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你上輩子是個倒霉催的

那,這輩子過好點。


1.

王承白從民政局出來,找了間館子大醉了一場。

醒來天都黑了,找到水龍頭洗了把臉,含著一口冷水,腳步虛浮地上了街。

嘴里被冷水泡得泛酸,他硬忍著,忍得他眼睛都酸了。

他一個大男人,真不想哭,但苦到極處,由不得他。走不多時,眼睛濕潤了。

活了二十八年,今日他終于悟出一個道理。

世上能夠真實記載愛情的東西,叫做離婚協議書。

他在那張紙上簽了字后,安娜緊繃了半年的臉終于露出了笑容,一揚下巴,得意地對手機那頭的人說:成了!

成了。她得了幾十萬匯款,一套房子,一個“勝過窩囊前夫千百倍的真愛”。

王承白只覺得無比疲憊。談了三年戀愛,結了一年婚,到頭來,他還是看不透這個女人。

他避著行人,走到一條比較安靜的步行街上。隱隱聽到一陣錚錚的琴聲。

王承白咽下了滿口苦水,循著琴聲,找到一間不掛牌的古琴店。

這間店用氛圍古雅,靠墻邊擺著幾架長琴,墻上掛著些小件的樂器。

彈琴的人坐在右邊,見他進來,站起來微微笑道:“請坐。”

是個年輕的女孩子,淺藍的裙子,白白凈凈,不像店主,倒像個學生。桌上放著個名牌,寫著“挽秋”兩個字。

店里有幾張靠背的椅子,王承白隨意挪了張坐下,問道:“姑娘,這兒的琴怎么賣?”

店主微微一笑:“先生,你是外行吧?懂琴的人哪有這樣問的。”

王承白點頭說:“對,外行,我就是聽了你的琴聲很有感觸,想買一把回去練練。”

店主正襟危坐,看著他說:“練琴這事得付出真心,先生只想做個消遣,是練不成的。你要是覺得琴聲好聽,我就給你多彈幾首。”

得到善意勸導,王承白心里一暖,誠心實意地說:“謝謝。”

女孩調了弦,落指一撥,奏出一串輕緩的樂音。她說道:“這一曲,叫做鎖清秋,老曲名,新調子,聽說是民國時候民間藝人所創。民間藝人嘛,好聽的說法……”

王承白靜靜聽著琴音,思緒飄到了很遙遠的地方。恍惚間,想起了那次酒會上跟安娜的初遇,人影紛亂,掠過眼前。

他有些眼困,不禁閉了眼睛,意識慢慢沉進了黑色的海洋里。


2.

不知過了多久,他驀然驚醒,一睜眼,頓時給一片艷濃的紅色晃個正著,慌得往后一仰,差點帶倒了凳子。

定睛一看,原來是樓上垂下的紅綢子,嶄新的,還噴了不知什么味道的香水。他順手撥開紅綢,外面正一聲鑼響,將他徹底震醒了。

——他是小程郎,大亨榮的角兒,今兒有一出戲要唱。

小程郎使勁揉了一遍臉皮,覺得自己足夠清醒了,拍拍衣擺,堆起笑臉走了出去。

下等人的賣場,哪能不笑臉迎人?

天津衛亂軍當道,戲子的活路越發難掙了。他這樣的,說是角兒,其實什么雜活都得干。只有開小場的時候,他才能得個彩頭,上臺去正經地唱上一回。一來二去,小程郎也受了些注意。

但大亨榮里,有的是厲害人物,人家正紅著盛著,哪容得他去分一口羹。于是他照舊跑腿。

戲子成堆,臺上婉轉著肚腸,臺下輾轉著心腸。饒是小程郎賠足了敬意,笑出花來,該他勞累的一件也不落。今日他實在捱不住了,方貓在角落里,打了個盹。

小程郎奔到臺后去報場。他今次是在一出狀元戲里演一個跪拜官老爺的馬夫,有一長串逗人的賀詞,唱得好了,是能搏滿堂彩的。

他雄心勃勃趕到唱名處,一瞧,人都散了,只剩個矮小子在搬凳子。見了他:矮小子尖聲尖氣喊道;“你晚啦,都上臺去了!”

