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相
0.
火燭扭曲了下,將濕黏的空氣燒出噼啪的炸響。微弱的光芒勉強照出墻角被染成蒼冷鐵銹色的青苔。
大理石地面的低洼處聚著氧化后的血水與污水的混合物,可垂在低洼邊緣的嵌著金絲的圣潔白袍緣,依舊是纖塵不染的不可侵犯的神圣。
丹尼爾垂眸看著面前囚籠里的特洛伊,事到如今,她依舊帶著初遇時的意氣風發,一頭茶紅色的發成了這地牢里唯一帶著生氣的色彩。
“喲,主教大人。”特洛伊抬了抬眼,本該深邃的眼眸因傷病聚起了灰白的薄霧,不見原本的神彩,“您又準備了什么冠冕堂皇的演講打算讓我開眼?”
“神明是仁慈的。”丹尼爾的聲音是一如既往的醇厚:“如果你真心懺悔,神明會寬恕你。”
特洛伊聳了下肩,鎖在手腕上的鐵發出一聲悶響:“如果我還信仰他們的話,我會懺悔的。”
丹尼爾嘴角挑起的弧度是帶著嘲笑的悲憫,金色的眼底如柔軟卻堅固的琥珀,封存著鮮亮的生命:“我喜歡勇敢的孩子,可特洛伊,不合時宜的勇敢就成了愚昧。”
“是嗎?”特洛伊尾音上揚,輕蔑的回擊道:“可你們害怕了,不是嗎。”
丹尼爾陷入了難得的沉默,他注視著特洛伊,如童話中賣火柴的小女孩注視著她掌心中的火苗。很快雄渾的教堂鐘聲破開層層磚墻,宣告黎明的降臨。甲胄摩擦聲如期而至,足音形成的波濤輕易襲卷了地牢的每一個角落。
審判已至。
“再見了,我的知更鳥。”丹尼爾吐出一口氣,喃喃道。
特洛伊的身子顫抖了下,但很快被涌入的軍士拉扯起身,壓出地牢。而丹尼爾站在原地,微笑著笑一如既往的悲憫,如同降世之神,被信徒團團圍繞。
如此冠冕堂皇,如此圣潔端正的皮囊!
特洛伊踉蹌了一下,很快如牲畜一般拉起,繼續被推搡著前行,走向遠處喧鬧的廣場。
可惜骨相,腐朽出無法想象的絕望。
恰有天光破開云翳,空中滿是桐油香氣。
1.
丹尼爾遇到過很多人,但從來沒有一個像特洛伊這樣,不留余力的抹黑自己。
“我不覺得我需要懺悔什么。”特洛伊的華服裙擺拖曳出優雅的圓弧,可她并沒有像她的裙子一樣優雅溫潤,“需要懺悔的是他們。”
丹尼爾笑了笑,微微抬手,示意她繼續往下說。
“他們。”特洛伊咬了咬唇,過度的憤怒將她的理智燒的所剩無幾,激憤讓她語不成句。特洛伊不得不停下來,深吸一口氣,“他們把無辜的少女拖上了床。他們有愧于,有愧于主教之名!”
