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接到老家舅舅的電話,問我想吃豬灌腸不?想吃就專門給我灌點兒和豬肉一并帶過來。
猛然記起,二十四節(jié)氣中小雪已過大雪未到,那個地處高原的北方小山村已是天寒地凍、滴水成冰的時節(jié),正是家家戶戶殺豬宰羊的好時候。
童年的那碗殺豬菜在蟄伏了一年后,又適時地跳出了記憶的閘門:
1.養(yǎng)豬
在那個“遍身羅綺者,不是養(yǎng)蠶人”的貧窮年代,母親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養(yǎng)豬能手。每年兩口大肥豬和雞屁股里摳出來的雞蛋,是供養(yǎng)我們姐妹四人上學(xué)的唯一來源。
母親養(yǎng)出的豬,個個膘肥體壯,毛色油光錚亮。常有收豬的人忍不住嘖嘖贊嘆,討教經(jīng)驗。
母親謙虛地笑笑:沒啥沒啥。
只有我們知道原因,這個原因也是父親一直詬病的。
夏天,母親總是早早地踩著露珠去地里拔豬菜:狗舌頭,苦菜,灰灰菜,車前子……那時的村前村后到處都是各種野菜。回到家里清水洗干凈,放在那口五勺大鍋里煮的爛爛的,拌了麩子皮、土豆,儲存在一個大缸里。
和人的一日三餐一樣,豬也是頓頓不落,無論朝三暮四還是朝四暮三。
來了我家的豬都是饞嘴的,父親一直說這是母親慣的。
每年秋收以后,父親和母親忙著淘麥子、炒莜麥,天不亮拉著一牛車到鄰村去磨面,準(zhǔn)備一冬一春的吃食。家里那兩個方圓一米的大紅柜,分別放滿了莜面和白面(麥子面)。
一般莜面我們吃得少,但是往往見底得快。原因就是那兩頭豬。
餓極了的豬和人一樣,不挑食,給東西就吃。吃著吃著肚子撐起來了,它也開始鬧妖了。放著半盆豬食不吃,扭著肥肥的屁股來到門口,用嘴撞著家門,還有滋有味地“哼哼”著。
母親這時候不得不丟下手里的活,嘴里罵著“又饞又懶的東西,等著啊,過幾天就殺了你”,去莜面柜子里抓大大一把莜面,均勻地撒在豬食盆上面。兩頭豬歡快地跑過去,利索地瞪著牙、伸出舌頭,把那層莜面吃個干凈。轉(zhuǎn)頭又扭著小屁股來哼哼唧唧地拱門了。
如此反復(fù),母親養(yǎng)出的豬不肥才怪呢。父親為此經(jīng)常數(shù)落母親:這不是浪費糧食嗎?可惜了的。母親溫柔地笑笑:人不愛吃給它吃能浪費?不是長肉了嗎?
母親養(yǎng)了無數(shù)頭膘肥體壯的豬,卻很少吃上豬肉,就像母親每天從雞窩里拿回十幾只雞蛋,卻很少吃到雞蛋一樣。
他們省吃儉用、牙縫里摳食,把自己養(yǎng)好的豬,攢起來的雞蛋,換成一分分的鈔票,用在了我們的學(xué)習(xí)上。
昨天下班回家,母親做好了飯等著。一碗紅紅綠綠的雞蛋湯,濃稠合適,很有食欲。夸獎母親:雞蛋湯打的越來越嫻熟了。她說想起了二十年前去村里鄰居家,看到人家吃雞蛋湯,那叫一個饞。感嘆那時候養(yǎng)了一大窩公雞母雞,很少吃雞蛋和雞肉。現(xiàn)在日子好了,放開了去吃,卻寡淡無味了。
2.賣豬或殺豬
每年小雪過后,攢了膘的豬該處理了。或賣給收生豬的豬販子,或殺了賣豬肉。如果價錢合適,最省事的還是賣生豬。講好價,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后,養(yǎng)了快一年的豬被抬上汽車。豬似乎有預(yù)感,不同于羊的一聲不吭,咿呀亂叫四腿亂蹬。叫聲傳出好幾里地。
后來看過很多書描述“像殺豬一樣的叫聲”和“沉默的羔羊”,才明白文學(xué)來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話不假。
母親此時落落寡歡,盯著父親遞到手里那幾張鈔票,似乎也有所安慰。
大部分的活豬賣不上價錢,父母就把它殺了,剃的干干凈凈拉到縣城集市上零售或囤出。
早在殺豬前幾天,父親就和村里搶手的屠夫約好了時間,還要請舅舅們表哥們到時幫忙。
前一天晚上,母親破例給那頭大豬吃了最好的“斷頭飯”(情節(jié)似乎和小說里犯人臨刑前一樣。),莜面拌了好幾大碗,父親也默默地不吭一聲。
第二天一大早,母親早早地?zé)昧艘诲仧崴戎守i用。
大豬由幾個身強力壯的后生們按在門板子上,門板下放著一個空盆,等著接豬血。母親這時候躲在廚房,默默地說著:“豬羊一道菜”,來緩解自己的緊張。
好的屠夫一刀下去沒了聲息。功夫不到的新手豬就多受罪了。
煮血、褪毛、剔骨、清理內(nèi)臟,幾個人分工合作,到下午兩點多,一鍋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的殺豬菜上桌,內(nèi)容豐富令人垂涎欲滴。大塊的豬槽頭肉、土豆、寬粉條,豬肝豬肺……,再配上黃燦燦的拖油糕,一瓶二鍋頭,辛苦了一年的人們露出了“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滿足微笑。
如有剩余,哪家有老人、小孩、病人的,走時在帶上一海碗嘗嘗。
這幾乎是全村人的盛宴。一家家輪流吃上一個多月。
如果有時間,母親把豬大腸用堿面和鹽水洗了又洗,去除豬糞的異味。盆子里的豬血加了各種調(diào)料和豬大腸板油、瘦肉塊,一勺勺地灌入腸衣,上鍋蒸半小時左右。最愛的豬血腸出鍋了。凍在小南房,一個冬天或蒸或烤著吃。
隔天,父親把白里透紅的豬肉和褪的白白的豬頭豬蹄一并放在牛車上,一塊不剩地拿到四十里外的縣城去賣。晚上回來剩下多少,就是這個年的年貨。
3.不養(yǎng)豬吃豬肉的日子
隨著父母和我移居城市,家鄉(xiāng)的殺豬菜很久沒有吃過了。有時去所謂的鄉(xiāng)土小飯館點一個殺豬菜,再也不是當(dāng)初的那個滋味。
幾乎成了每年的慣例,雖然父母跟著我久居城市將近二十年了。老家的姨姨舅舅每年冬天殺豬臥羊后,都要帶著大包小裹的家長特產(chǎn),來回倒兩三趟車,坐幾個小時的長途汽車,送來各種吃食:剛剛收倉的新鮮大豆、紅豆、麥粒,剛壓榨的胡麻油,現(xiàn)宰殺的豬肉羊肉……,還有姨姨辛辛苦苦做好的土豆粉條。
知道我和母親都愛吃豬羊雜碎和豬灌腸。舅舅特意把清理干凈的心肝肺打成一包,有時把煮熟的血塊小心地裝罐。笨手笨腳的舅舅們肯定是央求了左鄰右舍,給我們做了愛吃的豬灌腸。
我的那個“沒吃過豬肉見過豬跑”的年代過去了,這個“吃過豬肉沒見過豬跑”的年代已屬于我的孩子。
記憶中,總是想念那一碗香氣四溢的殺豬菜和豬灌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