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柳泉《志異》一書,風行天下,萬口傳誦,而袁簡齋議其繁衍,紀曉嵐稱為才子之筆,而非著述之體。皆讆言也。先生此書,議論純正,筆端變化,一生精力所聚,有意作文,非徒紀事。予嘗評閱數過,每多有會心別解,不作泛泛語。自謂能抓著作者痛癢處。二十三年居沈黎,宗弟正伸寄一部,請加墨。時風雪滿天,地爐火冷,童子重為燃煤煨酒,拂案挑燈,至得意處便疾書數行。嘗見近人有《柳涯外編》,敘先生易簀時,有“紅塵再到是金鄉”之句,柳涯遂謂聊齋后身,青林黑塞間倘別有其人乎?吾將遇之。
? ? ? ? 千古文字之妙,無過《左傳》,最喜敘怪異事。予嘗以之作小說看。此書予即以當《左傳》看,得其解者方可與之讀千古奇書。予又以此一副眼孔讀《昭明文選》。
? ? ? ? 是書遍天下無人不愛好之,然領會各有深淺。往日有一人聞予評文,索之再三,不肯出以相示。后索之不已,三日見還,無一領會語。噫!作者難,評者亦不易。惟建南黃觀察見而稱之。
? ? ? ? 署清令陽湖張安溪曰:《聊齋》一書,善讀之令人膽壯,不善讀之今人入魔。予謂泥其事則魔,領其氣則壯,識其文章之妙,窺其用意之微,得其性情之正,服其議論之公,此變化氣質、淘成心術第一書也。多言鬼狐,款款多情;間及孝悌,俱見血性,較之《水許》、《西用》,體大思精,文奇義正,為當世不易見之筆,深足寶貴。
? ? ? ? 海陵李金枝宮李氏《柳涯外編)敘曰:予少師蒲柳泉先生,柳泉歿,泊然無所向。一日游濟南,自趵突敬步至康莊泉,見柳下一少年,執筆欲有所題。進揖之,曰:“徐氏,住濼干。”予因問曰:“省垣以濟南名,而城北有清河,無濟水,或謂趵突泉即濟水,而泉在城南,不在城北,濼鎮濱大清河,乃名濼口,何也?”少年答曰:“大清河即濟水舊址也。濟三伏三見,至趵突出地,折而北,其由響閘北流入口處,獨名濼,折而東,合東平、平陰諸山之水,匯為大清河耳。”予心佩其博。次日,次濼干,將以老友任子健為先容而訪之。任應之曰:“此徐奇童也,年十六七,其父徐敬軒先生,寓金家莊,時年四十三,無子,析夢小峨眉山。至一境,垂柳映清泉,一老儒至,手執蒲葉,仿佛聞聲曰:‘此汝子也。'醒不甚解。次年舉一子,周歲,有冒雨而來者,問莊名,日:‘金家莊。’”子方周歲,宴客請抱出見之,曰:'是矣,吾師也。吾師蒲柳泉,積學而歿,在去年此日,有句云:紅塵再到是金鄉。遍訪金鄉縣不可得,不圖今日遇之。'翁問:‘爾師之貌若何?是否?’客問何由知。曰:小峨眉夢也。夢執蒲,其姓也。柳近泉,其號也。吾夢解矣。’客嘆息而去。徐名崑,字后山,號柳涯,別號嘯山,平陽人,皆本夙因云。”乾隆五十六年辛亥,博陵弟子李金枝官李氏題于棗林書屋,時年八十有二。
? ? ? ? 平生喜讀《史》、《漢》,消悶則惟《聊齋》。每飯后、酒后、夢后,雨天、晴天、花天,或好友談后,或遠游初歸,輒隨手又筆數行,皆獨具會心,不作公家言。
? ? ? ? 《聊齋》非獨文筆之佳,獨有千古,第一議論醇正,準理酌情,毫無可駁。如名儒講學,如老僧談禪,如鄉曲長者讀誦動世文,觀之實有益于身心,警戒愚頑。至說到忠孝節義,令人雪涕,令人猛省,更為有關世教之書。
? ? ? ? 吾閑中偶然設想,柳泉一老貢士耳,同時王侯卿相,湮沒不知姓名者不知凡幾,聊齋獨以此一書傳,海澨山陬,雅俗共賞。即聊齋其他詩古文詞,亦不似此流傳之遠。當時王公幸掛一二于卷中以傳者,蓋亦有之。趙甌北詩云:“公卿視寒士,卑卑不足算。豈知鐘漏盡,氣焰隨煙散。翻借寒士力,姓名見豪翰。”諒哉!
