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個故事里有一首歌,有一個朋友,還有一個未完成的結局。
2001年,人家說是世紀之交,是千禧之年,是真正21世紀的門檻,庫布里克拍的那部電影,人猿從學會揮舞棍棒到2001年出發去火星就跨了一個門檻。
這種宏大敘事和我沒啥關系。
我就記得2001年我喜歡上了魔巖三杰,唐朝
關于烽火揚州路的故事要從我的室友說起。
那是南理工電光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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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個室友,叫林沖,他是個浪人。
浪在現在已經是褒義詞,讓人
他頭發很長,眉毛很薄,門齒有點外呲,笑起來打扮得很扎眼。
在學校里他是最開始也是老老實實上課的一員,后來白天就不見蹤影了,食堂里也很少看見他,下了晚自習才會在寢室出現。
他走進門來總是搖著腦袋,兩根Sony耳麥線從他搖擺卷發間一直延續過他枯干瘦條的上身,系在臀部的白色圓walkman上。
他走路時雙手插牛仔褲的褲腰,胯子輕輕晃動,步法輕飄地像是踩著一朵云神,色半醉半醒似春暖花開面向大海時被海風瞇住了眼縫。
他確實喜歡也逃課,抽煙泡網吧打游戲,可是和那些寢室里其他腌臜鬼不同,他對于音樂保持優雅自律。他床上有一半空間堆了各種碟,還有一半是打口帶,但是放得井井有條,安然有序。
他在上鋪睡了三年,熄燈后,我從他的walkman上隱約聽了許多歌曲,聽得斷斷續續。從1984年的老崔“七合板”到1987年“黑豹”,“五月天”,“白天使”,
有段時間他迷上“魔巖三杰”,“鐘鼓樓”,“姐姐”,“孤獨的人是可恥”,尤其是鐘鼓樓,他經常反復循環到底。去食堂打飯時都輕輕哼著“我的家就在,我的家就在,我的家就在……。”
林沖的家在揚州,他爹媽一個是搞土木工程的,一個搞藝術的,到林沖十二歲時兩人過不在一道,只好離婚。
他開始跟著老爹過,后來老爹找了個后媽,年紀很輕,他不愿意叫她媽,于是他在家里待不住。
高中時,他學壞了。四處游走,學了打架,抽煙,喝酒,彈吉他,高三時他想休學,跟一群發型混亂的哥們去廣州闖蕩,親爹媽一起好說歹說,他楞是不聽,后來據說是被他小媽勸住了
他認識我了一年,才跟我談他的小媽,神色總是有點扭捏,他說他有點怕這個眉目清秀的女人。
他說他爸并不太喜歡這個后妻,只是那會兒他媽玩得太過,老男人激憤之下一定要找個年輕的來撐個場面。他小媽是縣里的女人,想來城里謀個職業,就嫁了他爸,平時兩個人客客氣氣,也淡淡的,并不親熱。
他小媽對他很好,說話細聲細氣,語氣都不敢重半點。
那天他犯渾,橫豎要休學,他老子又打又罵都管教不了,于是他小媽就哭了。
林沖說她哭起來時樣子好看極了,她是用雙手把掩住眼睛,頭發掩住了臉的其他部分,抽抽泣泣地哭,淚水就下巴上滴下來。
他爸沒法子,又去勸他小媽,小媽還是用手掩著面,一個勁的搖頭,仿佛委屈到了極點,卻又無法說出。
他把手掩在臉上,學他小媽的樣子,然后說,她手指穿過頭發時動人的美,他發現這女人傷心就是最兇狠的武器,于是就軟了,老爸說的話都聽了。
他放棄了音樂和一生不羈愛自由的景愿,復讀了一年,選擇了一份機電的專業,來了理工念書。中間他也反悔過,還是想去追搖滾的夢,高考完了有段時間買了去廣州的票,人都到車站又被他小媽拉回去了。
他說她勸了兩句,他還是不跟回去,她就用手背擋住臉,當時周圍有很多人,他一下害怕,就拽著小媽說,我們回去吧。
他嘆口氣說,這感覺真是奇怪,他買了車票,有意放在桌上給小媽看到的,他似乎是想讓這個女人來車站拽他回家。
他說了句,我其實搞不清我在想什么,可是他后來就漸漸怕起她來。
二
他怕他小媽,所以假期回揚州的時間也很短,匆匆一轉就回大學在寢室里挺尸,這時他會單曲循環張楚《姐姐》這首歌。
室友們回來時聽見總是這幾句“我的老爸整日喝酒是個混球,在他死之前不會再生氣跟人動拳頭……”
大三的時候林沖戀愛了。那時我在北京旅游,林沖音樂癖好把我也帶魔怔了,去北京他給我發了個短信,說:“衙內!姑娘姑娘漂亮漂亮,警察警察拿著手槍!”
