蠶豆、鬼與紫月亮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媽愛炒蠶豆給我們小孩當零食。除了糧站供應的,媽還花點糧食和村里來的農民大爺交換。很小,我還只有半歲的時候,送回奶媽家里,隔三差五被姥姥隔窗嚼著炒蠶豆喂養。這些我都不記得,聽大人們說的。母親一向對我們吃零食嚴格,唯獨對吃蠶豆,格外寬松。

我熱愛爆炒蠶豆的芬芳,后槽牙一用力,豆的薄硬皮就嗑開了,像脫外套一般,被舌頭靈巧地推出嘴巴,撲,吐出去。接著咯嘣咯嘣,把豆子嚼成碎塊,再嚼成粉末,此時此刻,口腔里充滿了蠶豆特有的芳香,香得止不住嘴,接著吃下一顆。肚子餓的時候,揭開桔紅色碗柜,抓一把炒蠶豆,還特別要挑選炒得格外火大焦糊的,嚼出的豆香里增添一縷淡淡的焦香,一種格外提高豆子芬芳的物質,惹我心醉。課間十分鐘或放學路上,嚼蠶豆,還能滿足食欲,止住肚子嘰里咕嚕的亂叫。

有時上副科,老師不講,光讓大家看書,我就偷偷抿一顆,含在嘴里,吸飽口水,變軟了,我就神不知鬼不覺地慢慢嚼爛,咽下去。放寒假,我帶妹妹在家,尤其愛在爐子上烤蠶豆,不多,一人一把,就足夠解饞。爐盤平,蠶豆受熱均勻,聽到喀叭一聲,立刻翻過去,再喀叭一下就熟了。烤蠶豆尤其香,因為火力勻而旺,豆特別爽脆,兩面都烤黃色,中心透一點焦皮,此刻嚼豆看小說,才叫過癮。每到年底全家聚在一起,燈下手剝盆里泡發的蠶豆,經常要剝五六個晚上,摳得手指甲疼。之后媽會炸蠶豆瓣,酥脆,灑一點鹽,滿滿一大盆,凍在涼房,扣好蓋子,想吃,取一碟來配稀飯,或抓一把當零食,媽都是許可的。雪白的蠶豆瓣們披一身淡淡的油,沾點鹽粒,此刻不需要嗑皮,直接嚼,比日常吃的炒蠶豆和烤蠶豆,多了油、鹽的香味兒,味道更華美。

三年級的春天,小院里,媽播種。我靈機一動,也抓把蠶豆,按照自然書上教的,先放碗里,加了清水,蠶豆逐漸脹大,最終從豆莢處伸出白嫩的小芽兒,像小精靈的犄角。媽說可以種了。院子的空地,幾乎給媽種滿了,只有院角還有半尺見方的一丟丟空地,我用小鏟子掘開黑黑的沃土,灑了10顆發芽蠶豆。每天給它們澆水,松土。放學進院,惦記著先去地里看一看。

蠶豆芽長高了,出了新葉,越長越高,變成一叢綠綠的小森林。媽說我種太密,要間一間苗,我舍不得拔任何一棵。

我開始盼望花開。蠶豆花瓣像綻開的白翅膀,長著一只烏溜溜的黑眼睛。我每天有空去看,新鮮得不行。

蠶豆結果實了,長滿又胖又肥的大豆莢,我每天拿小尺子量。一晚,被老爸摘下來,剝出青青的豆瓣,蔥蒜熗鍋炒了一小碗,放我面前,笑瞇瞇地贊許我說:“這可是你種的呀,你要多吃。”那天晚上燈光黃黃的,全家人都和和氣氣。到今天都記得,喝白粥,吃鮮蠶豆的滋味,和炒蠶豆不一樣,柔柔綿綿的,好吃得要命,還因為這是我第一次自己種植的收獲。

從大院走出去,西邊是鄉村,無邊無際的莊稼地,一直綿延到山腳下。農民們在田邊挖一個個特別大特別臭的糞坑。那些糞,有一部分是從城里家屬院的廁所搜集來的。他們經常趕著馬車或驢車,到我們大院掏廁所。這些走到廁所后面的狹長黑屋子里掏大糞的人,用一個長把的水舀子舀滿了糞便,一揮臂,糞就被灑入糞車里。我老覺得他們很神秘,能夠進入那間我閉上眼睛不敢看的黑屋子,做一些我無法想象的事情。

