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不老,為雪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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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要把我嫁給村東邊的惡霸,這事全村都知道了,獨獨我被蒙在鼓里。要不是府里的丫頭說漏了嘴,我怕是會含著笑上了花轎,還會以為自己嫁給的是絕世英雄。

這事在成親的前一晚被我知曉,那我定是不愿意的。我當即解了嫁衣上的盤扣,盤扣被系得緊,一時間解不下來,急得我又蹦又跳,最后,我索性斂了斂領子,拔起掛在銅鏡旁邊的的長刀氣勢洶洶的奔了出去。

我馬不停蹄地沖到前廳,大刀一揚橫在脖子中間,正氣凜然:“爹,你這是把女兒往狼窩里推,既然這樣,女兒不如自行了結……”

我爹猛地站起來,兩個鼻孔同時出氣,把胡子都給吹出來了。

“你!你!逆子!爹的良苦用心你非但不明白,還以死相逼!”他頓了頓,背過身去,單手拍在長桌上,恨恨道:“你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你了!你既然想死,那就死吧!等你死了,爹也找瓶毒藥一口灌下去,兩腿一蹬兩眼一翻,咱爺倆一起下去陪你娘去!”

我爹的聲音有些哽咽,我一時間有些無措,不知道該不該繼續抹脖子。

輕輕淺淺的笑從庭外傳過來,我轉過身子,赫然看見村東邊的惡霸堂而皇之走進來。

我放下橫在脖子前的大刀,雙手握住刀柄,直指他的喉間。

他輕輕巧巧躲過了大刀,朝我爹的方向做了一揖,道:“范老爺。”

我看著我爹背對著我們迅速做了幾個擦淚的動作,然后才轉過頭來,擠出兩絲笑:“小宴啊,你來得正好,我前兩日才得了上好的明前茶,來嘗嘗?”

我心道不妙,眼珠子在眼睛里轉了轉,接著閃電般將大刀橫在脖子前:“恕女兒不孝,女兒要先走一步了!”

大刀往皮膚里深入了一毫,我爹壓根頭也沒抬,繼續給惡霸斟茶。

大刀再往皮膚里深入一毫,兩人有說有笑,依然沒有人抬頭看我。

我有些尷尬,挺了挺胸,字正腔圓道:“女兒先走一步!”

我爹還是沒有抬頭,倒是惡霸,他輕輕放下茶杯,眸色復雜的望著我,片刻,他沉聲開口:“范老爺,我此番前來,不是為了喝茶。”

說話的時候,他始終盯著我,我感覺臉上有些燥熱,底氣也有些不足。

“我深夜前來拜訪,是想,退了這樁婚事。”他端起茶杯,淺淺抿了一口茶,目光依然緊鎖著我。

大刀尷尬地舉著,我整個人都不好了。

我爹呆住了,抬手顫抖著指著我,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緊接著道:“小宴,小女并無惡意。若是因為小女剛才的行為讓你覺得不舒服,我這就讓她道歉。”

還道歉!我瞪著眼睛將刀又往里探了一毫,血呲呲冒出,我疼得齜牙咧嘴,正在心底痛呼的時候,惡霸朝我走過來,輕而易舉奪過我手中的刀,重重甩在地上。他微微俯身,呵出的熱氣搔著我的耳蝸:“范小姐大可不必以死相逼,因為,我也不想娶你。”

話罷,他直起身,沖著我爹的方向行了一禮,才邁步走了出去。

我被趕出了范府,當日,宴庭走之后,我就被我爹怒斥一番,接著給掃地出門了。彼時,我穿著大紅的嫁衣蹲在范府門前,捂著呲呲往外冒血的脖子,眼淚不自覺就流了下來。

說宴庭為惡霸毫不為過,有次我路過他府中,親眼看見他怒打一柔弱女子,也曾看見他怒打一小乞丐,乞丐都被他打得只剩一息,他還嫌不過癮,將夜壺拿過來,逼著小乞丐一邊喝水一邊出恭。

我的意中人或是個絕世英雄,或是個翩翩公子,絕不會是這樣的惡霸。

我摸了摸脖子,覺得傷口有些深,若是再不醫治,照這呲呲往外冒血的速度,不出半個時辰,我的情況可就不大妙了。

我扶著墻勉強站起身,只覺得眼前直冒金星,我緩了緩,踉蹌著往下走。

“范,范姑娘?”