我回他:“教頭咋的了,有漂亮姑娘你就看著打手槍好了!別憋壞了!”
他回了一條:“去,我都騎過單車了!”
我騰得一下覺得嫉妒,林沖回的話還是歌詞,出自何勇的《姑娘漂亮》,這一句全文是“我騎著單車,帶你去看夕陽,我的舌頭就是哪美味佳肴。任你品嘗……”
這都是魔巖三杰的毒,我們倆中毒都不淺,報應出來卻迥然不同,我魔怔地來北京找鐘鼓樓時,他卻已經騎著單車帶著姑娘了,短信里得春風得意都能聽出“吱吱嘎嘎的床”響了!
我立刻對北京的各種胡同,路燈,影子,鐘鼓樓興味索然,穿過人群時覺得自己挺傻,畢竟孤獨的人是可恥的嘛。
我結束了旅程回到寢室,發現林沖神奇的戀愛經歷已經傳遍了整個理工大,據說是這樣的,他在公車和一個姑娘擠在一起,可能推搡了兩下,那姑娘急了,就罵了他兩句,他嘴上狠,就回了幾個給力的詞兒,那姑娘立刻氣哭了。
林沖一見女人哭就楞神,那姑娘哭一路,他就楞一路,后來車到了底站,不知發生什么。兩人就搭上話了,后來居然好上。
有另一個室友補充了余下情節,其實那姑娘本該底站下的,可是她哭了,林沖就跟到底站了,司機催兩人下車,姑娘見他還看著自己不動,只好拖著他一起下了車。
據說這姑娘長得并不十分出色,可是說話的聲音很好聽,平常很文靜,表情不多,開心時要用手背擋住嘴再笑。
我想她難過得時候一定是用手掩住臉再哭。
我實在好奇,就叫林沖約她出來見見,林沖也真去約了,可幾次不巧都沒有見到人。
林沖說她害羞,對不熟悉的人不愛接觸。
林沖有了女友之后就不再是浪人,晚自習過了無有影蹤,好幾次半夜翻墻回寢室,摸摸索索的爬上鋪,他的walkman里的歌也變了,魔巖三杰換成了輪回樂隊。
“人道寄奴曾往,人道是,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p>
“四十三年呀,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烽火揚州路!
古風蕭瑟的詞句,加上重金屬鏗鏘,幾個男人沙啞的嗓子吼出一派英雄遲暮卻賊心不死的風流。
林沖在言語間,對于揚州的話題也多了起來,比如說揚州的老街,老屋子,老木頭。老椽子,街上柳石板,一塊石頭嵌這一塊石頭,還有瘦西湖,十里春風碧波蕩漾,綠柳絲絲千枝萬絮。還有各種他從小就吃得“好嘁”的各種美食,三丁包子,千層油糕,雙麻酥餅,蟹黃蒸餃等等,還有大煮干絲,一塊豆腐切成十七層然后切絲,絲細的像白頭發,漂在湯上一縷一縷有如天上的白云,所以又叫云絲。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在揚州。
他還學了幾句揚州話,說老金書里的韋小寶罵的辣塊媽媽根本不是揚州話,可能是老金家蘇北傭人之間互相招呼的俚語。
“辣塊媽媽不開花,一開就是大紅花?!?/p>
我知道他是想家了,他現在終于不怕哪個家,也不怕他的小媽。
他這時聽輪回的《烽火揚州路》,同時開始聽唐朝,夢回唐朝,安得廣廈千萬間,天下英雄皆結交情,眼界無量世界寬…
有時又會很不協調的崩出幾聲老狼的“我的戀歌/你迎風吟唱/露水掛在發梢/結滿透明的惆悵/是我一生最初的迷惘”諸如此類酸不哆嗦的調子。
今宵杯中映不出明月,只因五音不全的故事……
