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殷從昭信宮出來以后,越想越是覺得不安。若伯父當真是為李昌儀所害,那么他一定要親自去向才能放心,若是求證無果,就再回去同長恭從長計議。
“可是我一個被廢的君王如今怎么再能擅入禁宮呢?那里住著的可都是幾位先帝的遺孀,貿然進去只會招來非議。我還是須先去找太后通融,也不知太后而今還是否愿意見我?”
雖是猶疑不定,高殷最后還是無從選擇,只得先去圣壽堂,借著向太后問安之名,將事件查個水落石出。
而圣壽堂的朱門大開著,太后婁昭君早就衣著盛裝坐在殿前,歡迎她這個落魄的孫子。
高殷的心里一陣感動:“祖母到底是還惦念著我這個不肖孫兒。”
就在他站在門外失神的片刻,耳旁傳來太后婁昭君宏亮清正的嗓音:“阿奴 ,還愣在原地干什么?門口風大,也不怕感染了風寒,快進來快進來。小翠小羽,快生起火來。”
無需火爐取熱,高殷胸口自然而然地生出一股暖意。他走進殿中,對著婁昭君恭敬三拜:“濟南王殷拜見太后,祝太后圣體康隆,福壽無邊。”
“既是進了這道家門,今日我祖孫倆,以家禮相待便可。”婁昭君的聲音還是如常的威嚴,臉上卻不自覺有了笑意。
高殷一見到祖母婁昭君端莊的神態,就不自覺地聯想起母親方才的樣子起來。祖母與母親同是世家大族的貴女,年輕時雖比不得母親國色天香,但亦是名聞一方才貌雙全的媛女。祖父生前,她是賢良淑德的妻子,夫妻二人始終相敬如賓。為人又具才識,不僅能夠助其處理內務,在論及用人治國之時也常有妙計相建。祖父死后,她作為家族的長者,支起了教化子孫的重任,對待晚輩均是嚴慈相濟、不偏不倚,高氏各人,不論品性優劣,為人如何,對她皆是愛戴有加.....她...決不至于像母親一樣,替她的兄弟子侄謀官求爵,愛好財貨、收受賄賂,更不會有方才那樣輕浮失態的時刻。
“阿奴?阿奴?你在想什么呢?怎么老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是因何事煩心?”
高殷一臉窘態,匆促應道:“回稟祖母,沒…沒什么。”
婁昭君用節杖敲了敲地面,嘆道:“苦啊!道人,你會因為那日之事記恨老身嗎?”
高殷初時不知所措,想了好久,才知祖母說得原來是廢黜其位、扶立六叔為新君一事。高殷心中早已坦然:“不會的,殷兒也知道,當日祖母乃是無奈之舉。”
婁昭君緩緩舒了一口氣:“懂事的孩子。阿奴,不是祖母刻薄你,你數年經營,已經是將國家拉上了一條不歸路。年輕人,有些自己的想法總是自然的,可是操之過急反而會傷了筋骨。你別以為你六叔是針對你,他若不如此做,魏國的覆滅就是前車之鑒吶。你看,他才登基不過數月,就將國家治理的井井有條、外強內安。我扶立他上位,也是為了你先祖的基業考量啊!”
婁昭君說的話,恰也是高殷最近一直在苦思的。六叔即位以來的勵精圖治、政通人和,他確實是看在眼里。他一開始想承認而不愿承認,現而今終于釋然了:齊國的皇位,確乎是由六叔高演來坐更順應民意。而他當年所頒行的那些新政,只是看起來美好的蜃景,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幻想。除了徒增內斗、耗費國力以外,別無他用。而新舊官吏,不論是漢臣還是胡將,在他們眼里,所謂的改革只是精包細裹下的賭具。眾人或是將自己的榮華富貴、或是將自己的滿腔熱血全然壓在上面,而他這個執政者,完全不懂平衡,一直在受他人的意志左右,只不過是被當作一個愚蠢的莊家受戲耍而已。
婁昭君繼續說道:“我難道不知楊郎是真正的忠義之士嗎?可他必須死,他若不死,那些個鮮卑勛貴如何自保?你有心裁汰冗官,肅清風氣,用心不可謂不善,可你登基不過數載,立勢未穩,如何便可大刀闊斧?便是你祖父當時那樣的聲威,也不敢如此托大。”
高殷低頭道:“也怪孩兒愚妄,一時血氣上涌釀成大禍。自己論見識論手腕,哪里及得高祖皇帝的萬一!”