過了六月,進入七月,門前的坡梁一片碧綠。小麥結了飽滿的穗,像一個個小士兵,齊刷刷地被風吹來吹去。土豆們開花了,淡紫中揉著嫩黃的小花。玉米們高大如森林,懷抱了許多毛茸茸頭發的玉米娃。向日葵的花盤又大又豐滿,像一個個金色的夢境。看見胡麻了。胡麻開花的時候黃燦燦的,摘下胡麻果實,剝皮,露出淡綠色的瓤,能吃。院里的淘氣包們伙在一起,鉆過破圍墻,去偷過胡麻,結果被看胡麻地的老人放狗趕回來。胡亂分吃到幾顆,一點兒也不香,濃烈的胡麻味兒。那是我第一次生吃胡麻。

門前的小樹林,穿過去,我和小朋友去偷摘過小麥穗。這是最方便的零食。小麥地太大了,綿延到山腳下。我們可以沿著麥地,在靠近馬路的地方溜達,瞅四周無人,一閃身跑下去,隨手揪幾根麥穗,剝開厚皮,露出小小的白仁兒,嚼一嚼,清甜。小朋友們傳說多吃能嚼成泡泡糖,我試過,一次嚼了300顆,沒成功。田中間有一條窄窄的泥巴路,二年級的夏天,火燒云布滿了整個天空,像清麗的水彩畫。媽帶著我,一直走到山腳下去挑苦菜。當時我聽見莊稼地里螞蚱在唱歌,豎起耳朵聽,大致判斷方位,鉆到玉米林子里去逮,它有警覺,立刻不吱聲,于是我根本逮不住它。黃牛吃飽了,農夫牽著,在火燒云的絢麗光影中,慢慢地回家。

田野的西邊叫鐵架山,山那邊駐扎著部隊,每天早晚聽得見吹號聲,在戰士們進城經過的小路上,我撿到過一枚鮮紅的五角星帽徽,當寶貝收藏起來。有一大片野池塘,幾次大雨后,白汪汪的水積在洼地,好久也不曬干。同學海燕住在野池塘旁邊的平房里,和我家的大院隔著一堵墻。她上我家,需要繞過我們大院從正門進來。路兩側,一側是我媽工作的單位,一側是中藥廠,常常無人行走。我有點害怕。獨自走路去海燕家,常常飛跑。那時身體小,輕便,跑起來一溜煙。

六月后,天越來越暖和,下過幾場雨后,到處都聽見青蛙、蛤蟆的叫聲,一聲比一聲高,一聲比一聲亮。野池塘里出現了很多黑色蝌蚪,抖著一根黑尾巴,像一只只會動的小逗號,格外機靈,游來游去,時而聚在一起開碰頭會,時而散去各自行動。我和同學周末跑到海燕家玩,一定會去野水蕩邊撈蝌蚪。那時還沒有塑料袋,也沒有塑料水瓶。我們用書包上天天拴著的小白茶杯,趁蝌蚪不注意,一“網”下去,撈好幾只。一路端回家,養在水盆里,希望它們慢慢地長出腿來。但我不知道蝌蚪該吃什么,于是掰碎饅頭喂。結果,沒兩天,蝌蚪就死了,浮在水盆里,一動不動。只好倒入雞窩,成了雞的美食。我們又跑去撈“翻車車”這種水蟲,又叫鱟蟲,長一條尾巴,背著圓圓的殼,讓它肚子朝上,它爪子亂舞,笨笨的,翻不過身來,非常可笑。