我畢業之后轉科去學了寫作,了解了《烽火揚州路》的原意,原來神鴉社鼓,佛貍祠下,說的是供著香火,有烏鴉和死人的道場,烽火揚州路,說的是鐵馬金戈的戰斗,荼毒千里的兵燹,英雄元嘉草草,倉皇北顧的束手而嘆。
總之是個浪漫理想主義的故事,可是結局不是幸福和快樂的生活。
三
大四第一個學期過完,12月考試結束,室友們都打包東西等著回家過年。
我高等數學掛了科,心里惴惴不安。林沖到還都混過了考試。他安安心心準備回揚州。
他說要帶那個女孩兒一起回去。
她姓付,林沖就叫她良子,他說良子家里沒有人了,父母都不在,她過年只能去姥姥家,這次索性跟他走了。
我聽了沒有說話,因為有些對林沖不利的傳言開始彌漫。
有人說這個從沒現身過的良子其實根本不是林沖的女朋友。
她所謂師大的身份也是假的。
她其實是某個三本學院的??粕?,那天在公車上撞見林沖,就刻意的勾搭他。
有些傳言很不好,說她是個社會人,在農大,林大一帶混跡,和很多男人的關系混亂。
林沖把她當女友,其實她只是把林沖當傻叉。
我不確定林沖有沒有聽過這些流言,我是他的朋友,聽到了也只能選擇一言不發。
我覺得故事可能比這些傳言更為離奇,我心里也有自己的猜測。
一月初開始下雪,很快校園里樓都被填白了,水榭池塘凍成了緊繃繃的冰。后來有兩天陽光很好,冰化了,水突然涌出來,老天又下起不合季節的暴雨,大學食堂,女生宿舍樓,運動場等低洼地區,都汪洋一片。
過了兩天突然又下起更大的雪,一直下了兩天,把人凍得不能出門走動。
還好學校里的人也走得差不多了。
林沖早上八點就先走了,他除了行李和書,還拎了一大堆零食,說是帶在路上給女友吃。
我家就在本地,又想多看會數學,于是就在宿舍當留守者。
那天雪下得更大,寒風嗖嗖地從窗戶縫鉆進屋里。我把窗門關緊,又拖出一個“違禁品”300瓦的電爐子點上取暖。
電爐子那股烙鐵味蕩漾開來后,我也沒心思看書了。
我思緒全是林沖和他那個神秘的女友。
一直沒有露過面的良子。
一直沒有見到過的,室友的女友。
我心里陡然生出一個冷戰,——我真的,從來沒有見過這個“良子”嗎?
我是不是記錯了。
我見過“良子”嗎?
那是在大三暑假之前,六月份,我還沒去北京。我坐車去秀水街,坐公車上正犯困時,曾經看到一個哭得很傷心的女生。
那個女生背對著我,臉沖車門,她留的頭發比耳朵略長一點,并不能遮住臉。她臉只有車門玻璃上模糊的影子,似乎很瘦,很白。
她也沒有用手掩住臉,她的手搭拉在腰上。她的耳朵里也塞著walkman的耳機,從玻璃的倒影上還可以看到她的鎖骨,一抽一抽,哭的很傷心。
我坐了四站路,她哭了四站,沒有人動問,她的哭泣像是無緣無故。
我不習慣打攪別人的悲喜,于是到秀水街就下車了。可能良子還在車上哭著,面對著車門。
她也許這幾天都在這輛公車上哭,一直到底站。
后來我也沒有見過她。
這事我憋著沒提,林沖跟我說起邂逅良子的情節和傳聞里有些不同,他說自己也是去秀水街的公車上見到她的。
他說自己第一眼看到她時壓根沒有意識到她在哭,他當時還在聽那首烽火揚州路,看她耳機的牌子,還在想這是個女同好,看她抽抽肩膀,還以為她也在聽搖滾。
到秀水街時,他想也許是同路淘碟的,怕她聽迷了錯過了站,于是湊過去拍了一巴,說妹子,到站了吧?!