小程郎心涼了半截,跑出去一看,臺上已經開場了。

“怎么這么快?”小程郎氣急敗壞。

“你還不知道哇?今兒來的是位新督理,陪同的都是大老爺呀,班主吩咐了,要麻利,掐點兒候著,誰敢慢呀?”

小程郎心都涼透了——他還真不知道。這兩天他又要練唱又要清算倉庫里的舊物,忙得頭都大了,哪有空閑去聽人說嘴。

他喘著氣,還不甘心:“我得補上,我那角可不能缺!”

“人都點好了,折騰個啥呀?”矮小子朝臺上一努嘴。

臺上,那披紅袍戴花翎的正角兒正邁出來,引得臺下一陣熱鬧。

小程郎倒退一步,扶著發脹的腦袋,總算明白了,他這次是徹徹底底的栽了。

他白白錯過的,跟誰喊冤去?


3.

小程郎進了茶水間,泡了兩壺茶。人都跑去前堂了,他樂得清靜。

茶水滾起來,騰出一股一股白氣。

樓上響起咚咚兩聲,像是有什么東西在撞墻。小程郎站起來,有些不安。

聽得上頭越來越響,他一咬牙,快步跑出去,從小樓梯摸上樓去。茶水間對上的,是供貴客小憩的房間,比較偏,這會兒廊上沒一個人。

他推門進去,并沒有看到人。目光轉了一圈,落在墻角的大屏風上。

往屏風后一看,地上蜷著一個人,手腳給紅綢捆住,頭上蒙了塊紅布,旁邊一把翻倒的梨花木椅,

小程郎心里一跳,知道自己撞破了別人的“好事”,世道正亂著,風月場上這些事,老把戲了。放在平時,他理會不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時他卻生起一個念頭:他們揉捏我,我就不能壞他們?

扯開紅布,見到一張白白凈凈的女學生臉,怒視著他。

小程郎跟她說:“我來幫你,你可不能喊,驚動外面你就完了。”

女學生用力點頭。

扯出塞口的綢布,松了綁。女學生喘著氣,猛一推他,拔腿跑了出去。

小程郎嚇了一跳,追出去,眼見她沖到外面的走廊,一路橫沖直撞,直直跑向了正對著臺子的貴賓間。

完了!小程郎面色煞白。走廊上亂成一團,他硬著頭皮走過去。

女學生在廊上探頭出去,喊了一聲:“哥!”

她給圍住了。小程郎在人群后面,看著她抄起茶壺,虛張著聲勢。

班主來了,氣得面紅耳赤,后頭一堆錦袍馬褂,都是貴人。

一名西裝青年擠開人群,拉過女學生,對眾人道:“舍妹頑劣,沖撞了各位,抱歉,實在抱歉。”


4.

哥哥在前頭陪督理老爺看戲,妹妹在后臺被人綁了——這叫什么事!

小程郎啼笑皆非,正待看這出戲如何收場,忽然被人一把捉住,轉頭就吸了一鼻子香水味。

抓著他的女子,眼兒媚、腮兒白、唇兒艷,是大亨榮脂粉隊里的翹楚,心蓮。

心蓮揚起下巴,跟他咬耳朵:“你追著她跑那段,我都瞧見了。”

兩個人拉拉扯扯,跑到小樓梯里。心蓮一把將他摜到墻上:“吃了熊心豹子膽呀你,敢觸這個霉頭!”

“氣昏頭了。”小程郎鎮定下來,“放心好了,鬧成這樣,誰顧得上咱們?”