“是的。”丹尼爾反手下壓,示意她深呼吸保持冷靜。他微垂的眼角有無奈的悲憫,帶著陷入地獄的天使的哀傷。丹尼爾的語氣柔柔的,如驅散陰霾的春風:“主教們的確行為不端——但是尊貴的特洛伊小姐,您的行為或許可以委婉一些,不要因他們影響您的聲譽,影響您家族的榮光。”
“聲譽,榮光。”特洛伊冷哼了一聲,譏諷道:“好吧好吧,丹尼爾修士,我向您懺悔我的所為,我不該命人把主教赤身裸體從無辜少女身邊帶離后丟入池里,應該給他們穿上尊貴主教白袍的機會。”
“我知道您的不滿,特洛伊小姐。”丹尼爾的指尖輕輕觸了下特洛伊的額頭,他投下的影子輕易將特洛伊裹了起來,像末日時神明降下的庇護一般。丹尼爾的聲音難得染上一些愁緒:“主教們的失責是事實。但您要知曉,仁慈寬厚的神明是公平公正的。敗壞神明之人終會被神厭棄,接受神罰。”
特洛伊仰視著丹尼爾,指尖輕輕敲打著座椅的扶手,漆黑的眼瞳審視著鎏金的。兩人同時陷入沉默。
“我希望您是虔誠侍奉神明的人,丹尼爾修士。”特洛伊的目光慢悠悠從他的白發移到他出色的五官上,最后定格在他漆黑的修士袍上,“不得不說,白色的袍子更為適合您。”
“哪里,我只是在完成自己的本職工作。”丹尼爾微微欠身,“特洛伊小姐言重了。”
“那還請丹尼爾修士,千萬不要辜負我的期望啊。”特洛伊起身,茶紅的發被華麗的飾品束起,如一團被精心修飾的火苗——意氣風發,生機勃勃。
帶著驚世脫俗的熱情。
2.
有特洛伊的家族的幫助,丹尼爾輕而易舉的登上了主教的位置,很快得到了大主教的青睞,成為了眾所周知的大主教繼任者。
誰的皮囊會比丹尼爾的更優秀呢?白發金眸配上俊秀的五官,和教堂壁畫上的天使別無二致。他的笑容滿是悲憫,微垂的眸帶著神使的矜傲與仁慈。
“你果然適合主教白袍。”沒過多久,特洛伊又一次找上了丹尼爾,“您對神的虔誠超乎我的想象。”
“這是大主教的意思。”丹尼爾捻平自己衣袖上的褶皺,嘴角噙著游刃有余的笑:“您知道的,這是神的授意。”
“神的授意?!”特洛伊尖叫道,無法宣泄的憤怒染紅了她的臉頰:“是神授意你們這樣對待他的信徒的嗎?!”
丹尼爾知道特洛伊指的是什么,他完美的辜負了特洛伊對他天真的期望。得到主教白袍的他,將更多的少女帶上了大主教的床,領主的床,而他也得到了他想要的——權利、地位與名譽。
所有人對這個結果表示滿意,除了特洛伊。
“很不幸,她們的靈魂被撒旦引誘。”丹尼爾嘆了口氣,目光清澈語氣篤定,“只有這樣才能消除罪惡,解救迷途的靈魂。”
“真是冠冕堂皇到無可指責啊。”特洛伊眼中燒著火,那是落日時刻因不甘而染紅的云霞,“我再問你一次,丹尼爾,你的所作所為,是否代表神的旨意。”
“是的。”丹尼爾回答道,神色悲憫。
“是不是神的旨意,就絕對正確,必須遵守。”特洛伊的雙手緊握成拳。
“是的。”丹尼爾扇了扇眼睫,語氣一如既往的溫柔,“神明不會出錯。”
“好極了,丹尼爾。”特洛伊咧開一個滿是惡意的笑,一字一頓的說,“你馬上就知道,神明的錯誤了。”
丹尼爾臉色難得陰郁了下來,金色的眸中出現了陽光下刀刃的冰冷反光:“你沒有資格評論神明的所作所為。”
“我有。”特洛伊反唇相譏:“我有選擇信仰的權利,因此我有評論的權利。走著瞧吧丹尼爾主教,我們走著瞧。”
3.
領主壓榨農民,教會安撫農民,領主供奉教會。
完美的循環,完美的平衡。
領主和主教的默契配合,構筑了一個完美的謊言。愚昧的農民置身其中,源源不斷的將金幣獻上。
所有人心照不宣,享受著不勞而獲。
但這個循環被阻隔,平衡被打破,罪魁禍首就是特洛伊。
在一次施教中,在一群唯唯諾諾的民眾中,在一群趾高氣揚的貴族中。特洛伊站了出來,高聲質問站在高臺上的丹尼爾主教。
“神明是否是全知全能的。”特洛伊昂首挺胸,修長的脖頸如天鵝般美好。
“是的。”丹尼爾抬眼看向她,今天的特洛伊穿了艷紅的長裙,襯著她茶紅的發,整個人向一團火。
“那么,全知全能的神明——”特洛伊拉長語調,面上盡是嘲諷,“如何創造出一塊他搬不動的石頭呢?”