我睜了睜眼睛,看清來人是剛收攤的馬婆婆,馬婆婆確認是我之后,慌忙丟了肩上的擔子,背起我就往前方跑。

“去……去就近的醫館……”我勉強說出這句話后,就放心的暈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是在一處古色古香的房間里,我摸了摸頸邊,觸手的是軟軟的紗布,紗布纏了厚厚幾十層,疼痛感也很輕微了,我不禁感嘆醫者仁心,真是妙哉妙哉。

“醒了?”有人推門而入,看見來人后,我的瞳孔驀地收縮,怎么會是他?!

宴庭不疾不徐走過來,俯身揭開纏在我脖子上的紗布,我瞪大眼睛,回過神來迅速伸手拍掉他的手,暗罵了一句:“惡霸!”

我起身就要走,還沒穿好鞋就被宴庭按回在床上,他手勁大的厲害,我一時掙脫不了,只能凸著眼睛瞪著他。

他一手攥住我的肩,一手揭開我脖頸上的紗布,仔細察看了之后才站直身體,從袖中掏出一個青花瓷瓶放在小桌邊,淡淡道:“要是不想留疤,就按照紙上寫的用量和涂抹時間來做。”

我不相信他會這么好心,我偏過頭,冷哼一聲:“我的事,不用你費心。”

“既然到了我的醫館,那就是我的病人,談不上什么費心不費心。”

我驚詫,醫館?惡霸開醫館?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紅唇微啟:“那姑娘和那小乞丐都種了麒麟毒,女子的毒只能強硬地逼出來,男童的童子尿可以將毒帶出來。”他瞥了我一眼,“上回就是你報的官吧,因為你空口白牙幾句話,給我惹來了不少麻煩。”

我面色羞紅,垂著頭低聲到了歉:“對不起。”

他眸中帶笑:“無妨。”

見他笑得這樣好看,我不禁紅透了耳根,心跳也如擂鼓一般。

“既然醒了,就把賬結一下吧,你昏迷了兩天半,用了館里許多珍貴的藥材,加上那瓶我悉心調制出來的玉露膏一共三十八兩黃金。”他偏頭朝外面招了招手,“來結賬。”

模樣俊秀的伙計大踏步走過了,他晃了晃算盤,十指在算盤上飛快撥動:“這位姑娘,你在本館一共消費了二十一黃金。”

宴庭手握成拳,放在嘴邊輕咳了一聲,年輕的伙計眼珠子一轉,瞥到桌旁的玉露膏,一本正經道:“不好意思,我漏算了這玉露膏。”他又撥了撥算盤,“加上玉露膏,一共三十八兩。對了,姑娘是現金還是?”

我恨恨瞪了宴庭一眼,抬手扯掉頸上戴著的東海明珠項鏈,項鏈大力的拍在桌子上,我最后瞪了一眼宴庭,提著婚裙跑了出去。

我回到了范府,敲了老半天的門也沒有人來給我開,我蹲在范府門前的石獅子旁,每隔一段時間就起身去猛砸大門,直到天黑,也沒人來給我開門。

想起晌午的時候,宴庭那可惡的樣子,回憶一轉,我不禁想到他來退婚的那日,羞恥感霎時爆棚,我強忍著眼淚,又跑到朱漆大門前執起銅環扣下去。依舊沒人給我開門。

苦等了一下午,卻連家門也進不去,還被那人那樣羞辱過,我渾身打顫,眼淚自頰邊滾滾而落。

“混蛋……都是混蛋……”我哭累了,靠在門邊上,睡了一覺又醒了,大門依舊緊閉。

我站起身,拼命砸門:“爹,女兒知錯了。爹,女兒知錯了……”

如此反復幾十個來回,里面連一絲動靜也無。

我木然地轉過身,心里泛起苦澀。

“在那里!”