心蓮猛一瞪他:“別牽扯老娘。姓程的,老娘全副身家都壓給你了,出了差池,老娘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不會不會!”小程郎有些探究的心思,問她,“哎,這誰下的套啊?太明目張膽了吧。”

“沖著那位督理老爺去的唄,你呀,靈醒點!”

心蓮拉著他走下樓去。小程郎急急道:“蓮姐兒,這兩天我在倉庫里翻出了幾樣行頭……”

“哎呀,那些積灰的舊貨有什么好搗鼓的,我跟你說呀,前些天那個館子的事,成了!”

“真成了?”小程郎大為驚喜。

他跟心蓮是老交情,老相好,不公然招搖,班主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由他們去。他出不到頭,她風光了兩年,也給換下來了,不尷不尬地過著。他們倆算是同病相憐。

為將來著想,他們唯有另謀財路。心蓮這位姐兒,十分了得,不知從哪里打聽到一家菜館子低價盤出的消息,拼了老命拿到契書,打算翻修一遍轉手出去。他們合計著,賺了這筆,就遠走高飛,過好日子去。

心蓮將小程郎拉回屋里,塞給他一本硬皮夾子,喜孜孜道:“西洋人的玩意,叫什么合同,簽了它,大把的洋錢就到手啦!你是當家的,你來簽。”

小程郎還有些不敢置信:“咱們……真能賺洋人的錢?”

心蓮飛了個眼風,十分得意:“菩薩顯靈,叫個英國人找上門來,說是要開什么商行,哎喲,出手可大方啦!”

小程郎翻開夾子,前面兩頁是蝌蚪文,后面才有印刷的漢字,他認不全,但瞧著新鮮,捧到金科玉律一樣,鄭重其事簽了字,又摁了手印。心里一顆石頭落了地,滿滿都是踏實。

他握著心蓮的手,手里心里都是熱的:“蓮姐兒啊,咱們總算熬出頭了!”

心蓮捏著皮夾子,朝他一擠媚眼,笑道:“等著瞧吧,好日子還在后頭呢。”

一擰腰,帶著皮夾子裊裊婷婷出門去。

小程郎在后面喊道:“哎,給你泡了茶!”

她沒應,走遠了。



5.

小程郎人逢喜事精神爽,數日疲憊一掃而光,也不計較班子里那些摳心眼的破事了。

暗地里收好庫房里扒出的那幾樣行頭,打算拿出去換錢,蚊子再小也是肉,路上的開銷多著呢。

次日,他正要出門,小伙計把他喊到前頭,說是有人找。

來的是昨天那對兄妹,哥哥依舊一身西裝,妹妹穿著暗藍裙子,背了個長包袱。他們帶了禮物來,感謝他昨日出手相助。

小程郎沒受過這等待遇,忐忑著,把人領到茶房坐下。

說話間,得知青年叫葉唯秋,家里做生意的,他妹妹叫葉挽秋。

按理說,經過昨天的糟心事,一般人該不會再來才對。他們卻沒事人一樣進了大亨榮,葉挽秋四下張望,倒像完全忘了自己被綁過的事一樣。

小程郎摸不準他們的路數,心里又有些發虛,坐得如坐針氈。

葉唯秋對妹妹囑咐了幾句,急急往后臺走去。

葉挽秋將包袱放在一邊,用手壓著,靜坐不動。

外面已經有人探頭探腦了,小程郎就對葉挽秋說:“姑娘,此地不宜久留啊。”

他是見慣了世態炎涼的,總覺得昨日那事不尋常,那個葉唯秋也很可疑。

葉挽秋看了他一眼,道:“你心地不壞,在這里討生活不容易吧。”

小程郎不知說什么好。

葉挽秋一指他手里的盒子,道:“里面的鈔票,夠你下半輩子花了。”

小程郎抓著盒子,像抓了個燙手山芋,有些話非問不可了。

“你們到底怎么回事?昨天……”

葉挽秋輕描淡寫說道:“昨天那幾個老家伙惦記我家的東西,逼迫我哥哥交出來,順便把我也套進去,來個人財兩得,沒成想卻被你撞破了。”

她站起來,將包袱往背后一掛,往外走:“要跑路了,你好自為之。”

幾句話說得小程郎心驚肉跳,呆在原地,拿不定主意。這時就看到葉唯秋匆匆出來了,手上還拉著一個人。

小程郎當即沖了出去,把路一攔,喝道:“你干什么?”