? ? ? ? 此書多敘山左右及淄川縣事,紀見聞也。時亦及于他省。時代則詳近世,略及明代。先生意在作文,鏡花水月,雖不必泥于實事,然時代人物,不盡鑿空。一時名輩如王漁洋、高念東、唐夢賚、張歷友,皆其親鄰世交。畢刺史、李希梅,著作俱在。聊齋家世交游,亦隱約可見。獨柳泉別種詩文,不可得聞。予于雨村詩話中見古作一首,實非凡筆。
? ? ? ? 詞令之妙,首推《左》、《國》,其中靈婉輕快,不著一語呆笨。《聊齋》吐屬,錦心繡口,佳處難盡言,如《邵女》篇媒媼之言,《司文郎》篇宋生之言,其他所在多有,不能一一詳也。
? ? ? ? 往予評《聊齋》,有五大例:一論文,二論事,三考據,四旁證,五游戲。皆其平日讀書有得之言,淺人或不盡解。至其隨手記注,平常率筆,無關緊要,蓋亦有之,然已十得八九矣。李卓吾、馮猶龍、金人瑞評《三國演義》及《水滸》、《西廂》諸小說、院本,乃不足道。友人萬棗峰曰:“此徐退山批五經、《史記》、《漢書》手筆也。”
? ? ? ? 作文人要眼明手快,批書人亦要眼明手快。天外飛來,只是眼前拾得。坡詩云:“作詩火速追亡逋,清景一失渺難摹。“鈍根者毫無別見,只順文演說,如周靜軒讀史詩,人云亦云,令觀者欲嘔。遠村此批,即昔鐘退谷先生坐秦淮水榭,作《史懷》一書,皆從書縫中看出也。
? ? ? ? 金人瑞批《水滸》、《西廂》,靈心妙舌,開后人無限眼界,無限文心。故雖小說、院本,至今不廢。惟議論多不醇正,董閬石先生訾之。是書雖系小說體例,出入諸史,不特具有別眼,方能著語,亦須具有正大胸襟,理明義熟,方識得作者頭腦處。故紀文達推為才 子之筆,莫逮萬一。而趙清曜稱為有功名教,無忝著述也。
? ? ? ? 是書傳后,效顰者紛如牛毛,真不自分量矣。無聊齋本領,而但說鬼說狐,侈陳怪異,筆墨既無可觀,命意不解所謂。臃腫拳曲,徒多鋪陳;道理晦澀,義無足稱。不轉瞬而棄如敝屣,厭同屎橛,并覆瓿之役,俗人亦不屑用之,比似聊齋,豈不相懸萬萬哉!是之謂自尋苦。予謂當代小說家言,定以此書為第一,而其他比之,自檜以下。
? ? ? ? 文有設身處地法。昔趙松雪好畫馬,晚更入妙,每欲構思,便于密室解衣鋸地,先學為馬,然后命筆。一日管夫人來,見趙宛然馬也。又蘇詩題畫雁云:“野雁見人時,未起意先改。君從何處看,得此無人態?”此文家運思入微之妙,即所謂設身處地法也。《聊齋》處處以此會之。
? ? ? ? 讀《聊齋》,不作文章看,但作故事看,便是呆漢。惟讀過《左》、《國》、《史》、《漢》,深明體裁作法者,方知其妙。或曰:何不逕讀《左》、《國》、《史》、《漢》?不知舉《左》、《國》、《史》、《漢》而以小說體出之,使人易曉也。
? ? ? ? 貪游名山者,須耐仄路;貪食熊膰者,須耐慢火;貪看月華者,須耐深夜;貪見美人者,須耐梳頭。看書亦有宜耐之時。
? ? ? ? 《聊齋》之妙,同于化工賦物,人各面目,每篇各具局面,排場不一,意境翻新,令讀者每至一篇,另長一番精神。如福地洞天,別開世界;如太池未央,萬戶千門;如武陵桃源,自辟村落。不似他手,黃茅白葦,令人一覽而盡。
? ? ? ? 文有消納法,于復第、簡筆、捷筆處見之。
? ? ? ? 昔人謂:莫易于說鬼,莫難于說虎。鬼無倫次,虎有性情也。說鬼到說不來處,可以意為補接;若說虎到說不來處,大段著力不得。予謂不然。說鬼亦要有倫次,說鬼亦要得性情。諺語有之:說謊亦須說得圓,此即性情倫次之謂也。試觀《聊齋》說鬼狐,即以人事之倫次、百物之性情說之。說得極圓,不出情理之外;說來極巧,恰在人人意愿之中。雖其間亦有意為補接、憑空捏造處,亦有大段吃力處,然卻喜其不甚露痕跡牽強之形,故所以能令人人首肯也。
