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記憶,總是深植于心,總是在人生的某個時刻,被重新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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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五年,我在我們村里的小學校上小學五年級,弟弟上三年級。
村里的小學校在村子中央,離我家很近,出我家胡同往南拐,幾步路就是學校。
那時候,村里的小學校上下課時敲的鐘,是一塊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厚厚的廢鐵片,用繩子穿了掛在教室的房檐下,一同掛著的還有一把鐵錘子。預備鈴是用鐵錘子敲在廢鐵片上的“當、當、當……”聲,上課鈴是“當當、當當、當當……”聲,下課鈴是“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聲,全校集合了,是鐵錘子敲在廢鐵片上的“當當當當當……”聲。鐵錘子敲在厚厚的懸掛著的廢鐵片上所發出的清脆響亮的碰撞聲,一大早就回蕩在小小的村子里,幾乎整個村子都能聽得到。
但是在我聽來,預備鈴的“當、當、當……”聲,一聲一聲地響來,緩慢、沉悶、悠長,充滿了極其不情愿的意味。尤其是在冬日的早上,天還是黑漆漆的,人在溫暖的被窩里還在熟睡,剛爬起來的也是睡眼惺忪睡意朦朧的,那“當、當、當……”聲,彼時彼刻聽起來便尤其讓人討厭。在心里,是想那正拿鐵錘子敲著廢鐵片的劉校長也是睡眼惺忪的,是盼著他把鐵錘子失手掉在地上的。
等我們慢慢騰騰、陸陸續續地走進校門,那不合時宜的集合鈴聲便急急地“當當當當當……”的響了起來。于是,跑著往操場去碰了同學的,慌慌張張掉了文具盒的,揉著迷糊眼邊跑邊系扣子的,頓時都亂成了一鍋粥。劉校長則精神抖擻地站在升國旗的臺子上,使勁吹著哨子,大聲的吆喝著整理隊伍。全校五個年級五十多個學生,在劉校長和其余四個老師的努力下,終于列隊出了校門。
由于學校小,操場更小。我們的早操,都是出學校往村邊的坡上跑,有時候是南坡,有時候是西坡或者東坡,北坡太遠,時間上來不及。不過,往往只是跑一段就往回拐,回來時到村邊的小河里洗把臉,再跑回學校。
我們列成兩隊走在街上,劉校長和四個老師走在隊列外面。劉校長吹著哨子“噓噓噓、噓噓噓、噓噓噓……”,我們都跟著節奏,“一二一、一二一”地走著。隔一會兒,“噓噓噓”完畢,緊接著劉校長會拿掉嘴里的哨子,大聲地喊:“一二三四!”我們便也全體跟著大聲喊:“一二三四!”劉校長接著喊:“齊步―跑!”我們便全部開始跑起來。于是,“撲撲踏踏”的腳步聲和已經跟著變成快節奏的“噓噓噓、噓噓噓、噓噓噓……”的哨子聲,以及隔一會兒便要響起一兩聲的“一二三四”的吶喊聲,便在黎明的小村莊里響徹開來。
那時候,我們完全沒想到這樣子會打擾到村里人的睡眠,反而覺得那是非常理直氣壯和理所當然的事:因為我們是學文化的呀!甚至還會替父母自豪地想:看,俺娃子也上學了呢!
到河邊洗完臉后是不需要再整頓隊列的,誰洗好了就直接回學校進教室早讀了。但是,上課鈴還是會“當當、當當、當當……”,不緊不慢地被劉校長拿著鐵錘子敲起來的。
經過跑步和用河水洗過臉的我們,睡意是早就跑得無影無蹤的了。教室里響起的“哇啦哇啦”的讀書聲,響徹在整個村子上空。直到歡快愉悅的“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的下課鈴聲響起,“哇啦哇啦”的讀書聲,被我們如釋重負、沖出鳥籠般的歡呼聲所代替,小村莊早上我們所制造出的各種聲音,才算是告一段落。
即便是如此嘈雜熱鬧的鄉村早上,即便是我家就在學校的咫尺之地,但大多數的早上,我和弟弟也還是會經常遲到的。
因為那時候,我們家沒有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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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說是我們,就連我們的父母,那時候也根本沒見過表。所說的表,其實是鬧鐘。
在那個剛剛解決了溫飽的年代,鬧鐘對于我們普通的農民家庭來說,無疑是一種奢侈品。
我還記得,和母親、父親、弟弟坐在我家院子里的楝樹下吃紅薯面條,隔壁哥哥端著白花花的白面條去我家串門。我問母親:母,咱啥時候也會吃一頓白面條?弟弟扭過臉,看看隔壁姐姐碗里的白面條,又扭臉看著母親。母親沒說話,把臉埋進褐色的大瓷碗里,隔一會兒,才說:改日吧!
我還記得,前街姐姐去年出村上初中,穿的是一條沒打一塊補丁的褲子。我跟母親說:母,等我出村上初中時,你也給我做條不帶補丁的褲子唄!母親慈祥地笑著:好,一定!你就好好學習吧!