葉唯秋拖著走的,竟是心蓮!

心蓮急得一推他:“別嚷嚷!我跟葉少爺……出去談些事情!”

她一挽頭發,扭腰走在前頭。葉唯秋朝妹妹一招手,跟著出去。

這邊的動靜已驚動堂里的人了,一行人還沒出門口,就給班主截下了。

葉唯秋雷厲風行,掏出個匣子,往班主手上一塞,根本沒給他開口的機會。

“交通銀行的票子,夠她贖身了。”

——一道驚雷劈到小程郎頭上!

眼見他們擠出門去了,他急急跑出去,再次將人攔住,腦子里亂成一團,氣得大吼:“這他媽到底怎么回事!”



6.

心蓮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不知是氣的還是惱的。

葉唯秋看看她,看看小程郎,說得清清楚楚:“她是自由身了,你讓開罷。”

小程郎緩過氣來,這一切荒唐得過分。他沒理葉唯秋,單盯著心蓮:“蓮姐兒,你可不能這樣!”

他一把揪住心蓮,指著葉唯秋:“說!你是不是要跟這小白臉跑路?哈?是不是!”

心蓮被他噴了一臉唾沫子,勃然大怒,大耳刮子抽過去:“老娘的事你管不著!放不放!”

兩人又扯又罵,葉唯秋看不下去了,一把按住心蓮,順手將小程郎推開,力道大得很,推得他一個踉蹌。

葉唯秋道:“不管你們有什么恩怨,時間很緊,得趕緊走了。”

小程郎氣得要瘋:“誰也不準走!蓮姐兒,你他媽對得住我嗎?”

心蓮捋著頭發,冷笑一聲:“你這撒野賣瘋給誰看呢?老娘不吃這套!”

轉頭對葉唯秋道:“葉少爺,多謝你,但我現在還不能走哇。”

葉唯秋決然道:“我說過要帶你去南邊,說到做到,三年前錯過了,這次我一定要帶你走。”

他們竟然早就認識了!小程郎一陣恍惚。

三年前,可不就是心蓮開始跟他廝混的時候!在那之前,心蓮還風光著,他哪湊得近?

心蓮輕輕一跺腳:“哎呀,我還有好些東西……對了,我那館子錢還沒拿呢!”

呵,她還惦記著那筆錢呢。

小程郎嘶啞著聲音道:“蓮姐兒,那筆錢是咱們倆的,我簽的字,就昨天的事!你忘了嗎?”

葉唯秋忽然問了一句:“你們倆好上了?”

小程郎張口結舌——他不知道?他竟然不知道!

葉唯秋皺起眉頭,對心蓮說了句:“怎么不早告訴我?”

他后知后覺這么一問,心蓮終于有些掛不住臉皮,急忙道:“葉少爺,你別誤會。”

葉唯秋皺眉看了小程郎一眼,二話沒說,拉起心蓮轉頭就走,直奔街角的黑色汽車。

小程郎盯著他們三個人的背影,猛然大叫起來:“葉唯秋!昨天她知道你妹妹被綁了她有告訴你嗎!”

葉唯秋腳步一頓,依舊拉著心蓮上了汽車。心蓮探出頭來尖聲罵了一句。

他沒聽清。

汽車開走了。



7.