? ? ? ? 或疑聊帝那有許多閑工夫,捏造許多閑話。予曰:以文不以事也。從古書可傳信者,六經而外,莫如《左傳》、《史記》。乃左氏以晉莊姬為成公之女,《史記》以莊姬為成公之妹。晉靈公使人賊趙宣子,左氏謂觸槐而死者鉏麑,公羊以為壯士刎頸而死。傳聞異詞,以何為信?且鉏麑槐下之言,誰人聞之?左氏從何知之?文人好奇,說鬼說怪,甘三史中指不勝屈,何獨于《聊齋》而疑之。取其文可也。
? ? ? ? 俗手作文,如小兒舞鮑老,只有一副面具。文有妙于駭緊者,妙于整麗者;又有變駭緊為疏奇,化整麗為歷落,現出各樣筆法。《左》、《史》之文,無所不有,《聊齋》仿佛遇之。
? ? ? 作文有前暗后明之法,先不說出,至后方露,此與伏筆相似不同。左氏多此種,《聊齋》亦往往用之。
? ? ? ? 此書即史家列傳體也,以班、馬之筆,降格而通其例于小說。可惜《聊帝》不當一代之制作,若以其才修一代之史,如遼、金、元、明諸家,握管編排,必駕乎其上。以故此書一出,雅俗共賞,即名宿巨公,號稱博雅者,亦不敢輕之。蓋雖海市蜃樓,而描寫刻畫,似幻似真,實一一如乎人人意中所欲出。諸法俱備,無妙不臻。寫景則如在目前,敘事則節次分明,鋪排安放,變化不測。字法句法,典雅古峭,而議論純正,實不謬于圣賢一代杰作也。
? ? ? ? 沈確士曰:“文章一道,通于兵法。”金兀術善用突陣法,如拐子馬之類。韓昌黎習用之。大江之濱,有怪物焉,周公、伯樂等篇皆 是也。蓋憑空突然說出一句,讀者并不解其用意安在,及至下文,層層疏說明白,遂令題意雪亮。再玩篇首,始知落墨甚遠,刻題甚近,初若于題無關,細味乃知俱從題之精髓抉摘比并出來,此即文家之突陣法也。聊齋用筆跳脫超妙,往往于中一二突接之處,仿佛遇之,誰會心人能格外領取也。
? ? ? ? 《水經注》形容水之清澈,曰:“分沙漏石。”又曰:“淵無潛甲。”又曰:“魚若懸空。"又曰:“石子如榑蒲。"皆極造語之妙。《聊齋》中間用字法,不過一二字,偶露句中,遂已絕妙,形容惟妙惟肖,仿佛《水經注》造語。讀者隨所見有會,不能一一指數也。
? ? ? ? 小說,宋不如唐,唐不如漢。《飛燕外傳》云:“以輔屬體,無所不靡。”《麗娟傳》云:“玉膚柔軟,吹氣勝蘭,不欲以衣纓拂之,恐亂體痕也。”故讀古書不多,不知《聊齋》之妙。
? ? ? ? 昔鐘退谷先生坐秦淮水榭,作《史懷》一書,皆從書縫中及字句之外尋出。間來議論名雋,語言超妙,不襲人牙慧一語。予批《聊齋》,自信獨具冷眼。倘遇竟陵,定要把臂入林。
? ? ? ? 友人曰:漁洋評太略,遠村評太詳。漁洋是批經史雜家體,遠村似批文章小說體。言各有當,無取雷同。然《聊齋》得遠村批評一番,另長一番精神,又添一般局面。
? ? ? ? 紀曉嵐曰:“聊齋盛行一時,然オ子之筆,非著書者之筆也。虞初以下,干寶以上,古書多佚,其可見者,如劉敬叔《異苑》、肉潛《續搜神記》,小說類也;《飛燕外傳》、《會真記》,傳記類也;《太平廣記》,事以類聚,故可并收。今一書而兼二體,所未解也。小說既述見聞,即屬敘事,不比戲場關目,隨意裝點。令玄之傳,得之樊嬺,故猥瑣具詳;元稹之記,出于自述,故約略梗概。楊升庵偽撰秘辛,尚知此意。升庵多見古書故也,今嬿昵之詞,媟狎之態,細微曲折,摹繪如生,使出自言,似無此理;使出作者代言,則從何而見聞,又所未解也。留仙之オ,予誠莫速萬一,惟此二事,則夏蟲不免疑冰。劉舍人云:‘滔滔前世,既洗予聞;渺渺來修,諒塵彼觀。”心知其意,倘有人乎?”遠村曰:聊帝以傳記體敘小說之事,仿《史》、《漢》遺法,一書兼二體,弊實有之,然非此精神不出,所以通人愛之,俗人亦愛之,竟傳矣,雖有乖體例可也。紀公《閱微草堂》四種,頗無二者之病,然文字力量精神,別是一種,其生趣不逮矣。