馬蹄踏地聲夾雜著吵嚷著人聲朝我逼近,待我反應過來時,已經被一眾官兵包圍了。領頭的幾個士兵過來押住我,甚至抬腳踢了我的膝蓋彎,我吃痛,雙膝一軟跪在地上。

“綁上帶走!”

我咬牙:“我又沒犯事,你們憑什么綁我!”

其中一個士兵嗤笑:“你沒犯事?那我就不知道了,上面下了命令,要你們范家全部去死。”說到最后,他字音加重,面目顯得猙獰可怖。

我低吼:“我范家是皇親國戚!你們抓我范家的人,就是跟皇家過不去!”

那個士兵不耐,一拳捶在了我的肚子上,我喉間一甜,竟是吐出一口鮮血來。

我面色如土,想不清楚我爹到底得罪了怎樣的人。

我爹一直為人和善,偶爾還會去城外布施,按理來說不會和人結下仇才對,究竟是誰,要置范家于死地?

路過巷口的時候,一道驚雷劃破天穹,和著悶雷聲,大雨傾盆而下。雨聲淅瀝中,我恍惚看見前方有個提著燈籠的男人,兜頭的大雨將燈籠里的蠟燭熄滅,隔得有些遠了,我并未能看清那個人的長相。

漸漸走近了,我驀然睜大眼睛,是宴庭!

“救我!”下意識的,呼救聲自嘴邊滑出。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掉頭往窄道里走了。

一顆心,如墜谷底。

我垂著頭,被士兵們拖著前行。是了,他既不是我的未婚夫,也不和我家沾親帶故,自然是不愿意趟這趟渾水的。

被關進大牢之后,我并未見到范府的其他人,甚至連我爹也沒有見到。

彼時,我緊攥著牢獄里的鐵柵門,聲嘶力竭的朝外面吼:“我爹呢!你們把我爹怎么樣了!爹!爹!”

遠處站著的士兵終于不耐煩了,他拿著鐵棍朝我走過來,鐵棍重重戳上我的肩胛骨,他唾了一口:“給我好生蹲著!要是再吵吵,老子把你舌頭拔了!”

我哆嗦著唇,終是什么話也沒說出來。我掩面啜泣,不明白怎么會這樣,明明前兩日爹還在給我準備婚禮,整個范府皆是喜氣洋洋的樣子,即便如現在,我身上還穿著前兩日試穿未來得及脫下的大紅嫁衣。

我渾渾噩噩又過了兩日,期間僅靠著一些殘羹剩飯度日,中間我也想過越獄,次次都被識穿,再被吊起來毒打一頓。

就在我快要絕望的時候,宴庭來了。

他的雙手被手銬銬著,長發垂在他的臉前,使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宴神醫,就勞煩你在牢里待個幾日,若是有什么需要,告訴小弟一聲……”

絮絮叨叨至了跟前,獄卒從腰包里掏出一大串鎖,精準地找到一把鎖,鎖芯插入鎖孔,銅鎖“啪嗒”一聲應聲打開。

“請,請。”

見宴庭配合的進了牢房后,獄卒才松了一口氣,他反復檢查了鎖有沒有鎖嚴實之后才離開。

我了無生氣的眸子放出一絲光彩,然而那光彩很快就滅了。我篤定他不會幫我的,更不會救我。

直到夜晚來臨之前,我們也沒有說一句話。我闔著眼想著這幾日父親會在哪里,府里的家丁又會在哪里。腦海里閃過的那個畫面讓我驚起一身冷汗,我繃緊身體,在心里默默祈禱范家上下不要出事。

“范小姐。”

我回過身,瞇細了眼睛看他。

他眸光在我身上流轉了幾圈,才道:“我昨晚去看了范老爺,他讓我轉告你,你不用擔心他,他很好。”

我踉蹌起身,走過去抓住鐵柵,咧嘴笑了:“我爹真的沒事?”