她轉過頭看他時,林沖就懵逼了,她兩只眼睛里都是淚水,神情委屈極了,就像是那首姐姐里的寫得一樣?!?/p>
他看到淚珠從她下巴一直淌到耳麥線上,再順著線滴在地上,她就一直哭,全車的人都看著林沖,弄得林沖都覺得哪里做錯了似的?!?/p>
過了秀水街,他沒下車,他真覺得哪里做錯了,就跟她一直坐到了底站。
后來還是女生把他拽下車的。
后來她問林沖,為什么一直看她,林沖回答,你哭你的,我看我的,我不知道。
林沖說,她長得挺漂亮,像輪回里的那個女主唱,不是長的像,就是有種銳度。
林沖說當時的感覺就像張楚在鐘鼓樓mtv里的最后的一個鏡頭,一下子跳進一潭冰里,整個人都激靈透了?!?/p>
“我想我是被她的銳度劃開了,冷氣全都透了進來,心一下被戳了個對穿。”
“衙內,人家說愛上一個人是會像火,可是我覺得她像一道極快,又極迅猛的寒流,我一下被扎穿了,沒有掙扎的余地。”
“你見過她,你就知道這種感覺了?!?/p>
“從那車下來,她想放下我的手,我緊緊的拽著不讓她走,她掙了幾下,又不動了,我脫口一句,我想帶你走,去別的地方。她被嚇了一跳,又笑著說,你想干什么?
“我說去揚州!操!哈哈,我說揚州去操,還是去揚州操記不清了,反正就是烽火揚州路,氣吞萬里如虎的!”
我腦子里閃過林沖那義無反顧的表情,感覺他這輩子在死前就只有這一件事好做了。
我看著窗戶,依稀又想起了公車玻璃上那個女生的映像,她很瘦,頸子下面,有一根鎖骨突兀,像一根冰棱,極有銳度。
這種鋒利可以把人刺穿。
她一直在哭,臉沖著車門是為了不讓人看到她的臉,我見過她,或說我其實從沒見過她。
她是良子,或者不是,她就站在公車的門口搭拉著手哭,等著有人像我一樣從她身邊經過,也等著有個像林沖那么脆弱的男人,被她一下子扎穿……
我打了一個哆嗦,覺得頭暈乎乎,身子也沉,我給林沖發了條短信,問他上火車了沒,良子是不是就在身邊。
我有極不好的預感,短信發出去,又立刻撥打了他的號碼,可是手機一直無人接聽。
他八點出發,這會至少該過常州了,也許是信號不好吧,我又等了一會兒,感覺很不好,也可能是被電爐絲熏得不舒服,我于是打開窗戶透氣,一股冷空氣撲面生疼的同時我看了一眼樓下,頓時呆若木雞。
四
我在雪地里看到一條疏淡的影子,再仔細一看,居然是林沖!
他孤零零站在宿舍大門前,背著旅行包,那件斜拉皮牛仔就在風里一飛一蕩,雪片綴滿了他的長發,瘦長的身板一抖一抖,像一條在冰湖中孱動的黑魚。
我打開窗戶,大叫林沖,上來,林沖上來??!
他抬頭看著我,麥克墨鏡反射著雪光,他沒有進宿舍,身體只是古怪地晃動,他居然還在聽歌,walkman的聲音從風里透了出來,依稀還是
“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古江山英雄,人道寄奴曾往!”
他也許凍僵了,所以進不來。一個在風雪聽歌到凍僵的男人,這讓我有一種奇幻的錯覺。
我從寢室沖了出去,跌跌撞撞的沖下三樓,樓道冷風里還是伴隨著烽火揚州路的鏗鏘——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的倉皇呀!倉皇北顧!
