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州有約

月上中天,紅燭明滅。扶風(fēng)坐在案前,閑閑翻著手里的書卷。墨石磨著硯臺,不急不緩。鼻間墨香綿延,夾著隱隱約約的女子體香。

從書中移開視線。女子低著頭,左手?jǐn)n袖,右手研著墨石。柔順黑發(fā)被一根木簪松松綰起。兩側(cè)頭發(fā)隨著她低頭的弧度微垂成半橢圓,臉頰在燭光的陰影里時隱時現(xiàn)。女子投在桌子上的陰影動了動。女子往墨里加了點水,唧唧的墨聲再次響起,不疾不徐,時光靜好。

察覺到身上的視線,女子抬頭,對他溫柔一笑。淺淺的弧度,直要把人的魂魄勾了去。不妖不媚,如夜間綻放的曇花,美得讓人窒息。霎時芳華,瞬間隱去。陰影中的側(cè)臉,朦朦朧朧。燭光里的十指纖纖,白皙如玉,嫩白若蔥。無聲的散發(fā)著誘惑。

扶風(fēng)伸出手,欲抓住時光。手掌穿過,指尖卻是一片虛無,面前的美人如夢散。

身體一個激靈。

案上的紅燭將要燃盡,右手邊處理完的公文已堆成小山,左手邊還余個四五本待人翻看。桌案前面,書童一手支頭,頭一點一點,睡得正香。不知夢到了什么好吃的,時不時的咂咂嘴。

嫦娥覬覦人間的溫暖,清冷的月光偷偷穿窗入戶。已是三更時分。

沒有驚動書童,起身推開房門,置身月光之下。三月的夜里微涼,空氣中響著自己的呼吸。夢中的那張臉或笑或顰。月夜果然是最適合回憶的。明知不該,卻無法自拔。

呼,男孩在衣服上抹了抹擦破的手指,甩了甩發(fā)酸的手腕。放下鑿子,把手指插進(jìn)墻上鑿了半天的勞動成果。稍微使勁,松動的土塊脫落,漏出一個拳頭大的小洞。

“你干什么?”

沒等男孩的笑容放大,洞里出現(xiàn)了一只眼睛,一個嬌脆的聲音響起。男孩受驚,跌坐在地。

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出門。院子的墻頭上站著一個少女,扎著兩個麻花辮。眼睛很大很亮。華美的衣裙皺皺巴巴,粘滿塵土。

“喂,接住我。不然我就告訴我爹,你鑿壞我家墻壁。”

事情回到幾分鐘前。偶然從樹上看到古人鑿壁偷光,扶風(fēng)靈機一動。隔壁家是這里的大戶,經(jīng)常燈火通明。只是鑿一個小洞,借點燭光,應(yīng)該沒事吧。思想斗爭了好幾天。正巧今天隔壁人家出門了,扶風(fēng)就挑了個不起眼的角落,開鑿。哪成想,家里還留有人在,更不湊巧,第一時間就被發(fā)現(xiàn)了。

女聲威脅他說,要陪她玩,不然就把這事告訴爹娘。

扶風(fēng)硬著頭皮答應(yīng)了,于是就出現(xiàn)了眼前這一幕。

“在家無聊死了,都怪我爹娘,不讓我出門,非讓我說什么琴棋書畫。”

少女嘟囔完,又對著扶風(fēng)喊,“喂,左邊一點,哎,過了,右邊挪一點。走近點,站那么遠(yuǎn),能接住我么。嗯,真笨。喂,我要跳了,一定要接住我啊。”

少年的扶風(fēng)笨笨的聽著少女的指示,張開雙臂,前后左右移動。

“噗。”

忽視了下墜的沖力,或者是高估了男孩的力氣。接是接住了,撞了個滿懷,只是兩人都倒在地上,扶風(fēng)很悲催的當(dāng)了肉墊。

星辰暗去,東方微亮,鳥兒叫醒沉睡的早晨。書童揉著眼睛,莽里莽撞的出門。看見扶風(fēng),松了口氣。

“爺,你怎么站在院子里。外面天涼露重,還是回屋暖暖身子。”

“收拾一下東西,我們回家。”

“回哪兒?”書童不明白。

“回老家。”

馬蹄噠噠,車輪滾滾,一路煙霞,鶯飛草長。

靠在馬車的軟墊上,閉眼休憩。

少女芳名若語。有點嬌氣,卻不刁蠻。那天之后,若語經(jīng)常趁家里沒人的時候,跳過墻頭。時不時的,鑿穿的洞口邊,會多出幾根蠟燭,幾顆糖果。隔壁的大人一直沒發(fā)現(xiàn)墻上的洞口。那里成了他們兩個人的秘密。

扶風(fēng)聽著若語練琴。斷斷續(xù)續(xù)的琴聲,并不婉轉(zhuǎn)。伴著書香,卻奇異的安心。趁家人不注意,若語會趴在洞口,絮絮叨叨今天的新鮮事。有時候,若語來時,會帶來糕點。很甜很香,直到心底,那是扶風(fēng)吃過最好吃的美味。