婁昭君聽明白了高殷這番話里多少還帶著少年賭氣的意味,是帶著些不服氣的,淡然一笑,繼續曉之以情道:“阿奴,祖母再給你講件事,你便能明白了。當年你祖父欲西征宇文泰,就是在那沙苑之役的前夕,文肅公杜弼 其時被征任為相府法曹行參軍,臨戰之前,正是仰賴將士同心戮力殺敵爭功的時刻,征備物資、作戰動員少不了有些腐敗滋生。杜弼見此、義憤填膺,他進言高祖皇帝說,必須得先除內賊,而后才可以討外寇。高祖問“內賊是誰?”杜弼正色以對:“諸勛貴掠奪萬民者是也。”高祖不答,命軍人皆張弓挾矢、按刀舉槊夾道帳外,再令杜弼外出視之,杜弼走出賬外,穿行在一把把鋒利的刀刃和尖銳的槍頭組成的陣列之中,刀刃距他脖頸不過毫厘之差,槍頭離他頭骨只隔幾縷發絲,杜弼每走一步都汗流不止,每呼出一口氣都顫顫巍巍。高祖這才命人將武器收起,曉喻文肅公曰:“刀雖舉不擊,槊雖按不刺,汝猶頓喪魂但。諸將士身觸鋒刃,百死一生,所圖者,富貴耳。將士視功名如性命,而獎賞窮達皆操于吾一人之手耳,民之賊耳,國之士也!萬死猶且不懼,又豈會忌憚你一人定下的法度?若我如卿所議,一一細究,到時候這戰場之上的鋒芒,不知要對準那頭了。”杜弼登時大恐,頓顙謝曰:“愚癡無智,不識至理,今蒙開曉,始見圣達之心。”而后的乾明之政變,可不正應了高祖當日的預言嗎?列皇從前仰仗的那些武人,都拿起武器來反對你了。可惜啊!楊丞相!有杜輔玄的清正,卻沒有他的通達。”
高殷垂頭喪氣,他確實是誠服了,心頭也不知該如何去辯駁:“這么說來,我當初的治貪之政就真的完全錯了嗎?難道任由他們魚肉百姓就是最善最妥的做法了嗎?唉,或許是的吧,但若是讓長恭重行舊路,當他行走在刀叢劍棘中的時候,一定不會有絲毫的畏怯。他的肉身剛強可以無視血光的濺涌,可他的心智卻脆弱得不能禁受一點懷疑的聲音!多么可憐啊他!”
婁昭君抬頭望眼,仿佛又看了當日昭和殿外至親相殘的一幕,楊愔血淋淋的人頭被放置在精致的玉盤之上,還大呼著無罪。她嘆了口氣:“楊令公為國赴難,雖是天定,亦在人為,其可哀也歟?更可憐那杜輔玄,為國朝盡忠半生,最后卻是無端枉死!”
婁昭君一席感嘆,高殷的心里又泛起了一層酸腥和自責:“父親晚年酗酒成性,奸人便趁其酒醉之時,以讒言相誣。父親因而一怒之下,派人去往海州將其斬首。不久酒醒,痛悔不已,復遣使者追回成命,可惜忠臣已歿世,人間再無杜輔玄!唉,為何那些清白之士,就算他們慎言慎行,將一切不義的念頭、奸邪的禍根都從心頭拔去,可還是防備不了造化的捉弄!長恭啊,你呢?你縱是上天的驕子,可誰知這天父會不會有瞎眼的一天!他向來優待他所生的劣子,卻對家門的英秀刻薄至極!”
