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是個問題少女。
當然我自己不這么認為。我一直覺得那是一場我對青春的獻禮。
初中時住校,我父母去了外地工作,我感覺自己什么也沒有,除了他們留給我的銀行卡和源源不斷的金錢。
而有了錢,有些東西自動會向你涌來。
那時大多數學生還只是拿著每周父母給的定量零花錢,勉強解決溫飽問題。
而我過著非常富裕的生活,我用著很多人見都沒見過的手機,永遠穿著最新款的衣服,寢室永遠堆著吃不完的零食。
所以很多人愿意跟我交朋友,因為我很闊綽。當然包括那些所謂的“一哥”“一姐”。
我覺得那些學校霸主都挺有個性,一出門成群結隊,霸氣十足,不僅在校內,跟校外的街頭混混也打得火熱。
我那時覺得去體驗一下也沒什么不好,至少能交到不少朋友。
于是我就成了某個“頭頭”的妹妹,排行第八,人稱八妹。
跟著那些哥哥姐姐,我學會了抽煙喝酒飆臟話,上網打球玩游戲,夜不歸宿是家常便飯。
一邊的耳朵打了7個耳洞,紀念我的生日―七月,自認為超級瀟灑不羈。還差點跟著去紋身,因為怕疼,放棄了。
我們無視老師,無視校規,我們為所欲為,覺得自己無所不能,覺得自己就是宇宙的中心。
有時覺得自己是正義的化身,我們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我有一個發小被同學欺負。我聽說以后,叫上一幫人,直沖他們教室,拎起那個男生,指著他的鼻子:“就是你啊,如果還有下回,你試試看,我可就不是空手來了。”
是的,我很享受那些畏畏縮縮平凡人的注目禮,我不管他們的眼神里,是崇拜,是羨慕,是嫌棄,是鄙夷,我就是享受那種你羨慕我卻成不了我嫉妒我又干不掉我的樣子。
我也去圍觀“大哥”教訓人,那才叫厲害。
大哥后面站著幾排兄弟。大哥笑瞇瞇走向那個人,手搭著那人的肩膀,不時輕拍:“我聽說你有點不聽話啊!”
那人站著動也不敢動,手腳不知如何擺放。大哥看著那人:“那我現在不高興了,你知道該怎么辦吧!”
那人點點頭,“咣咣”猛抽自己耳光。
大哥看打得差不多,于是去拍拍那人后腦勺:“行了,以后聽話就行,大家還是朋友。”
于是一群人風一般離去。
我當時就很佩服那位大哥的領導才能,如果好好利用,一定能出人頭地。
多年以后,聽說一位大哥進了監獄,一位成了房地產大亨開著法拉利。
說實話,那是我人生中最無拘無束的一段時光。上學不用寫作業,不工作也有錢花。
每次一放學就跟著去打桌球打游戲,也結識不少社會上的混混,他們比校園里的更霸氣,更豪爽,更不羈。
他們染著紅色黃色的頭發,身上有著各式各樣的紋身,穿著皮夾克,嘴里斜叼著香煙開一輛拉風機車。
是的,我被他們深深吸引了。
其中有個人叫程風的人,人稱風哥。他跟別人很不一樣,他沒染頭發,也不講臟話,渾身散發著獨特的氣質。
認識我的人都叫我小八、小妹、妹妹,只有他一本正經地問了我的名字――謝靈。
一開始他連名帶姓地叫我,熟了之后,便喚我靈靈。
我覺得他待我是與眾不同的。當然他在我心目中也獨一無二,我覺得他不像一個混混,反倒像一個貴族。
我有點鄙視“大哥們”的那種做作的架勢,這種不怒自威,才是真本事。
于是我往桌球室跑得越來越頻繁,我找了借口讓程風教我打桌球,其實我只是想跟他在一起。
一來二去,他的朋友們都看出來我對他有意思,可是程風依然把我當成一個小妹妹。
有一天放學我去找他,約好了教我打球,他竟然不在,電話也打不通,我等了他好久,連晚自習都翹掉了。
等了兩個小時他才來,一身的酒氣。