我沖出宿舍大門,一大片一大片雪花撲來,我像一條紙片東搖西擺,冷風滌蕩掉了我身上的溫度。
我還在哆哆嗦嗦的前進,試圖在紛飛的雪花里分辨出林沖的身影,他不見了,可是在雪花里還混雜著一絲的微弱樂聲——
四十三年呀,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烽火揚州路……
我頑強地前進,眼前的飛舞的雪花越來越大,那些美麗的結晶的枝丫細細長長,亂墜在一起碎成很厚很深的玻璃渣。
可堪回首,佛貍祠下,
一片神鴉社鼓。
可堪回首,佛貍祠下,
一片神鴉社鼓。
我一腳深一腳淺地不知走了多久,可是還是看不到林沖,眼前的雪花變得越來越白,越來越輕,接著變成女人白色的發絲,又變成揚州豆腐的切成的云絲,一縷一縷漂在空氣中——
我迷失了方向,倒下前還可以聽見walkman的歌聲——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我一腳踏在云里,便栽倒了。
五
我差點死,結果還是得救了。是女生宿舍的舍管救了我,她說我穿著一身單衣栽倒在女生宿舍樓下雪地里,開始她還以為是哪里竄來的賊心不死的小流氓。
舍管大姐非常強壯,她先把我拽進自己值班室,把我剝了精光,用棉被把我裹的嚴嚴實實扔在床上,拖來電爐子點上。
我被烘干了,像凍死的小蛇又緩了過來,她又及時叫了校醫院的車把我送去了急救站。
護士的說法是我高熱不退,掛了一晚上的水,一晚上我都在說胡話,叫著林沖和良子的名字,她嗤笑地一個是你女朋友,一個是搶你女朋友的兄弟吧。
我醒來后發現雪沒有停,這場雪下了很久,校園門口的路都鋪滿了冰,第二天,我回家的路上看見很多車因為路滑失控而撞在了一起,還有很多行人滑倒受傷。
我回到家,虛弱的渡過了新年,看著春晚,吃著春卷,家人問我為啥一個人倒在雪地里,我說找林沖,我看見林沖就在前面。
他們詫異的說,你那個室友?林沖他坐車回揚州了啊,我說沒有,我在樓下看到了他,他站在大雪里,還在聽walkman,烽火楊州路,音樂聲就在前面不遠處……
家人說,這孩子腦子都燒壞了,你被人家發現時耳朵里塞著耳麥,你一直聽見的是自己的walkman里的音樂,還說林沖在前面,你再走兩步前面就是食堂的養魚池子,底下水很深。上面結了一層冰,你過去踩碎了冰,墜到池子水里就沒命了!
我聽了半信不信,林沖一定在前面,他要回揚州,就從冰面走過去了,因為走得太快,所以沒人看見。
初三時雪開始化了,我回到了學校,給救我的舍管大姐帶了不少年貨,好好謝了她一次。
大姐說不客氣不客氣,你們年輕人感情一沖動做出啥也不奇怪,然后又神秘兮兮的問,哪個女生是誰?是幾室的人?我沒有回答。
我走回男生宿舍樓,經過魚塘,發現冰都被敲碎了,承包商正指揮著工人下網撈魚。一網魚被撈上來,就都倒在空地上。這些魚頭很大,很肥,身體烏黑油膩,在地上“啪啦啪啦”的蹦跳掙扎。我看了一會,又往前走了。
我回到宿舍,發現有幾個室友回來了,他們對我凍倒在女生宿舍的事件十分佩服,嘲笑了半天。我就問他們知不知道林沖的事。
他們一致說,回揚州了唄,有人在車廂里上看到他,還打了招呼,我問他女友呢,他們笑得更厲害了,那個良子?呵呵,沒注意。
林沖的手機的狀態從無人接聽到已關機。又過了幾天,有個學妹來自習室找我,她高數也掛了科,要我陪她一起解積分題,我陪她算了一會兒題,她拿肩膀蹭了我幾下,我閃開了,這下大家都有些興味索然,不得不顧左右言他。
她輕蔑的斜睨著我,冷冷地說,你那個室友,那天在車站我看見了——
她說看見林沖時,他就在進站口那里,他在跟人打架,打得頭破血流,手上的行李散了一地,跟他打架有四個,都是社會青年,有個女孩站傍邊,看著一動不動。
這時雪下大了,周圍的旅客都頂著傘圍過來,她嚇得厲害,不敢靠近,似乎林沖推開人群,一瘸一拐向車站的出口走了。
我從不覺得林沖有和四個男人放對的膽色,對她話不予置信。
時間一天天過去,林沖音訊全無。
我給他打了無數電話,依然是關機。他到底有沒有上火車,回到揚州?還是從車站離開,又曾回到宿舍樓下聽歌?