大亨榮門口,一堆看熱鬧的人。

小程郎頹然坐倒,發出一陣大笑,笑得涕淚橫流。

他才發現自己手里一直捏著一個盒子,打開一看,果然好大一筆錢。

富貴人家,出手真夠大方。他沒那個命,也沾了這個光。沒了個心蓮,下半輩子卻有了保障,多劃算。

小程郎發了瘋一樣,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冷不防被人踹了一腳。

他第一反應是抱緊了那個盒子,抬頭一看,面前站了一堆大頭兵,個個挎著大槍,兇神惡煞。

領頭的憲兵長揪著他衣領將他提起來,喝問:“葉家那小子呢?不說實話,一槍崩了你!”

人要活命的時候,腦子就靈光了。

葉唯秋哪去了,小程郎不知道,但他知道菜館子在哪里。心蓮之前跟他說過。

——飛來巨款,她會舍得?

他像個破麻袋一樣被摔到菜館子門口。

他看清這地方后,眼前一黑,差點昏了過去。

哪有什么菜館子,根本就是一家倒閉的煙葉鋪,門口貼著大封條,門面上滿是黑的紅的白的債字。

“這家的老板犯煙癮,把鋪子敗沒了,還倒欠了一大筆債,放出話來,誰能接這鋪子就白送這塊地,嘿嘿,這冤大頭誰敢頂呀?這事兒你不知道?”憲兵長拿槍托磕了磕小程郎的腦袋,齒縫里噴出一股腥氣,“膽子不小哇,連老子都敢糊弄!”

小程郎慘笑一下:“都是債,不追了。給個痛快吧。”

他一頭倒在泥地上,聽聞不遠處傳來幾聲槍響,心頭一跳,便被人拖著跑了。

一群人烏泱泱奔過去,追到一座大橋上,一路聽到槍聲陸陸續續響著,跟打仗一樣。

憲兵長扯開嗓子喊:“這槍聲不對,都警醒點!”

他們趕到前面,連帶小程郎在內,個個都嚇得一跳。

橫在橋面上的,先是一輛黑色汽車,車身被打得坑坑洼洼。中槍的大兵橫七豎八躺了一地,剩下的人靠著橋上的欄桿柱,只顧著亂開亂打。

猛然間,汽車后有人一連開了數槍,幾個大頭兵頓時應聲倒下。

憲兵長一聲喊,手下人紛紛撲到橋兩邊,慌亂中,小程郎給摔到地上,爬起來時,橋面上只得他一個人了。

小程郎哪見過這陣勢!一時間驚得小腿打顫,走都走不動。

卻見到汽車后面跳出一個人,喊得聲嘶力竭:“老程,我騙你的!不要來——”

正是心蓮。她剛一冒頭,就給另一人撲倒了。

葉唯秋趴在地上連連開槍,終究敵不過人多,半邊身子染成了血人。

密集槍聲中,夾著女人帶著哭腔的尖叫。

“走哇!快走——”

小程郎失聲大叫:“蓮姐兒!”

他連爬帶滾往橋邊撲去,怕被槍子打到,又怕在橋面上當靶子,無頭蒼蠅一樣撞來撞去,忽然耳邊一切聲音都消失了。

初時他還以為自己死了,好一會,才能動起來。

槍聲停了。

他蹲在地上,抬頭看見葉唯秋站在橋中間,一身都是彈孔,西裝給血浸透了,卻還能走動。

——這是個什么怪物?

大兵們嚇破了膽,大叫有鬼,沒命地逃了去。

葉唯秋沒有放過他們的意思,追著打,一把槍打完了,撿了一把繼續打。

心蓮在后面顫著聲兒喊:“葉少爺,求你別打老程!別打他呀!”

生死關頭,她終究沒忘了他。小程郎的淚水涌了出來,一半是怕的,一半是因為她。



8.