他一看見我,突然抓著我的肩膀,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就突然吻住了我。
我整個人是懵的,我不知道作何反應。我只是瞪著眼,看著他的臉在我眼前放大,然后眩暈。
他好像意識到什么,突然彈了出去。這讓我覺得很沒有面子,明明應該是我先推開他啊。
看他醉眼迷離,我跳到他面前,揪著他的衣襟,腆著臉:“我不管,你親過我了,你現在就是我男朋友了。”我指了指身后,“他們可都看著呢。”
他顯得有一絲局促,一絲焦躁,他抓了抓頭發,癱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我站在那兒,不知該進還是該退。
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對我說:“靈靈,太晚了,你先回去,我們的事明天再說。”
我扭頭就跑了,我很生氣,他的態度竟然這么冷淡。
夜里他給我發信息:“靈靈,對不起,我喝醉了,你知道我一直拿你當妹妹的。”
我很害怕他拒絕我,說一切只是一個錯誤:“我不要當你妹妹,我要做你女朋友,你放心,我會很聽話的,絕對不給你惹事。”
他語氣無奈:“靈靈,你還小,我比你大十歲,你將來會后悔的。”
“我保證,我絕對不會后悔,誰后悔是小狗。”我真是急了。
過了好久,他才回了一條:“好吧,我也沒辦法了,那你以后要聽話。”
“是,領導。”
那一晚我失眠了,我太缺愛了,我希望有一個人來管束我,像父親,像哥哥。
之后我們就開始約會,他不允許我化妝,耳釘也不可以戴,抽煙喝酒臟話全部要戒掉。
他經常對我說的一句話就是:“學生要有學生樣,女孩子就得像女孩子,別學大人,你總會長大,大人和你想象的不一樣。”
于是在他的勒令下,我恢復了十四歲少女該有的樣子――干凈,青春,活力。
我們約會的地方更奇葩,自從跟他在一起,我就不可以踏入網吧游戲廳了。他說她喜歡聰明又勤奮努力的女孩子,于是就帶我整天泡在學校附近的書店。
他在一旁看金庸古龍梁羽生和經濟哲學一類的書,我就只能埋頭做各種習題,他像一個老師幫我批分,考得太差就要吃爆栗,考得好有獎勵。
周末他就載著我吃各種好吃的,或者到海邊看日出,到蕩湖看日落,到田地里看野雞,到林場學射擊……他教我游泳,教我騎機車,還教我女子防身術……
我的成績也是穩步前進,因為整天和他耗在一起,我也漸漸和那些哥們兒姐們兒疏遠了。我的眼里只有他,和書。
但是我總感覺我們不是在戀愛,我偶爾也看青春校園小說,談戀愛至少要牽手擁抱親嘴啊,可是他除了那次喝醉親過我一次之外,我們連手都很少牽。
每次他都像攬著一個哥們兒一樣攬著我的肩,他也沒有對外宣布我是他女朋友。
可是我不在乎,我要的不多,只有他而已。
我們就這樣像朋友像兄妹像父女相處了兩年,我在他的逼迫下,儼然成了學霸。
每次我考得好,他就會摸摸我的頭說:“我們家靈靈天生就是學習的料。”
我像一只寵物狗,被他摩挲得直瞇眼,就差吐舌頭了。
其實我想讓他親我來著,每次我發信息說我考到前十,他就要親我當獎勵。
他都四兩撥千斤:你還小,等你長大,小孩子不要不學好。
我簡直無語問蒼天,我已經十六歲啦,再過幾個月就要中考了。
我不死心:那等我考上市一中好不好,你不親我,那我就親你。
他只回了一個字:好。
所以最后的沖刺我像打了雞血,是的,我考了年級最高分,如愿以償上了市一中。
就當我興高采烈要去索吻時,他卻給我發了信息:我們分手吧,家里給我介紹了一個對象,我要結婚了。
他一定是在開玩笑,幾天前他還到市里陪考,為了避開我媽,我們只見了一面。
這才幾天啊,怎么說變就變了呢?