我還記得,母親生妹妹滿月后,把攢起來的雞蛋拿到集市上賣掉,然后買來一包鹽和一小塊肥肉,還有一個燒餅?;貋戆褵炓魂砂?,分給我和弟弟吃。把肥肉切了放鍋里煉出油盛進罐子里,每次吃紅薯面條時,我們都會用筷頭蘸一點攪進碗里。已經被煉出油的小半碗肉渣,則成了我和弟弟解饞的美味――那是我們只有過年時才能享受的美味!
我還記得,整個冬天,我們早上和晚上都是喝的能照見人影的玉米糝稀飯,里面煮了紅薯和曬干的紅薯葉或者紅薯干,中午吃的是紅薯面條。磨紅薯粉時,母親會用濾出來的紅薯渣,摻一點點的紅薯面,給我們做貼餅子吃。
我還記得,我們在下午放學后,三五個人結隊,手里捏一小撮兒用已寫過作業的紙包著的鹽巴,到鄰村的粉坊里,去撈冷卻水槽里人家剩下的零碎紅薯粉條,把手心里快捏碎的鹽粒兒灑在上面,就著雙手捧著吃。
我還記得,我和小伙伴們去鄰村打煤油回來時,母親做的棉鞋被泥濘的路面粘在地上抬不起腳的情景。
我還記得,我們去集市上看大戲時,母親那條被我圍在頭上擠丟了的暗綠色的頭巾。還記得那天哭啞了嗓子的絕望和心疼。
我還記得,下雨時頂在我和弟弟頭頂的、被母親折成尖角的化肥袋子上流下的雨水進入鞋子時的冰涼和濕漉漉的不舒服。
我還記得,母親在冒著黑煙的煤油燈下給我們補衣服的夜晚,還記得父親趕著牛車上坡時不停打滑的掉了后跟的鞋子,還記得父親粗糙皸裂的大手,還記得母親綴滿了五顏六色補丁的衣服,還記得父親餓得睡不著半夜起床喝涼水的身影……
――而這一切,都比一個不頂吃不頂穿又非生活必須品的小小鬧鐘要來得重要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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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弟弟每天早上起床去學校上早自習,都是父親和母親叫的。
春秋季節,基本上天亮時都在六點左右,也正是早自習敲預備鐘的時候。但也免不了會有遲到現象的出現。
父親和母親每天早上都是看天色約摸時間的早晚,往往是看天快亮了,就喊我和弟弟起床。碰到陰天,天亮的晚,他們便估計不出早晚,往往是老早醒來,支愣著耳朵聽學校里的鐘聲。鐘聲響起時,父親和母親喊我和弟弟起床,雖然我們動作快一點兒也不至于會跟不上集合,但我和弟弟往往要埋怨他們。
于是第二天,父親和母親(往往是父親)天不亮就叫醒了我和弟弟。弟弟手腳麻利地穿好衣服,我磨蹭著滿屋子找衣服,一邊被父親催促著,一邊不耐煩地嘟囔著。弟弟等不及我,先走了。弟弟一走,我便著了急?;仡^又埋怨父親喊我的晚了,其實父親是先喊的我,后喊的弟弟。
急頭巴腦地跑到學校,誰知校門還沒開,弟弟一個人蹲在校門口。我便對著弟弟,越發的埋怨起父親來:看吧,我就知道,干嘛這么早喊咱起來?
弟弟只是不說話。長大后想,那時候弟弟肯定在心里罵我呢!罵我光會埋怨:喊晚了埋怨,喊早了還是要埋怨。
埋怨歸埋怨,已經起床并且都到校門口了,總不能再回家去吧?于是,我和弟弟就在校門口等。好在春秋季節的天,早上也涼不到哪去。也好在,天很快就一點點地亮起來了,同學們也一個一個陸陸續續地來了。
夏天最好,因為天亮得早。就算天大亮了再起床,不慌不忙地挨到學校,一般也是不會遲到的。
但是冬天就不行了。
冬天的早上,天亮得晚,人也睡得沉。不是有句話嗎?“有錢難買黎明覺”,我一直覺得應該說的就是冬天早上的黎明。
冬天的早自習,我和弟弟經常遲到。有時候到學校,同學們已經都出操走了,學校里靜悄悄的。有時候老遠聽到哨子和口號聲,我和弟弟就不再往學校去,而是直奔聲音處跑。有時候碰到同學們出操走或者正好回來,就偷偷隨進隊列里。最尷尬的,要數同學們都在教室里已經開始“哇啦哇啦”讀書了,我們才慌慌張張地進教室。當著老師和全班同學的面,那場面不是一般的尷尬。有時候老師還要批評兩句,那更是無地自容,恨不得地上有條縫兒讓我鉆進去才是。
于是,放學回家,弟弟不說啥,我便老是埋怨父親和母親,把在學校里的惡氣轉頭撒在他們身上。
那時候,鬧鐘,就像雨天里別的同學頭上打的傘和腳上穿的雨鞋一樣,是我心里一直羨慕和渴望的東西。
雖然我一再請求父親和母親,但是他們,尤其是母親,態度堅決,并保證一定能按時喊我們起床。母親的承諾當然沒有兌現,因為母親往往比父親睡得沉。