心蓮跌跌撞撞跑了幾步,冷不防橋邊有個沒死透的大兵朝她開了一槍。

砰的一聲,一物橫空飛來,擋下了子彈。

那一聲響卻經久不息地回蕩著,洪鐘大呂一樣響徹江河。

心蓮這才驚叫起來。

立在她前面的,是一件長形的物什,正是葉挽秋背著的那個包袱,已被子彈打破了個洞。

葉挽秋一手扶著那物,一把扯開那層布,露出一張古樸的七弦琴。

子彈沒在上面留下一點痕跡,只有震響不絕。

葉挽秋往琴上一拍,那震天的聲響瞬間停了。

心蓮奔到小程郎面前,一雙眼睛紅腫著,頭發亂了,妝也花了,喊了聲:“老程——”

劫后余生,小程郎什么也不顧了,伸手去拉她的手。她卻驚叫一聲退了兩步。

小程郎這才發現,自己兩只手滿是血污,是在地上摸索的時候沾上的。

他慌忙在衣擺上擦了幾下,哽咽道:“蓮姐兒,咱們回去吧。”

他下意識就這么說了。說完想起她是自由身了,不用回大亨榮了——他們一塊過的日子,還回得去嗎?

“我、我……”心蓮避開他的目光,心亂如麻,終于一咬牙:“老程,你走吧。”

小程郎猛一搖頭,他不走。

這時葉唯秋回轉了,腳步沉重,聲音很虛弱:“車壞了,得另找一輛車,趕緊走吧。”

他活似一尊血染的人像。心蓮看他都怵得慌,急忙道:“葉少爺,我不走啦!我找個地兒藏起來,不給你添麻煩。”

“不行。”葉唯秋一皺眉頭,“這樣很危險。”

心蓮瞥一眼周邊滿地的血色,幾乎喘不過氣來。她哪料到這溫文爾雅的葉家少爺竟是這樣的狠角色,給她一百個膽子,她也不敢跟他上路了。

葉唯秋上前一步,小程郎猛然攔住他:“她說了不跟你走!”

葉挽秋抱著琴走過來,扶住葉唯秋,淡淡道:“哥,該走了。”

葉唯秋看了眼心蓮,看了眼小程郎,一點頭:“行吧。萬事小心。”

他轉身去了,背上給槍子打得稀爛,衣服黏著血肉,觸目驚心。即使傷成這樣,他依然活著,一步一步走得穩穩當當。

還沒走出十米,背后一聲槍響。

葉唯秋愕然回頭——

“蓮姐兒!”

小程郎聲嘶力竭地大叫。

心蓮后背中槍,仰天倒了下去。

葉唯秋急奔回來,一槍結果了橋邊掙扎爬起的憲兵長,再將哭喊的小程郎一手推開,扶起心蓮一看,正中要害,眼看是活不成了。

他深吸一口氣,按住心蓮的傷處,臉上血色盡褪,泛起一層青白。

心蓮喘了喘,怔怔看著葉唯秋,淚水無聲滑落:“葉少爺……對不住,我、我給督理辦事……故、故意回來的……”

葉唯秋輕聲道:“我知道了。”

生機流入心蓮體內,他再也支撐不住,跌在地上,卻沒有放手。

葉挽秋撲過來,怒叫道:“你瘋了!你會沒命的!”

葉唯秋擋開她,道:“她救過我,這是我該還的。不用管我,你先走。”

“生死有命,你改不了!”葉挽秋拽不開他,勃然大怒,轉頭一掌劈向心蓮。

葉唯秋太過虛弱,制不住她。小程郎卻發了瘋一樣撞過來,當場將葉挽秋撞倒在地。

他只知道——蓮姐兒不能死,葉唯秋能救她,葉挽秋要殺她,他不能讓她殺。

葉挽秋好不容易爬起來,冷冷刮了小程郎一眼,還要上前,便聞到一陣槍響。

城里增兵來了,這次的火力格外強勁。

葉唯秋一張臉已經白成雪花紙,渾身顫抖著倒在地上。

槍林彈雨中,小程郎驚叫著撲到心蓮身上,試圖掩護她。

葉挽秋跳起來,抓起葉唯秋,頂著槍彈沖到橋邊,翻身躍了下去。



9.