我不相信,我約他見面,我要當面問清楚。
我們約在當初相識的桌球廳。我等在那里,想了一大堆要說的話。
可我見到他那一刻,什么也說不出口,只有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
他牽著一個女人,十指相扣。那女人穿著玫紅色緊身裙,黑色皮夾克,黑色高跟鞋,一頭亞麻色大波浪,性感嫵媚。
我又低頭看看自己,發育不良的身材,白T恤,牛仔褲,帆布鞋。
我自慚形穢,如果我是男人,應該也會喜歡那樣的性感尤物吧。
再看看那緊扣的雙手,我盯著那雙手,我的眼睛似要噴出火來。
原來他只是不喜歡我而已。
我腦子里嗡嗡響著,渾身的血液似乎在燃燒,周圍的一切漸漸離我遠去。
醒來時我已經在醫院了,我媽坐在我床邊。
她摸摸我的額頭:“現在感覺怎么樣啊,你說你飯也不好好吃,大熱天還往外跑,低血壓加中暑。”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得了心病。
我轟轟烈烈的三年時光會結束得如此慘烈,我突然沒有了方向,覺得人生毫無意義。
從此我變得沉默寡言。跟以前那個叛逆的,活潑的,無所畏懼的自己判若兩人。
是的,我就是要和過去的自己劃清界限,跟那段不堪的過往劃清界限。
我能做的只有學習,它能讓我忘掉自己,也忘掉他。
如今我三十歲,人類學博士畢業,依舊孑然一身。
自從年少時那段滑稽的戀愛之后,我再也沒考慮過感情的事。我的心隨著那段時光一同逝去,我沒有力氣再去愛別人,也無心接受別人的愛。
愛,就是軟肋,我不想傷人,也不愿再受傷。
此刻我正在回鄉的路上,考上大學以后再也沒有回來過,一算竟十多年了。
前幾天收到初中母校五十周年校慶邀請函,讓我回去給學生們做一個講座,盛情難卻。
其實我內心不愿跟那段過去再有任何交集,但我還是去了。
果然還是碰到了當年一個“大哥”,如今的房地產大亨,他幾乎給學校捐了一座圖書館,自然受邀出席。
校慶結束后,他非要拉著我去喝酒,敘敘舊情,說十幾年過去了,最想念的還是我這個“八妹”。
酒過三巡,他望著我欲言又止:“我聽說你還單身哪,你的性子還真沒變,死軸,人死不能復生,日子還是要過的嘛,人總要向前看,不要死心眼。”
我被他一席話弄得一頭霧水:“我過得不是挺好嘛,我單身是因為女博士沒人敢要啊。你剛才說誰死了?”
他被驚得瞠目:“別跟我說你還不知道啊,風哥啊,當年你不是整天跟在她屁股后面,風哥哥長風哥哥短的……”
我感覺全身的血液頓時凝固,雙手顫抖,只看到對面的人嘴巴一張一合。
大哥感覺不對勁,雙手在我眼前直晃,我才意識到滿臉是淚。
“他……不是……應該結婚……生子了嗎?怎么……死了呢?”一句話斷斷續續,聲音嘶啞。
“你別哭啊,我真不曉得你不知道,當年他是囑咐我們對你保守秘密的,這么多年過去了,你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跟我說說吧。”我乞求。
“風哥其實是大學生,和我們每個人都不一樣,所以我們都崇拜他啊。你認識他那會兒,他因為生病休學。我聽說是什么癌癥吧,反正挺嚴重,但是他挺幸運的,手術很成功。
后來你們不是好了兩三年嘛,應該在你中考前一段時間吧,聽說他的病復發了,癌細胞轉移。
然后他就和你分手了嘛,應該過了不到半年吧,具體我也記不得了,反正在年前,他就走了。”
眼淚干涸,淚痕猶在。臉上皮膚緊繃,拉扯著我的五官。
我突然想起來這么多年我只夢過他一次,就在我考上高中不久。
夢里影影綽綽,我只聽到他不停叫我的名字,然后就突然消失了。
原來冥冥之中都有感應。
我一直以為他已兒女成行,他還和我生活在同一個時空,我倒寧愿他背棄我。
我終于下決心去看他。
通往墓地的路真得好難走,我在奔向一個殘忍的事實。
看到墓碑上他的照片那一剎那,我竟然沒有哭。
我指尖輕撫著照片上的臉:“你看,你還是這么年輕,我都三十歲了,比你老了。”
他還是二十三四歲的樣子,眉眼溫柔,如同初見。
我蹲下身子,輕輕地吻了那張相片,這個吻,是十五年前你欠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