“阿奴,你在擔心什么?”婁昭君看著心事重重的高殷,充滿關切地問道,“你是不是在感懷自身了?其實啊,做個逍遙的散王也沒什么不好,人生于世,難得是找正自己的位置,我知道你這二十年里過得不快活,你那父親….唉.....阿婆向你保證,延安 他不會對你不義的,我從小就看重這孩子,我明白他的為人。”她還以為高殷是因人事的興廢無常而聯想到自己將來的命運。
“祖母,罪人不是在擔心我自己的安危,我是在替長恭憂心。”
“噢?”婁昭君奇了一聲,關切的神色由淺漸重:“長恭他怎么了?”
“前些陣子,晉陽宮里的事祖母聽聞了嗎?”
“什么事?老身從未聽聞過有何異動?”婁昭君不由得心慌起來,有一種對自身威望失去控制的感覺,原來她這個素來愛護的六子高演對她也是有所隱瞞的。
高殷將那日里發生的事都對婁昭君細細說了,婁昭君大驚,站立起來,用龍頭杖指著高殷大斥:“糊涂啊!你們兩個!怎的如此莽撞,叫延安生了疑心,叔侄嫌隙頓生,日后該如何收場!!他與那事有什么關聯!?也不知你們是從哪里聽來的瘋言瘋語。”
高殷語塞,吞吞吐吐地說道:“回…回稟太后,是九…九叔。”
婁昭君渾身顫抖,身子佝僂往前傾倒,她一只手緊緊攥住自己的胸口,仿佛快要嘔出血來。另一只手按著節杖猛烈地抨擊著玉石板,仿佛要將整個宮殿都搖動:“老天啊!你為什么要對一個孤寡老人這么殘忍!難道她此生所見的慘劇還不夠多嗎?難道她所生的骨肉一個個都沒心沒肺嗎?難道血肉親情和皇權比起來真的一文不值嗎?你們耍弄的那些小伎倆,盡管去折騰!盡管去殘殺!盡管去這樣折磨一個垂死的老人。把她的血肉抽出分離,任她的心肝互相絞殺。她就眼睜睜得看著這些不肖子一個個死了,都死了!我也就無牽無掛了!賀六渾 啊,我只是沒臉去見你,你生下的都是龍子龍孫,我卻把他們都教成了毒蟲兇獸!”婁昭君說完,臉色忽然變得蒼白異常,一根根晦暗的筋脈像細長的蚯蚓一樣爬滿了她的臉頰,終于,這位高貴的老婦人搖搖晃晃地、不甘心卻又無可奈何任一大灘淤血從嘴里嘔出,將寶座周圍布置成了仿佛兇殺現場。
高殷至此才明白,祖母的身強體健都是強撐出來的,她想在晚輩面前保持優雅從容的家長儀態,也是為了省去子孫們替她的身體擔憂。可是啊,卻沒有一個人關心她的心傷,關心她的愿望,就是為了讓族員和睦,讓兒女親愛。
高殷自責極了,他把所有的罪因都歸結于自己的言語過失,匆匆忙高喊御醫快來。“住口!誰都不許叫御醫來!”婁昭君一聲大喝,震懾了整個宮廷,所有人都不敢妄動,只是跪在原地聽候太后的旨意。
“你們不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嗎?好哇,老身今日就說個明明白白!你們剝開自己的內心看看,看看到底有多少是出于激憤蒙蔽了雙眼,多少是因為私欲而捏造事實!”
高殷急了,他明白現在自然是太后的身體要緊,不是任其情緒激動的時候,可他正想開口婉言勸阻,就又被太后粗暴地打斷:“聽下去!殺害我兒高澄的兇手是那名叫蘭京的廚子!這件事情背后沒有人指使,沒有陰謀,沒有詭計,有的只是國仇家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