后來的事,恍惚得就像一場夢。

王承白的意識在一片黑海里漂浮,一時清晰,一時迷糊。他想醒來,卻掙不脫纏繞他的暗流。

時而記起自己是大亨榮的戲子小程郎,時而清醒得意識到,自己是王承白,一個公司破產婚姻失敗的倒霉蛋。

在無止境的迷惘和失落中,時間還在向前走。

小程郎廢了一條腿,關在大牢里,受盡了折磨,弄得半瘋半傻,成天哭著蓮姐兒。

后來打仗了,他稀里糊涂給放了出來,回到大亨榮,一片廢墟。

他在廢墟里扒了好幾天,扒出些碎布瓷片,又去了橋上,把東西埋在了橋底下。

那個倒閉的煙葉鋪鋪面還在,改做典當行了,一打聽,原來這鋪面先是由西洋人接了手,戰亂一起,西洋人走了,轉給了現在的老板。

原先那敗家老板的債?西洋人當然不會頂,這種事,道上多的是慣例,找個冤大頭,作個擔保,有債的找他,沒債的回家,皆大歡喜——這里面,真真假假誰分得清呢?

風吹雨打,宴散了,樓塌了,亂軍退了,督理換了,這世道,一日一張臉。

小程郎在南下的路上,染病而亡。



10.

漫長的夢境大霧般散了,王承白緩緩睜開眼睛,意識歸位,看到葉挽秋的臉,失聲驚叫,往后一倒,來人帶椅摔在地上。

葉挽秋隨手撥弄著琴弦,嘴角一勾,輕輕柔柔說道:“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這場熱鬧你可受得住?”

王承白驚魂未定,勉強站直了,仔細看了看她的樣貌,她果然一點也沒有變。

“你、你……”他想說什么,終究說不出來。

葉挽秋站起來,看他的目光似看砧板上的魚肉:“時回輪轉,你又活了一遭。我這上百年卻沒得一天好過,我那蠢哥哥恨我壞事,說我冷血,跟我決裂了。我思來想去,這筆賬還是得落你倆頭上。”

王承白出了一身冷汗,茫茫然地坐了下來。他現在既是個當前的失意者,又是個從民國走來的可憐人。

他記起來了,安娜就是心蓮的樣子,上輩子栽了一遭,轉頭又落到她手里。

太陽底下無新鮮事,所愛所憎,都不過是隔世的陳年舊事。他不認也得認。

葉家兄妹這么厲害的人物,不也在這世上跌得遍體鱗傷嗎?

葉唯秋若無報恩的執念,無牽無掛,豈會受困危橋?

心蓮若非是他舊識,豈會受人利用,魂斷橋頭?

葉挽秋救了兄長,最終卻兄妹反目。

小程郎想挽留心蓮,結果也是一場空。

誰牽連了誰,誰虧欠了誰,都是糊涂債,說不清道不明。

歷史一翻就過去了,天地間的人和事換了一遭又一遭,葉挽秋卻還在計較著百余年前的那筆舊賬。

王承白苦笑道:“都這么久了,你還放不下呢?”

葉挽秋道:“我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向來如此。上一世報不了,就轉到這一世。斬不斷的宿命因,洗不凈的紅塵果,我一個人苦悶,不如翻翻你的老底,尋點樂子。”

王承白扶著額頭,長長嘆了一口氣。

他想了想,說道:“葉小姐,多謝你!不管你的初衷是什么,經過這一場,我這輩子,算是知道怎么活了。”

葉挽秋淡淡一笑:“是么?我叫你想起,就不會讓你好過。你現在說這話,將來可別后悔。”

夜風漸涼,王承白走出門去,迎著夜晚的涼風,在黑暗里走了好長一段路,抬頭一看,點點繁星閃爍在夜空中。

昨夜星辰昨夜風,今朝有酒今朝醉,將來的事,誰知道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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