? ? ? ? 文之參錯,莫如《左傳》。馮天閑專以整齊論《左》。人第知參錯是古,不知參差中不寓整齊,則氣不團結,而少片段。能以巨眼看出左氏無處非整齊,于古觀其深矣。左氏無論長篇短篇,其中必以有轉處。左氏篇篇變,句句變,字字變。上三條,讀《聊齋》者亦此意參之,消息甚微,非深于古者不解。
? ? ? 《聊齋》短篇,文字不似大篇出色,然其敘事簡凈,用筆明雅,譬諸游山者,才過一山,又問一山,當此之時,不無借徑于小橋曲岸,淺水平沙,然而前山未遠,魂魄方收,后山又來,耳目又費。雖不大為著意,然正不致遂敗人意。又況其一橋,一岸,一水,一沙,并非一望荒屯絕徼之比。晚涼新浴,豆花棚下,搖蕉尾,說曲折,興復不淺也。
? ? ? ? 趙清曜謂:先生書成,就正于漁洋,漁洋欲以百千市其稿,先生不與,因加評鷺而還之。予思漁洋一代偉人,文章總持,主騷壇者數十年,天下翕然宗之,何必與聊帝爭之。且此書評語亦只循常,未甚搔著痛癢處,《聊齋》固不以漁洋重也。或謂漁洋跋,含蓄有味,不必多見,而見地自高,似未可推倒。予終不以為然。后人拈筆,何敢遂輕前人。漁洋實有不足聊齋處,故以率筆應酬之,原非見地不高。公是公非,何能為古人諱。
? ? ? ? 予讀《李義山集》,集前有一條云:“詩人刻露天地間山川、草木、人物、百怪,幾于毫不留余矣。故少達多窮,以其鑿破混茫,發泄大盡,犯造物之忌也。"《聊齋》雖小說,描寫盡致,實犯此忌。故文名傳世,遇合蹇澀,以貢士終。壬戌在京師,與會理州嚴鶴堂爾譓同館。嚴曰:“聞聊齋犯雷劫。”予大怒曰:“此口孽也!聊齋圣賢路上人,觀其議論平允,心術純正,即以程、朱語錄比對觀之,亦未見其有異也。慧業文人如聊齋者,歿后不向圣賢位中去,定向仙佛位中來也,可以妄語污蔑也哉!”
? ? ? ? 先秦之文,段落渾于無形。唐、宋八家,第一段落要緊。蓋段落分,而篇法作意出矣。予于《聊齋》,鉤清段落,明如指掌。
? ? ? ? 近來說部,往往好以詞勝,搬衍麗藻,以表風華,涂繪古事,以炫博雅。《聊齋》于粗服亂頭中,略入一二古句,略裝一二古字,如《史記》諸傳中偶引古諺時語,及秦、漢以前故書。斑剝陸離、蒼翠欲滴,彌見大方,無一點小家子強作貧兒賣富丑態,所以可費。
? ? ? ? 不會看書人,將古人書混看過去,不知古人書中有得意處,有不得意處;有轉筆處,有難轉筆處;趁水生波處;翻空出奇處;不得不補處;不得不省處;順添在后處;倒插在前處。無數方法,無數筋節,當以正法眼觀之,不得第以事視,而不尋文章妙處。此書諸法皆有。
? ? ? ? 《聊齋》雖說鬼說狐,層見疊出,各極變化。如初春食河豚,不信復有深秋蟹螯之樂。及至持螯引白,然后又疑梅圣俞“不數魚蝦"之語徒虛語也。
讀法四則
一、是書當以讀《左傳》之法讀之。《左傳》闊大,《聊齋》工細。其敘事變化,無法不備;其刻劃盡致,無妙不臻。工細亦闊大也。
一、是書當以讀《莊子》之法讀之。《莊子》惝恍,《聊齋》綿密。雖說鬼說狐,如華嚴樓閣,彈指即現;如未央宮闕,實地造成。綿密實惝恍也。
一、是書當以讀《史記》之法讀之。《史記》氣盛,《聊齋》氣幽。從夜火篝燈入,從白日青天出。排山倒海,一筆數行;福地洞天,別開世界。亦幽亦盛。
一、是書當以讀程、朱語錄之法讀之。語錄理精,《聊齋》情當。凡事境奇怪,實情致周匝,合乎人意中所欲出,與先正不背在情理中也。
? ? ? 時嘉慶二十三年戊寅歲小陽月下浣,涪陵馮鎮巒遠村氏識于清溪學署之紅椒山房。
附錄:
但序
