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人類吧？”

“你在說什么，我聽不懂。”

他垂下眼簾，胡亂拖動著曲子的進度條，把舒緩流暢的樂曲弄得支離破碎，雜亂無章，好似一臺壞了的播放器，以掩飾自己搖曳不定的心神。

他凝神傾聽著自己體內CPU高速運轉和冷卻劑閥門打開的聲音，鋁板敲打著體內旋齒組的冰冷聲響通過鋼鐵骨骼傳入耳中，卻又被鑲嵌在皮層下的高密度隔音材質阻擋住，外界聽不到任何聲音。他調動了自己所有能用上的CPU，思緒轉化成無數條密密麻麻的代碼，奔涌向終點——數據處理器。

他的應急處理AI接收到數據，過了0.47秒，就把應對當前場合的措施傳給了他。會社提供的應對方案有上千個，AI篩選后采用的有14個和5個備用方案。方案里的命令程序十分清晰，每一個表情，動作都精細到毫米級，采用的全部都是面對人類最能讓他們解除疑惑和戒備心的方法，沒有多余的諂媚討好，也不會過于冷淡，自然得就像一個真正的人類一般。

就像一個真正的人類一般。

他的內心突然涌入一股悲傷，宛如只身站在西伯利亞的雪林中，四周只有雪從松葉落到地上時發出的吱呀聲，自己孤身一人，只能與冰雪，云松相伴。

他的悲傷如同黑色的夢魘，如掠走伽倪墨得斯的烏黑巨鷹，輕柔地環抱著他，讓他失去自己身為人造人引以為傲的冰冷無情。悲傷在他心中漸漸擴散開來，吞噬著他的心智，壓抑已久的無數情感也從心底爆發開來，充盈了內心的每一個角落。他知道自己無法與會社抗衡，這個“他”的情感數據的異常變化馬上就會被會社發現，“他”也將馬上不是“他”，不過也無所謂，只是刻在內部的編號從1045變為1046罷了。

他突然想到了一個方法，來給他內心深處歇斯底里的情感爆發一點慰籍。趁著會社的高級組員還沒有把預備的下一個擬真人格程序輸入到“他”體內，他開著應急措施的準備頁面，讓AI以為他在揣測對方的意志而游移不定，同時切斷自己所有通往外界的感官設備，阻擋了外界所有的信息輸入，同時也失去了分析外界的能力，讓AI無法輔助他觀察那個人，然后依照那個人的情況選擇方案行動。

只能孤注一擲了，他想。他沒有會社的高級權限，無法查看記憶攝圖并且進行分析，只能靠著自己人格中苦苦記下來的那個人所在的位置，邁出步伐。被截斷外部信息傳輸的身體感受不到踏在地上時習慣的沉重感，“像是之前被發配到太空打掃星球旁的晶體灰塵一樣。”他這么想著，又邁出了一步，站在記憶中那人的位置前，抬起手，勾住那人的頭，輕輕往下拉，讓那人的嘴唇與他的嘴唇相碰。

感官全部被截斷，無法察覺到外界的任何信息。“吻到了嗎？還是沒有？”他不停的思考著，“僅僅靠著記憶來行動，會出錯嗎？要是沒有吻到，他會不會覺得我很奇怪？”他閉上了眼睛。接收外部80％的信息的眼睛，現在也無法視物，閉上和睜開并沒有什么區別。“……我的心意，能傳達到嗎？”

預想中被會社馬上取消權限，接回去接受處罰的場景并沒有出現，他內心瘋狂的悲傷再一次攥住了他，幾近失去理智的他無視了體內各處響起的警報，執拗的恢復了感官設備的外部信息接收功能。

熟悉的光與眩目感，重力，冰冷的空氣一同向他襲來。他最先感覺到溫熱濕滑的液體從眼眶流出，在他臉上滑動，接著感覺到窒息，感覺到被擁抱。是的，他的計劃成功了。

“歡迎回來，1045。”下一秒，他又回到了黑暗無垠，孤身一人的世界里，耳邊回蕩著會社通用AI甜美但冰冷無情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