朝我們大院東邊出發,就走到市區了。從家到學校,我要經過一家很老的精神病院。醫院外側全是深灰色,看起來陰森森的,總共三層。從二樓和三樓的病房里,會露出精神病人的臉,隔著鐵護欄,朝馬路上胡亂喊叫或癡癡大笑。每次路過,我會拐向馬路的另一側,離醫院遠一些。小時候,有一次,我吃媽炒的黃豆,不知道怎么,突然不由自主地把豆子塞鼻孔里。越塞越多。開始很高興,后來有點害怕了,想摳,摳不出。媽進門,發現我不對勁,沖過來看了一眼,立刻給我穿好衣服,放在自行車前座上,飛快地騎到精神病院。當時天快黑了,幸好醫生沒下班,給我拿鑷子一一掏出鼻孔里的黃豆。那是我唯一一次進入精神病院。

城,在老照片上有過城門和城墻。整個城分成橋東、橋西兩半,以一道鐵路橋為分界線。人們管南邊的橋,叫南道口,北邊的橋叫北道口。也不知道為什么,南道口矮小,而北道口高大。橋上,常有火車駛過。媽單位同事陳姨的男人,爬上南道口鐵路橋,躺在鐵軌上,火車疾馳而來,碾死了他。那個年代也沒有人知道抑郁癥。我從橋下過,可以看見橋上的軌道枕木粗粗大大,橋欄兩側長滿了長長的青草。我去畫室學畫。來來回回從北道口橋下騎車經過。冬天下雪,橋下的坡道被壓得硬邦邦、光溜溜,我連自行車一起摔倒,疼得哎呀叫,一瘸一拐推著自行車去了畫室。

當時的校舍建在鐵軍山腳下。西邊校舍比較高,在山上;東邊比較低平。校園里的地形是階梯式的,有多處臺階。門口,有一座當時就已廢棄的體育場,里面有環形的觀演臺,中間是運動場地。為什么從不開門呢?真是個謎。體育場圍墻有一處凹回去,包著一口井,常年蓋著。一天中午,我放學經過,這里被圍得水泄不通。回家后,媽告訴我,她的好姐妹馬姨的女兒,在這里跳井自殺了。她已經出嫁,還沒有孩子,和馬姨特別親。馬姨夫婦感情不和已多年。這天她回家,目睹父親又辱罵母親,她護母親,被父親狠狠打了一耳光。我放學時,她的尸體已經被打撈上來,運走了。馬姨當時就昏倒了,之后離婚,出家為尼。

秋涼,天黑得越來越早。風吹來一陣陣寒意。我獨自放學走到大操場上,突然發現,東邊的天空,掛著又大又圓的紫月亮。我一下子停下腳步,朝月亮看去。樹葉都黃了,有幾枚葉打著卷兒飛過。天空深藍,藍到幾乎墨黑,而發著紫色的月亮,就若無其事地掛在那里。我看呆了。只見一朵小小的白云,飄過紫月亮,停在它的臉旁,襯得紫月亮越發紫。不是藍紫,而是玫紅的紫。紫月亮!我長久地停在那里,看得特別清楚!紫月亮在慢慢地升起,以無比緩慢的速度走著。紫月亮那么美,讓我覺得神往。

紫月亮慢慢地升著,我慢慢地走著。我回家的方向是反的,三步一回頭,走在西門外大路上。以后許多年,我都沒有忘記那晚的紫月亮,美得不可形容。

我班上有兩個同學,父母是工人,幾乎每天早自習遲到喊報告。男生叫丁建軍,女生叫張桂仙。二年級的秋天,下午放學,值日生輪到我、張桂仙、丁建國。做完值日,各自要回家了。張桂仙突然笑嘻嘻地說:“要不你去我家吧。我家可好玩了。”我動了心,就跟著她和丁建軍走了。從校門出去,穿過整個四處大院,進入一片沒有房子的廣大田野。我們仨一路說說笑笑地走著。越走,天色越暗,一團團烏云壓下來,曠野上的風劈面刮過來,格外有勁兒。我望望遠處,只有野草和幾棵孤零零的樹在風中亂舞,看不見任何房子的影子,任何電線桿子的影子。我有點擔心,問:“你們家咋還不到?還有多遠?”他倆回答:“快了快了。再走走就到了。”

天色越來越暗,風越來越大,路越走越長。突然,路邊不遠處,出現一處墳地,每個墳包像地面擺放的大饅頭,墳前豎著石碑,在狂風里仿佛搖頭晃腦,好像尖聲喊叫。我猛然立住腳,此刻《聊齋志異》、《西游記》里的神神鬼鬼開始在腦子里出現,什么畫皮,什么吹尸女,我開始強烈地后悔和害怕,想自己掉頭回去。