憶髫齡時,自塾歸,得《聊需志異》讀之,不忍釋手。先大夫責之曰:“童子知識未定,即好鬼狐怪誕之說耶?”時父執某公在坐,詢余曷好是書。余應之曰:“不知其他,惟喜某篇某處典奧若《尚書》,名貴若《周禮》,精背若《檀弓》,敘次淵古若《左傳》、《國語》、《國 策》,為文之法,得此益悟耳。”先大夫聞之,轉怒為笑。此景如在目前,屈指四十余年矣。歲已卯,入詞垣,先后典楚、浙試,皇華小憩,取是書隨筆加點,載以臆說,置行篋中。為友人王黃薆堂、錢辰田兩侍讀,許信臣、朱桐軒兩學使見而許之,謂不獨揭其根柢,于人心風化,實有裨益。囑咐剞劂而未果。茲奉命蒞任江南,張桐廂觀察、金瀛仙主政、葉素庵孝廉諸友,復慫恿刊布,以公同好。余亦忘其固陋,未知有當于聊齋之意與否。書成,愛記其末如此。時道光二十二年夏五月,廣順云湖但明倫識于兩準運署之題襟館。
喻序
? ? ? 《聊齋》評本,前有王漁洋、何體正兩家,及云湖但氏新評出,披隙導竅,當頭棒喝,讀者無不俯首皈依,幾于家有其書矣。然竊觀聊齋筆墨淵古,寄托遙深,其毫顛神妙,實有取不盡而恢彌廣者。仁見仁,智見智,隨其識趣,筆力所至,引而伸之,應不乏奇觀層出,傳作者苦心,開讀者了悟,在慧業文人、錦繡才子,固樂為領異標新于無窮已。吾合馮遠村先生手評是書,建南黃觀察見而稱之,謀付梓未果。先生一官沈黎,寒氈終老,沒后僅刻《晴云山房詩文集》、《紅椒山房筆記》,其他著述今皆散佚無存,惟是書膾炙人口,傳抄尚多副本。同治八年,州人士取篇首雜說數十則及片云詩話刊行,而全集仍待梓也。予于親串中偶得一部閱之,既愛其隨處指點,或一二字揭出文字精神,或數十言發明作者宗旨,不作公家言、模棱語,自出手眼,別具會心,洵可與但氏新評并行不悖。因照但氏本增入,縮為十二卷,箋題《聊帝志異馮但合評》。工既竣,而為之略敘梗概云。時光緒十七年仲春月下浣,合陽喻焜湘蓀氏敘于補拙書屋之竹深處。
陳序
? ? ? 諸小說正編既出,必有續作隨其后,雖不能媲美前人,亦襲貌而竊其似;而蒲聊齋之《志異》獨無。非不欲續也,亦以空前絕后之作,使唐人見之,自當把臂入林,后來作者,宜其擱筆耳。茲幸獲其遺稿數十首,事新語新,幾于一字一珠,而又有可以感人心、示勸戒之意。反復披玩,真覺蒲先生須眉若生。時方夏日,對此清風颯然,令人憶蜀宮人納涼詞,所謂“冰肌玉骨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也。維時雪亭段君,踴躍付梓,快人快事,其有古人不見我之思乎?抑念兩美必合,《聊齋》之后復有《聊齋》,此亦天地間不可無之佳話,以視他書之贅而續之者何如也?諸友好批閱之余,間述所聞,附記于后;仆亦登記數則。非敢幾《聊齋》萬一,抑以事有不可沒者,爰率爾為之,以詳其顛末云爾。道光閼逢? 涒灘閏七月上浣,清源陳廷機序。
劉序
? ? ? 將欲區文章之善否,不必以理法繩也,但取而讀之:讀未終篇,已厭其詞之長,必弗善矣;讀既終篇,猶嫌其詞之短,必甚善矣;至于全卷讀竟,心悵然如有失,深恨作書者之不再作、刻書者之不再刻,則善之善者也。《聊齋》正篇行世已久,其于小說,殆浸浸乎登唐人之堂而嚌其胾,使觀者終日嘯歌,如置玉壺風露中,雖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不是快也。然仆讀之而憾其少,則以為人心無厭之求,固不得遂,亦置之無可奈何而已。今乃得其遺稿若干首,奇情異采,矯然若生,而無是公烏有先生又于于然來矣。黎陽段君雪亭,毅然以付梓自任,斯豈獨聊齋之知己,抑亦眾讀聊齋者所郁郁于中,而今甫得一伸者也。故樂為編次而序之。
? ? ? ? 鬲津劉瀛珍書
題辭
庭梧葉老秋聲乾,庭花月黑秋陰寒。
《聊齋》一卷破岑寂,燈光變綠秋窗前。
《搜神》、《洞冥》常慣見,胡為對此生辛酸?