他搖頭:“至少現在不會有事。”

久久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來一些,我微微仰頭沖他笑了:“謝謝,謝謝你。”

他帶來的消息,無疑給了我活下去的勇氣。

他勾起唇角,緊握的拳頭展開,掌心里赫然躺著一瓶玉露膏,他道:“這是你上次忘記拿走的玉露膏,既然已經付了錢,這個就是你的了。”

隔著鐵柵,我伸手拿過躺在他掌心里的玉露膏,心里竟生出些暖意。

未過幾天,就有兩個牢獄前來迎宴庭出獄,他跟著那兩個人邁步走出去,就快要走出我的視線的時候,他頓了頓,接著抬腳迅速離開了牢房。

我緊緊攥著他在臨走前趁人不備塞給我的紙條,小心翼翼的打開紙條。紙條上赫然寫著四個字——春山八字。

莫名其妙的四個字在我心頭蕩起漣漪,我小心收好那張紙條,莫名覺得心里安定了不少。

之前送宴庭離開的兩位獄卒回來了,他們一前一后,其中一個抹了抹臉上的汗,恨聲道:“這小子,要不是看在他有些勢力,老子一刀砍了他。”

跟在后面的人搖了搖頭,神色復雜:“我怎么覺得宴神醫這次入獄像是計劃好似的,不對,我總感覺哪里有些不對勁。”

“咱們呀,就是替上頭的辦事,不管那么多,也管不了那么多。走走走,喝酒去!”

他們后面的對話我也聽到了一些,無非就是誰誰誰長了俸祿,誰又得罪了誰之類的,我聽得乏了,抱著膝漸漸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被一陣嘈雜聲吵醒,我瞇著眼適應了室內亮如白晝的光線,看見有人拿著鎖不耐煩地在開鎖,他一面開鎖一面打呵欠:“真是麻煩,一會兒要抓,一會兒又要放,真是腦子有毛病!”

鎖“啪嗒一聲”掉在地上,他快步走過來,解開我手上的手銬,將我朝外一推:“你可以出去了,動作快點的!”

我抓住他的胳膊,急切道:“我爹呢?”

“你爹就在外面,滾滾滾,老子還要睡覺呢!”

聞言,我拔腿就往外面跑,果然,爹爹和府里的眾人就在外面。

“小彎。”

眼圈在哪一霎紅了個透,我走過去,哽聲問:“爹,我們究竟得罪了誰?”

爹爹不語,許久,他拍了拍我的手,嘆道:“回家再說,回家再說。”

爹爹側身,向著宴庭所在的方向拱手道謝:“宴神醫。”爹爹停住話頭,聲音已然有些哽咽。

我這才看見了不遠處站著的宴庭,我攢出一絲笑,跟著爹爹一起謝過他。

回到府中后,爹爹倒了一盞茶遞給宴庭,神色莫辨。

“爹……”

爹爹看了我一眼,終是嘆道:“我有意把你許配給宴神醫,就是想幫你避開此禍。”

聞此言,宴庭垂下眼睫,面不改色地抿了一口清茶。

“宴神醫,事已至此,我也不想瞞你。我范家就這一個女兒,我求你娶了我家小彎,求求你了……”

爹爹雙膝一軟,竟是跪在宴庭面前。我試圖拉他起來,他用力掙開我,叩拜下去:“宴神醫,求你了,我家就這么一個女兒她只有嫁入宴家,成為晏家的人,才不會被禍事纏身……宴神醫……”

他長跪不起,我的心就如同被針扎一樣刺疼。眼淚撲簌簌落下:“爹……”

宴庭放下茶盞,伸手扶起我爹,唇邊始終落著不深不淺的笑意:“范老爺知道我當初為何會答應這門親事么?”他頓了頓,眸光不經意間瞥向我,“因為我念著你范家是這鎮子上最大的家族,與你范家結親,對我也有利。”