作為回報,扶風(fēng)會講書中的故事給她聽。若語很喜歡聽故事。聽他講時,一手托腮,眼睛會發(fā)亮,長長的睫毛一眨一眨。

馬兒輕嘶一聲停下,書童打簾,“爺,到渡口了,再走兩日水路,就到家了。”

“嗯。”扶風(fēng)站在船頭,入目萬里煙波。

正是一年春好處,紙鳶入對又出雙。橋上溫馨蕩笑語,水面孤舟嘆紅藥。

“扶風(fēng),快點,我好不容易出來一次,你可要陪我玩?zhèn)€盡興。”

“啊,又掉下來了,扶風(fēng),這風(fēng)箏怎么不飛啊。”

“扶風(fēng),快點,再跑快點,飛起來了,高點,再高點,哎呀,你快點……”

“扶風(fēng),你看,這花開的多好看。”

“扶風(fēng),我漂亮么?”

豆蔻少女,亭亭玉立于橋頭,長發(fā)半攏,胸前垂下發(fā)絲兩縷,發(fā)間斜插一支紅藥,腳下是滿地怒放的紅藥。

漂亮,很漂亮。扶風(fēng)聽到自己說。

“爺,看什么呢?”

書童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只見橋上人來人往。

“沒什么。”

“那你干嘛笑的那么奇怪?”

“嗯?”扶風(fēng)疑惑,撫上自己的臉,摸到微翹的嘴角。

“哦,想到要回家了,心里高興。”

“嗯嗯,我們都十年沒回家了,不知道那里現(xiàn)在是什么樣?”

十年,原來都十年了,是啊,又十年了。還記得當(dāng)初離家,她來相送,一瞥一笑,宛如昨日。甚至還能記起那天的風(fēng),那天的云,甚至樹影的形狀。

那個月夜,清冷而昏暗。月光下的那滴梨花雨,碎成絲絲縷縷的情網(wǎng),這么多年也沒能掙脫。那天的她,沒了往日的活潑,失了平日的調(diào)皮,明亮的大眼也變得朦朧,不知是夜的遮蔽,還是霧氣升騰。

“爺,到了。”

船靠岸,走過荒蕪的山坡,推開人高的蒿草,是一個小土堆。

“若語,我回來了,你還好么?昨晚,我夢見你了。你褪去了稚氣,變成了一大美人。最重要的是,變得溫柔了許多。肯定是我想多了,你不刁蠻就不錯了,怎么可能溫柔如水。若語,你現(xiàn)在是什么模樣,變化大不大,我怕再見面,我都認(rèn)不出你了。”

“爺爺,你哭了么?爺爺不哭,給你吃糖。”

一個五六歲的孩童扯了扯扶風(fēng)的袖口。

“你是誰家孩子,怎么在這里?”

“我叫小寶,跟著蝴蝶跑啊跑,就到這了。蝴蝶飛了,我卻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嗚嗚嗚”

說著就哭起來。

還真是個孩子,說哭就哭了。吩咐書童帶他去山下的村莊。

爺爺?撫著鬢邊的白發(fā),原來我已經(jīng)到了當(dāng)爺爺?shù)哪挲g。一晃,都這么多年過去了。若語,只怕,你都認(rèn)不出我了。

十七歲,你瞞著父母偷跑出來,送我離家赴京趕考,贈我青絲一縷。如今,手背上還殘留那滴梨花雨的冰涼。三年后,我榮歸故里,你遠(yuǎn)嫁他鄉(xiāng),再無緣得見你容顏。失魂落魄回到京城上任,一去十年。再回故鄉(xiāng),卻得知你早已不在人世。我把你的青絲埋在這里,失聲痛哭,甚至想過再不回來。如今,又是十年過去,我還是回來了。

若語,誰能想到,當(dāng)日一別,竟成永別。如今我終于肯承認(rèn),你是真的再不回來了。若語,你現(xiàn)在還好么,是否已喝下孟婆湯,走過奈何橋,陪在另一個人的身旁。

我還記得學(xué)古人偷光,鑿壞你家的墻壁,你從洞口看過來,嚇我摔倒在地。我還記得你扎著兩個小辮子,從墻頭跳下來,跌在我的懷里。我還記得你鬧著要我講故事,大眼睛一眨一眨,午后的陽光夠暖,你支著頭沉睡,發(fā)上粘著一瓣梨花。我還記得,偷偷跑出去放風(fēng)箏,你跑累了,吵著讓我背你回來。我還記得,你溜出去玩被發(fā)現(xiàn),被責(zé)備后,眼圈紅紅的勸我沒事的。我還記得你斷斷續(xù)續(xù)的琴聲,奇異的讓人心靜。

聽過那么多曲子,或婉轉(zhuǎn),或憂傷,都比你當(dāng)年要熟練太多,只是再沒有一支曲子,給我你給的安心。

那么那么多的記憶,我都好好保存著。那么那么多的尋常,我終于不再嘆命運捉弄。你現(xiàn)在陪在誰的身旁,過得還好么。時隔多年,我終于放開了你,也放下了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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