嗚呼!
今乃知先生生抱奇才不見用,雕空鏤影推心肝。不堪悲憤向人說,呵壁自問靈均天。
不然盧家冢內黃金碗,鄰舍桑根白玉環,亦復何與君家事,長篇短札勞千言?
憶昔見君正寥落,豐頤雖好多愁顏。
彈指響終二十載,亦與異物成周旋。
不知相逢九地下,新鬼舊鬼誰煩冤?
須臾月墮風生樹,一杯酹君如有悟。
投枕滅燭與君別,黑塞青林君何處?
? ? ? ? ? ? ? ? ? ? ? ? ? ? ? ? ? ? ? ? ? ? 膠州高鳳翰西園題
續題
蒲公生不遇,老作山澤癯。
仰面看屋梁,有毫英從驅。
白日無以遣,聊記腹所儲。
唾余寧肯拾,百家非我徒。
山精洎木客,社鬼兼城狐。
怪奇互呈態,癯癯以跦跦。
用意固有在,豈獨辭榮荂?
隨事寓勸賞,因端嚴遣誅。
君看十萬言,實與良史俱。
時復發光詭,誰為懸通都?
籍甚嚴陵守,同為魯國儒。
遺編藏篋宿,寶若英瓊瑜。
今者省清俸,不顧愁妻孥。
校讎身獨任,雕鐫工急呼。
行行警昏俗,字字醒狂夫,
于世殊有補,孰能并捶爐?
寄語守經人:莫視作謬誣。
? ? ? ? ? ? ? ? ? ? ? ? ? ? 錢塘王承祖逖先題
虛堂雨深螢焰澀,床下喑喑蛩對泣。
冰凝桃笙七尺秋,玉樓粟向幽衾粒。
寒釭豆點青晶熒,吊影頹形只素屏。
蝴蝶漏沉忽飄去,一編坐對宵冥冥。
薜衣蘿帶蒲夫子,地下干旌童狐起。
禿管冥搜仰屋時,跳梁嘯梁入良史。
古來美人生髑髏,神血未乾雙淚流。
王母獨憐茂陵客,髓枯心欲空煩憂。
白毫阿紫先邱首,夜載天靈禮北斗。
一顆媚珠明月光,魯男當之喪其守。
不若尋常清晝逢,猙獰睒眙懷惺忪。
君姑妄言臣妄聽,遮莫類異情偏鐘。
萬本翼飛令貴紙,南山梨棗心甘死。
太守前身玉局翁,幽香燕寢相料理。
幽憶怨斷平生心,日斜西海光沈沈。
爭得賈胡一寸石,死前擲置千黃金!
? ? ? ? ? ? ? ? ? ? ? ? ? ? ? ? ? ? ? ? ? ? 錢塘魏之琇玉橫題
蒲君淄川一諸生,郡邑志乘傳其名。
假非誦讀萬卷破,安有述作千人驚?
《聊帝志異》若干卷,鬼狐仙怪紛幽明。
跳梁載車已誕幻,海樓山市尤支撐。
諦觀命意略不茍,直與子史相爭衡!
中藏懲勸挽澆薄,外示談詭欺縱橫。
浸淫秾郁出變態,雕鏤藻繢窮奇情。
周詳父子及夫婦,覙縷兄弟而友生。
間徵地獄入貪戾,時啟天堂登廉貞。
令升、元亮合再世,翰林協律應同鳴。
邇來《說郭》頗充棟,積塵飽蠹供譏評:
或緣選辭苦陳腐,或緣結體非詳精。
就中事有共見者,筆力懸絕難并程。
金鐘大鏞一以振,瓦釜牛鐸胥潛聲。
久藏篋衍異莫炫,何啻神物埋豐城?
嚴陵太守為繡梓,紙價倏忽高吳荊。
乾坤百年遇俊賞,海宇一日公奇警。
人生著書恨非好,詎見瓿甊堙都京。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杭郡沈烺敩曾題
君不見:神禹鑄鼎表夏德,能使神奸民不惑?
又不見:漢皇前席問鬼神,賈生夜半宜室陳?