但是,在一九八五年剛入冬后不久,也就是在第一場雪落下后的沒幾天,母親卻出人意料地給我和弟弟買了個鬧鐘。?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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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夜長,月亮也是特別的明亮,清明清明,清亮清亮。特別是雪后晴朗的夜里,到處銀白一片。皓月當空,清明清明、清亮清亮的月,灑在晶瑩銀白的雪上,更襯得冬夜的清冷和明亮、安靜和漫長。這樣的夜,對于剛剛過完秋忙的莊稼人來說,是靜謐和美好的。
但是父親在這樣美好的夜晚卻睡不安穩,他惦記著要喊我和弟弟去上早自習。當他迷迷糊糊地一覺醒來,從小窗子里看到天色已經很亮了,便慌慌張張地喊我和弟弟起床。我和弟弟聽見父親說“晚了晚了”時,便也失急慌忙地胡亂穿了衣服,迷迷登登的往學校跑去。
到校門口一看,哪里有一個人?那就等吧!可是,左等也不來一個人,右等一個人也不來。往常是等不了多久,就會陸陸續續有人來的。于是,疑心是來得太早了。想重新回家去,又怕剛回頭走就會有人來了。
皓月當空,清明清明、清亮清亮的月,灑在晶瑩銀白的雪上,灑在冬夜空無一人的街道上,灑在緊緊閉著的校門上,灑在我和弟弟凍得瑟瑟發抖的身上。我們蹲得近一點再近一點。我聽得見弟弟牙齒碰在一起的“得得”聲,感覺得到我們抖得越來越厲害的身體里的寒冷。也許是蹲得太久了,也許是凍得太很了,腳木麻木麻,稍一動,又生疼生疼地似針扎般難受。
夜還是那么安靜,月還是那么清明清明清亮清亮,雪還是那么銀白。但是,這一切都變得越來越冷越來越冷了。冷得刺骨,冷得讓人受不了。
終于,我看見有個人影在雪地里急急地朝學校走來。我趕緊用背扛扛弟弟,卻一個趔趄差點和弟弟一塊兒坐到地上。那人影遠遠地喊著我和弟弟的名字,原來是母親。母親手里拿著父親那件露著破棉絮的棉大衣,急急地朝著我和弟弟走來。她沒圍頭巾,頭發支煞著,不停地吸溜著鼻子擦著眼睛。走到我們跟前,不論分說把父親的破棉大衣裹在我和弟弟身上,攬著我們就往家里走。走著罵著父親,罵著罵著,已經哽咽得罵不下去了……
第二天,父親和母親扛了一化肥袋子的玉米到集市上去糶。回來時,母親手上拿了一個外殼是淺藍色的小鬧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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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手機,雖然功能齊全的不得了,時間和鬧鐘更是最基本的功能。但我還是鐘情于表,以及鬧鐘。這不能不說和我童年的記憶有關。
記不起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就一直有戴手表的習慣。開始是電子表,后來是機械表。剛有手機那時候,也想手表以后是多余的了,就放在家里不戴。但是總覺得左手腕上空蕩蕩的,心里也空落落的,總覺得像少了些什么東西,不太重要但又覺得離不了。于是重新戴上。這一戴,就是幾十年。在我左手腕上來來去去的表,不知道有多少只,我沒刻意留心過。每一只,我都像愛自己最心愛的東西一樣去愛它們。有毛病了,趕緊拿去修。實在修不好了,才收起來,再去買一只來戴。都不名貴,但必不可少。
鬧鐘也一直是我家里的必須品。兒子、女兒以及我們的臥室各有一個鬧鐘!雖然只是偶爾訂一次鬧鐘,但是,在心里,覺得是少不了的。
朋友們有時候笑話我戴表,說多次一舉。我只是笑笑。
這幾年,手表又悄悄的流行了起來。仿佛只是一夜之間,那些有身份有地位的大老板,那些位居要職的高官,那些明星,那些街上的俊男靚女們,不說人手一只吧,大部分是都戴上了手表的。
只是我覺得,現在的手表,更多的是一種裝飾。戴在手腕上,更像是一件飾品?;蛘撸瑢τ谀切┐髦先f甚至十幾二十萬元的表的人來說,是一種身份和地位的象征。表的意義早已經超出了它的本身。
……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之間,已經過去三十多年了。但是,童年記憶中的那些苦難,在心里卻從未走遠,一直都深藏在記憶深處,銘刻在內心深處,永遠都不會忘記,也忘記不了。
不過現在,這些曾經的苦難,都已經成為我人生中最寶貴的財富!對我來說,這些財富是無可替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