一片嘩然。
丹尼爾垂在身側的雙手猛的握成拳,主教領主開始不安,農民蠢蠢欲動。丹尼爾直視特洛伊的雙眼,兩個人沉默著,自成世界,與外界的喧嘩隔開。
丹尼爾知道特洛伊的手段,但他低估了特洛伊的勇氣。
為什么要這么做呢?丹尼爾想著,垂在身側的手握緊又松開,他的目光清澈而哀傷,無聲質問著特洛伊。你也是受益者啊,為什么要這么做呢?
特洛伊身子顫了下,過多惡意目光的聚焦讓她有些撐不住了。但她還是堅強的直起身子,如天鵝挺起修長的脖頸面對獵槍。
因為過分了。特洛伊無聲的給出了自己的回答。你們逼的太過分了。
神明帶來的本該是希望,而不是絕望。
特洛伊回想起她的女仆跪地哭訴,祈求自己的主人給她一個機會回去埋葬自己被主教玩弄到失去生命的妹妹;她想起自己出游時遇上絕望的新郎想要留下典禮剛成的新娘,但領主的士兵輕松擄走本該和他相依偎的愛人......
樁樁件件,觸目驚心。被神明的意志掩蓋,一切罪惡就被心照不宣的當作不存在。
教會白袍有多無瑕,內里骨相就有多黑暗。黑暗到特洛伊開始質疑,自己信仰的神明是否值得被信仰。
那就說出來吧,把那件遮掩骨相的皮囊撕碎,質問他們這樣的信仰是否值得信仰。
特洛伊毫不畏懼的迎向丹尼爾的目光。
“特洛伊小姐,很不幸的告訴您。”丹尼爾垂著眸,聲音依舊是帶著悲憫的淳厚,“您的靈魂被魔鬼引誘,只有烈火才能徹底洗滌。”
“是嗎?”特洛伊咯咯的笑了起來,茶紅的發如墜地的茶花,帶著殊死一搏的艷麗,“可惜了,我就是烈火本身。”
特洛伊被兵士帶走后,丹尼爾輕松安撫下喧鬧起來的民眾,被打斷的施教繼續進行,之前的插曲好像從未出現一般。
“丹尼爾主教,您果然沒有辜負神的教導。”施教結束后,大主教在丹尼爾面前停駐腳步,意味深長的說道。
“哪里,一切有賴您的指導。”丹尼爾微微欠身,掩下眸中晦澀的光。
他親手把火焰燒毀。
他親手殺死了知更鳥。
4.
不愿懺悔,拒絕信奉的罪惡靈魂,只有烈火才能洗滌。
丹尼爾站在教會的書閣頂層,這里視野開闊,能輕松看清遠處廣場上架起了十字架,被火焰吞噬的十字架。
愚蠢之極,又可愛之至的特洛伊,如火焰一般帶著不合時宜熱情的少女,終究由火焰送葬。
丹尼爾打開手中的神典,腦海卻不由自主的回想起在陰冷潮濕的地牢中,與特洛伊最后的交談。
“你后悔么?”丹尼爾記得自己這么問她。
“我后悔啊。”特洛伊的頭發是火一般的明艷,“我后悔沒有看到,你們被燒毀的那一天。”
丹尼爾知道特洛伊說的是真話,再如何光鮮的皮囊,也無法阻擋逐漸腐敗散發惡臭的骨相。
事實總會被掀開,置于光天化日之下,接受更為公正的審判。
但至少,不是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