雪不下了,三月份開學了,林沖沒有回來。
他在風雪之中奔去揚州,可春暖花開時卻沒有回來,校務處過來了解情況,我把我知道的都說了,還有那個良子。他們也查過,可是沒有找到具體的人,林沖的家里人也語焉不詳。
我的上鋪在大四那一年就一直空著,林沖算是離校未歸人員,一時不好安排其他人進來,我有時會聽歌,烽火揚州路,想著林沖說的三丁包子,千層油糕,雙麻酥餅,蟹黃蒸餃等等,還有大煮干絲,瘦西湖的細柳,老城東石子路……
我想那天風雪交加之時,他回宿舍樓時是來找我,他要叫我和他一起回揚州。我在雪里走錯了方向,他走的快,回到了揚州。
我這樣想著,支持完了最后大學時間。
中間有幾次我坐公車去秀水街,來來回回,可是再也沒有碰上任何哭泣的女生。
良子有如一個虛構的角色,只在林沖的描述中出現過。我突然覺得林沖可能死了,他被良子耍了,一時傷心,就在雪里走到不知名方向最后走不回來了。
林沖夜奔,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
后來又下幾場雪,遠沒有林沖走那天的大,只有薄薄一層,很快就融化的不見蹤影。
尾聲
我畢業答辯后就閑了,頻頻去別的系約女生耍,有一次約到了一個臉圓圓的,有點胖的姑娘。我請她去酒吧喝哪種加檸檬片的克羅緹娜,聊各種話題到酒酣耳熱,我在桌子下摸了她兩把,她撒嬌地扭了扭身子,我湊過去和她親了一會兒,她伸手摸我,摸到了我腰后掛著的walkman,她按了播放鍵——
“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她突然停下動作,說,這歌讓她想起了一個火車上遇到的男生。
我心里一動,問是什么人
她說就是在寒假剛開始,她拎著很重的行李上火車,在擁擠的車廂里找到座位,突然有個瘦高個男生過來幫她。
這男生幫她放好行李,就坐在她對面,他穿著斜拉皮的牛仔服,扣著麥克墨鏡,長發柔順,五官清秀。
男生打開包,把很多零食放在桌上,兩人沒有互通名字,便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很快就聊起了音樂,男生話說的很斯文,娓娓道來,黑豹,老崔,五月天,魔巖三杰……
還有《輪回》樂隊。
一張印著一團火焰的CD。
男生的walkman里放的就是“烽火楊州路”。
她說自己不懂搖滾,也沒去過揚州,男生說沒關系。
他用拇指戳了一下胸口。
說,聽歌只要聽到一兩句可以透心的就是聽懂了,一個人能聽懂的歌,就是這個人靈魂的影子。
他又說就像去一個地方,有時不需要目標,走到哪里就是哪里,心安即是吾鄉。
他說走來走去,到哪里都不重要,有意思的是發現最初的地方就是最好的地方,這也是一種輪回。
男生聲音有金屬味,很動聽,她都聽迷了,車快到揚州時,她變得戀戀不舍。躊躇要不要問他的聯系方式。這時報站聲響起了,男生起身,背上行李,把一大包零食留給了她,然后說,我要快點走,不然追不上它的步子了。
他留下一個微笑。
她說現在都一直后悔,該跟著他一起下車的。
她說其實記不清他在哪站下了,可能就是揚州。
她說他走了很久,她似乎還能隱約聽見那首歌
“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猝不及防,毫無掙扎的余地。我覺得心被一下扎透了,林沖的樣子,良子的鎖骨,白色的walkman,烽火揚州路的曲子就像那天大風里的雪片似得在我腦子飛旋——
我喝了很多酒,哭得一塌糊涂,出了酒吧的門在夜里瘋走,燈光一大片一片的忽來忽去,我一直拽著姑娘的手,她被我拽得踉踉蹌蹌,她大聲,你去哪?我們去哪?
我如回聲一樣無休無止說,去揚州,去揚州,去揚州, 去揚州——
十年前,那一路深夜中里沒有方向地狼奔逃竄,我顛沛流離,一腳深一腳淺地踩在云里。
我清楚的看到遠方有人影,越走越遠,我一直在追,最后迷失了。
他是我,也是林沖
—那是我們年輕時靈魂的影子。
它再也回不來了?。。?/p>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
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一場烽火揚州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