牛鬼蛇神莫須有,豎儒硜硜一經守。
書生忽坐鵝籠中,奇文詫見聊齋翁。
我探仇池窺禹穴,《齊諧》、《洞冥》肆披閱。
司空見慣滋不悅,塵羹雜陳土飯設。
聊齋胸次何超超,葫蘆不屑依樣描。
混沌戲鑿虛空雕,陸離光怪騷復蕭。
我有塊磊無酒澆,一編三復意也消,可短夏日長秋宵。
高堂錦張粉黛列,琥珀光寒銀燭爇。
掀髯請為賓客述,主人鼓掌客擊節。
空階露涼蟋蟀咽,星河影沈玉漏絕。
翦燈試與兒女說,老妻掩耳兒咋舌。
吁嗟乎!人間天上兩渺茫,胡為筆荒墨又唐?
我欲簪珥置玉堂,騶虞麟威風凰。
大書金石相輝煌,窮愁著書劇可傷。
聊假寓言列、老、莊,姑置高論周、程、張。
嬉笑怒罵成文章,豐城夜夜牛斗光。
歐陽不作亡中郎(歐陽、中郎,本柳泉后人跋語),百年何人為表彰?
玉函金匱名山藏。荷邨先生事搜討,剩喜天留有遺稿。
荊州每苦放翁借,書肆曾逢伯長惱。
請傾敝篋質書畫,亟進良工命梨棗。
銀鉤鐵畫極雕鏤,錦縹牙簽恣奇藻。
傳抄何假十手給,快睹爭先一囊倒。
塵封《論衡》網《汲冢》,奴命董狐仆干寶。
風檐展讀愁易盡,雞林訪求恨不早。
嗚呼!誰似嚴陵太守賢,奇書不惜萬人傳。
莫驚紙價無端貴,曾費漁洋十萬錢!
? ? ? ? ? ? ? ? ? ? ? ? ? ? ? ? ? ? ? ? ? 天都鮑廷博以文題
? ? ? ? 丙戌之冬,《志異》刻成,距荷邨歿又五匝月矣。以文索余賦詩殿諸君之后;余不解詩,其何能作?雖然,題《聊齋》可不作,而悲荷邨不容已也。蓋余去年在郡齋時,與先生審訂是書,丹鉛錯列,參互考訂,斟酌去留,厘成一集。今刻前十二卷皆其手定,后四卷則附存之者也。每讀至思徑斷絕,妙想天開,輒如寥天孤鶴,俯視人世逼區,不可一日居,深以未能擺脫世網、棲神太虛為憾。且相約他日向平事了,散發滄洲,相逢海上,共作神仙中語。夜深人靜,舉酒相勞。余雖不解飲,亦引滿一卮。何圖然約在耳,而先生遽赴道山,集亦匏系無用。俯仰今昔,第有腹痛。先是:公以例言屬余,會予計偕未報;及公卒之前十日,自制序文,復草例言數則,若不及待余之歸也者。陳生載周,董剞劂之役者也,十日前亦先公歿。嗚呼!何其奇也!未竟之緒,以文續而成之,今且竣矣,海內之士,爭睹先以為快;獨予中心棖觸,不能無廢書之嘆。異日公嘗戲謂予曰:“此役告成,為生平第一快事。將飾以牙簽,封以玉匣,百年之后,殉吾地下。倘幽竁有知,亦足以破岑寂。”豈意斯言,竟成語纖!尚當與以文遵富春,涉桐江,支筇挾冊,登嚴陵之臺,招先生羈魂焚而告之。吾見南山之巔,白云溶溶,凝而不流,如來照鑒,其必先生也哉!其必先生也哉!集不才,聊賦短章,以當楚些云爾。
? ? ? ? 不得奇人得異書,百家持較定何如?分明裂月撐霆手,肯讓文園賦子虛。
? ? ? ? 瑤想瓊思十萬言,殘編剩有粉蟫痕。百年落落逢知己,一笑虞翻地下魂。
? ? ? 分將鶴料佐雕鐫,要使奇書萬古傳。應是驚天逢帝怒,巫陽特遣下瑤天。
? ? ? ? 重泉若有列仙居,抵掌應知樂有余。世外益多幽絕語,卻愁何處續《虞初》!
? ? ? ? 雞林珍重比瑯玕,揮塵能翻舌底瀾。幾度燈前重展卷,凄風冷雨助悲嘆!
