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門前,有一棵山楂樹。論年齡,它比我小兩歲。
那一年,母親從路邊的小溝里發現了它。它瘦瘦的,兩尺來高,就像當年的我一樣。母親可憐它,將他移植到院子里。在我出生那年,有個算命的對母親說,你家孩子生得弱,要認個干爹才行。于是,這棵山楂樹,就成了比我大兩歲的爹了。
我出生在一個日頭紅火的中午,農歷八月天氣里,秋老虎已漸漸收起了它的尾巴。
從我記事起,每到過年過節時,媽媽就會在山楂樹前擺好紅紅的蘋果,或是一方煮熟的豬肉,插好點著的一炷香,然后雙膝跪在山楂樹前,嘴里念念有詞。當發現我直楞楞的站在她身后時,她嗔怪起來,拽著我的胳膊,壓低聲音說:“快,給你爹磕個頭!”我心里一百個不愿意,但拗不過母親,也拗不過心里對這個“無形干爹”的畏懼,只好象征性地彎彎腰。
小樹換了個地方,就發了瘋似地長。我也一樣,漸漸的長高了。記得剛上小學時,我便隔三差五的開始生病。不是水痘腮腺炎高燒不退,就是肚疼。生病時渾身沒勁的我,蔫蔫的,只想躺著。這可愁壞了母親。父親帶我去了好幾次醫院,反復折騰著各種藥丸。母親眼巴巴地看著我,問我:“幺兒啊,想吃點啥?要不,我給你買瓶罐頭吃?”罐頭買來了,母親把罐頭瓶倒過來,用改錐一撬蓋,“嗞”的一聲,瓶子里冒了個泡。母親把紅紅的山楂果塞到我嘴里,看著我一粒一粒地吃下去。就是因為有生活中的巧合,才讓神明和卦人可以如此囂張。說來奇怪,吃了山楂粒,病癥就開始好轉。我說是藥丸作用慢。
自那以后,我還是愛生病,但母親并不擔心了。因為只要山楂罐頭一到,就有回轉。于是,每當我不舒時,母親便開玩笑的說:“是不是又想山楂罐頭吃了?”
秋天的時候,院子里的山楂樹上紅燦燦的一片,一簇簇的山楂果擠在綠葉子里。這個時候,母親便選一個晴朗的下午,開始摘山楂了。我問母親為什么是下午摘?母親只管摘山楂,也不看我,說:“下午啊,沒露水,好放,不愛壞。”高處的枝母親夠不到,就找來竹竿打,紅寶石般的山楂果像雨點一樣跳到事先鋪好的席子上。這個時候,是童年的我最快樂的時候,以至于這個場景無數次出現在我的夢中。
山楂摘完后,就是最浩大的工程了——做罐頭。
母親收集了各式各樣的罐頭瓶子,用一個小柜放著。如果我吃完罐頭把蓋子弄壞,她會惋惜的說:“可惜了,又白搭一個瓶子!”母親把瓶子洗干凈,再放進鍋里煮,然后倒扣著晾干。接下來,就是剜山楂籽。一根筆管粗細的鐵管從山楂果頂部穿入,從尾部穿出。一顆顆瑪瑙從媽媽靈巧的手中跳出,落進盆子里。等所有山楂果處理好要好幾天。最后,母親把山楂果裝進瓶子里,放上白糖,灌滿涼開水,再放進鍋里蒸,幾分鐘后,趁熱擰緊蓋子。這樣,我最有效的藥就做好了。
做好的罐頭不能馬上吃,得放上個把月,期間還要隔幾天就將瓶子顛倒過來。每次放學后,我都要打開母親的小柜,朝里望一眼,看到各式各樣的瓶子和裝滿山楂的玻璃罐子我不禁要伸手摸一下。媽媽總是說:“再等等,再等等。”于是,我總是盼望著時間能夠過得快一點,再快一點……
時間,也真如我所愿,沒有一刻停留,義無反顧地奔向洪荒。而我隨著年齡的增長,也漸漸與我熟悉的一切剝離,包括故鄉,包括母親……
而我依舊眷戀著,眷戀著……
時間呀,你可不可以慢一點,長得如同無數個等待著的夏季,如同長不大的孩子享受著母親對孩童的疼愛。
老家門前的山楂樹依舊茂盛,現在,它正開著雪白的花。再過些時日,就能看到一粒粒嫩綠的小腦袋了。再到秋天,就又可以與母親一起采摘那一籃籃的希望,品嘗一瓶瓶的愛。
不管長多大,不管以后如何境況。此時此刻我放下沉沉的包袱,把自己也泡進蜜罐里,心里浸滿了愛。我就一直這樣眷戀著,眷戀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