他倆毫不在意,張桂仙拉著我的手:“再往前一拐就到。你看,前面不就到了?”果然,黑黝黝的路上,終于出現了暗暗的燈火,一排排低矮的房屋有次序地排列組合在一起。先去張桂仙家,里外兩間土坯房,帶一個小院子,開著昏黃的小燈,家里樸樸素素。她喊:“媽,我同學來了。”她媽從里屋出來,滿手面粉,笑瞇瞇地說:“快坐哇,吃了面條再回去。”此刻,天已經黑透了,我萬分焦慮,擔心媽責罵。“不不不,姨,我得趕緊回家了。”我一秒鐘也不愿意呆了,急急忙忙,不顧他倆的熱情勸留,開門,撒腿就飛跑。

剛才在曠野上走著的是我們仨,現在是我一個人。我面對廣大而遙遠的黑色天空,面對廣大而沒有邊際的原野。猛跑幾步,突然停下來。黑咕隆咚,不知道方向,我往哪里跑呢?急得眼淚要出來了,無人可以求助。原地轉一圈,突然看見遙遠的地方,有大片燈火,也只有那一處有燈火。那一定是城的方向。我立刻朝那里飛奔起來,路上一個行人也沒遇到,黑壓壓的云層在我頭頂翻來滾去,閃電咔嚓一下,咔嚓又一下,接著就是轟隆隆的雷聲,一聲接一聲在頭頂炸響。我盯著遠處的燈火,飛跑著,好像從來沒有跑得這么快過,好像千萬條野狼在后面追趕我。我捂著書包,瘋了一樣拼命跑著。風像個搗蛋鬼,一個勁地猛向后推我,我頂風跑,格外費勁,但是也不知道自己哪來這么大的力氣,并不覺得累,只是跑。

路過墳地,一個閃電劃過,照亮了石碑和墳頭,它們變得格外清楚,格外刺眼。我戰戰兢兢,停下來。腿一個勁地哆嗦,怎么辦?怎么辦?有沒有鬼藏在墳里面?有沒有妖怪躲在碑后面?“妖怪呀,長著五個頭,十條胳膊,一根尾巴長得能夠到月亮。它們最喜歡吃小孩兒,一張嘴,冒出八仗高的三昧真火……”耳邊不由自主地想起大舅講的故事。“那個女尸從棺材里爬起來,朝睡了覺的四個男人走過去。她伸著爪子,一下子抱住男人的臉,吹了一口氣,男人就死了。她又吹了第二個、第三個男人的臉,都死了。第四個男人沒睡著,看見了女尸,他跳起來拔腿就跑,女尸在后面緊緊地追……”天哪天哪!如果我跑過墳地,妖怪和鬼正好想抓住我?又一個炸雷在頭頂“咔”地轟響,我沒有后退的余地了。瞬間,我下定決心,一定要比妖怪和鬼跑得還快。穿過墳地時,我幾乎是閉著眼睛,拼命地狂奔。恐懼使我跑得如此忘我,如此投入,即使鬼和妖怪,想過來揪我的頭發,扯我的鞋子,拉我的胳膊,吃我的肉,都來不及了。一口氣穿過墳地很遠很遠,我都不敢回頭看。

近了,近了,跑過荒野,跑過樹林,跑過廢棄的村莊,跑過火葬場,終于跑到熟悉的四處家屬院。我穿過彎彎曲曲的小巷,跑回到西門外大街上。此刻雨下起來了,越來越大,我像落湯雞。我放慢了腳步,在熟悉的街道上,哪怕四周黑漆漆沒有路燈,也沒那么害怕了。奔回熟悉的大院,推開親愛的家門,媽已經煮好了山藥蛋小米粥,居然一點也不奇怪我回來晚,一聲也沒問我,只讓我趕緊換下衣服洗臉吃飯。

童年的我,經歷過這一次荒野夜奔,至今都難以忘記。我將經歷各種各樣的事情,去學習長大,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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