? ? ? ? 嚴陵云樹總蒼茫,江水無言送夕陽。冉冉羈魂招不得,空留遺冊哭中郎!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仁和余集蓉裳題
埋頭學執化人祛,犖落文園賦子虛。
忽地籟從天際發,搜襟快讀帳中書。
干寶當年鬼董狐,巢居穴處總模糊。
而今重把溫犀照,牛鬼蛇神果有無?
一生遭盡揶揄笑,伸手還生五色煙。
但學青牛真秘訣,不須更問野狐禪。
眼界從教大地寬,瑯嬛洞里見青天。
賈生前席還應接,翻盡人間括異編。
? ? ? ? ? ? ? ? ? ? ? ? ? ? ? ? 乾隆辛未九秋練塘漁人題
莊語難諧世,拂殘編,《捜神》、《博物》,談仙說鬼。一盞客燈秋夜雨,風戛窗欞破紙,仿佛聽楓根環佩。石上三生來疆夢,盡絲纏一縷春蠶死。勘破者,唯君耳。? ? ? ? ? ? ? 寓言十九逢場戲,喜開函,淋漓載筆,吾家良史。鬼唱狐鳴兼虱賦,不止槐安穴蟻。真面目誰非誰是?我欲乘風天外去,看雞蟲得失原如此。須記取,蒙莊子。(調寄賀新涼)
? ? ? ? ? ? ? ? ? ? ? ? ? ? ? ? ? ? ? ? 平原董元度寄廬氏題
? ? ? ? 留仙傳久矣,怎又把斷雨零云,從頭說起?觸目琳瑯,沈吟卻不似蘇豪柳膩。憶當年,抨彈紅紫隨時戲,也無心軒翥文林地。因此上,有遺志。? ? ? ? 神仙富貴都虛耳,藉星星妖狐厲鬼,猶存忠義。暗惜年華如逝水,何苦勞勞不已?喜仙子蘭心蕙質,風流一洗寒酸氣。清酒一壺歌一曲,味詩書此外無他嗜。刊《聊齋》,有深意。
? ? ? ? 筆墨久拋荒,懶勞神雕蟲小技,鼓舌掀簧。靈心慧質,醒時世,不亞演法干將。快平生,窮通得失,悲歡笑罵假荒唐。奇快處,都是好文章。知音者,細參詳。? ? ? ? ? ? ? 編摩賞悟讓劉郎,識透了聊齋心事,千古雄談。征誅揖讓火中光,頃刻風流云散。昨夜殤魂哪新血,今朝狐媚理羅裳。迷樓幾個逃迷路?此中味,須得自親嘗。遣速續,恐遺忘。(調寄貂裘換酒)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姑孰者島胡泉
噫嘻!從古石室名山壽萬年,非有知己無與傳。往日英雄逝水流,忽焉沒矣留殘編。風雨閉門非一日,胸中郁結賴此宣。胡為割愛者,竟欲刪其全?設非雅人賞其后,不幾此紙成云煙?獨弦落落誰能知?何異伯牙待鐘期。羅其失,拾其遺,如獲異珍手自披。續勒功豈清曜下?絕妙文章從此垂。君誠曠世心相感,不增前人后人一切殘零落悲。我意清曜亦應感且佩,請為代謝一章詩。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越山燮堂袁宇泰
閱盡刊書人,始知著書艱。前人嘔心血,后人隨手刪。聊齋有遺稿,讀之再三嘆。先生昔不遇,半世蹇且連。名心老愈淡,奇怪時鉆研。作鏡照魑魅,鑄鼎窮神奸。反覆《拾遺記》,凌躥搜神篇。警若《山海經》,能否刪其全?竊笑古人書,隱怪皆能傳。中不寓諷刺,意短情不宣。覽者既終卷,渾不知針砭。譬如讀時策,累牘無筆嚴。先生本史才,其筆真如椽。不獲大著作,假以蒙莊談。《志異》付梓時,去公將百年。我意趙清曜,亦只窺一斑。果為刪后稿,其見何戔戔?刪此冊八則,豈為無刀泉?乃使后之人,恨壁無時完。幸有好事者,原本藏玉函。得之如異珍,懲勸皆昭然。倘非趙刪余,足附清曜篇。清曜亦一快,蔚然成大觀。如為刪后本,人言拾唾殘。我欲慰聊齋,謂此殊不然。人如唾珠玉,不拾心何安?且恐既刪后,抱憾歸九泉。清曜如有知,喜余蓋其愆。月昏燈焰綠,鬼嘯風聲酸。先生有遺稿,妖邪暗生歡。君又剞劂之,鬼其攫而看。雌雄劍已合,合浦珠已還。魍魎無遁形,天地無塵煙。此事君不任,何以慰留仙?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弋陽馮喜賡虞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