蕭條的姿態再次給我疼痛!想到這兒,我心頭一緊,冷冷的說: 爸,我上班了。說罷,便頭也不回地進了單位的大門。不回頭,不能回頭,怕一回頭就會下雨,怕他買菜的路變得泥濘不堪。
? ? ? ?友人說,我筆下的親情總籠罩著一層灰色,很像一幅舊時代的背景下陰雨綿綿親人離別的畫,深情而沉默。那并不是我有意描畫出煽情做作的畫面,那是離家人的痛處,像一個永遠懸掛在心中的鐘,滴滴答答不停地惦記著自己回家的時間,盼著親人來的時間,一刻不得見,一刻不得閑,心就那么懸著,一刻不得著落。
? ? ?在我心里,父母子女是風箏與風的關系。我想飛想逃,他們有一根線牽著我。當我掉頭想回來,又發現自己已經飛的很久很遠,我猶豫彷徨著,他們又朝我擺擺手,叫我不要回頭——去吧!去追逐!可那根線又仿佛隨時會斷。我需要他們,又像留不住時光一樣留不住他們。親情像一株古老的植物,愛構成了它強大的根系,它用呵護、期望、摩擦、叛逆、逃離、思念做藤,牽我的手足掛我的心。偏偏他們又不計得失、不圖回報,讓我一輩子算不清還不完,這株藤也就死死地纏繞我一生,一邊纏繞著我,一邊又離我越來越遠,心里的鐘擺也跟著越來越老,越來越累,有一天,當它擺不動了,那座鐘便停了,風箏的線便斷了,我便再也不用惦記著回家了。
? ? ? ?最近很流行說,世界這么大,我想去看看。在我二十多歲的時候,我厭倦每天嘮叨不斷的父母,厭倦一成不變的舊生活,向往外面的世界。當我一去不能返的時候,我才明白,外面的世界很大,我們很小。我們的世界很大,父母的世界很小。我們的世界有幾百人的通訊錄,有開不完的會,有應酬不完的飯局,而年邁的父母會有那么一天,他們的世界剩下的只有我們的電話、我們的衣食住行、我們的一日三餐。我們變成了他們的全世界。
? ? ? ?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若真要遠走,真要追求自由,就把父母揣進心里吧,但盡量別走的太遠,以家為圓心,以牽掛為半徑,畫個圓,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