爹爹哆嗦著唇,央求道:“范家的地窖里藏著些金銀,我現在就叫人把里面的財寶搬出來裝箱送到你府里,只要你肯娶……”

“爹,我不嫁……你不用這么求人的……爹……”我哽聲打斷。

宴庭低頭把玩著手中的玉扳指,笑了笑:“我不要金銀財寶。”他放下玉扳指,視線兜兜轉轉,落在了窗外的一棵樹上,“我要那道密詔。”

密詔是先帝駕崩前寫的詔書,這道詔書一直藏在范府上,這我是知曉的,因為很久以前,爹曾和我說,這道密詔關乎著國家命運,要務必保管好。

知曉這道密詔存在的人并不多,除了先前伺候過先帝的太監魏遇和我爹以及我之外,再無人知曉。

宴庭知曉這道密詔如今就藏在范府,自然不是普通的人。

宴庭眼眸中含笑,一如我初見他時的模樣。“范老爺,不如我們做個交易吧。我娶了范姑娘,并且承諾保范家上下平安,只要你把那道密詔交給我就好了。”

我擦干眼淚,仰起臉沖宴庭吼:“你妄想!我就是死了,也不會讓我爹把密詔交給你!”我扭過頭,拉住我爹往外走,“爹,我們走!”

爹爹掙開我,朝我擺了擺手,聲音放得很低:“小彎,你先回去。”

“爹……”

爹爹別過臉,低吼道:“把小姐帶回去!”

幾個家丁迅速圍過來,拖拽著我往外走,眼淚撲簌簌落下,那一刻,我只覺得心冰冷到了極點。

他們在那一日說了些什么我全然不知,只知道未過兩天,爹爹就命人重新將紅燈籠和彩綢掛上。

府里張燈結彩,我便知道,爹爹要將我嫁過去。

出嫁的前一夜,爹爹裹著風推開了我的屋門。他遙遙站著,眉目間布滿滄桑,再也不是當初那個走路穩健脊背挺得直直的男人。

“小彎啊,爹爹對不起你。”

我坐在銅鏡邊,身上綁著的粗繩使我掙脫不得,嘴上封著的布條讓我說不出話來。我望著年邁滄桑的爹爹,不住搖頭。

爹爹深深看了我一眼,聲音暗啞:“看好小姐。”

幾個家丁齊齊點頭,我望著爹爹有些艱難的轉過身,深一腳淺一腳的離開了。

我看著鏡子中鳳冠霞帔妝容精致的自己,甚至有些絕望,爹爹為了我的安全,要將密詔交給宴庭。而宴庭為了那道密詔,答應娶我。

這一切的一切,看起來荒唐至極。

我枯坐到了天明,鑼鼓聲響起來的那一刻,喜娘推門而入,她攙扶著我,邁過門檻,邁過范府的大門,送我上了喜轎。

我看到了騎著高頭大馬過來迎親的宴庭,神情在那一刻有些恍惚,那道密詔真的有那么厲害嗎,他竟肯為了得到那道密詔而違心的娶我。

轎子被抬起來的那一刻,我看到了倚在范府門邊的爹爹,他仿佛在一夜之間蒼老了很多,他笑著朝我擺擺手,用口型在告訴我:要照顧好自己。

我闔起眼睛,斂住眼中的淚。

鑼鼓喧天,鞭炮齊鳴。

平州所有的百姓都知道,范家的姑娘范小彎要出嫁了。

嫁的是平州的神醫宴庭。

他們只道范宴兩家門當戶對,般配的很,卻不知宴庭不是真心娶我,我也不是有意想嫁。

爹爹的死訊在我嫁到范家的第二天傳到我的耳朵里,彼時我手里端著的茶盞在不經意間傾斜,滾燙的茶水落在左手手背上,疼痛的灼燒感使我清醒過來,我低頭看見碎了一地的瓷片,轉身就要往外跑。

“攔住夫人!”

呵斥聲從背后傳過來,我被迎面的幾個家丁堵住,他們將我制住,我掙脫不得,膝蓋一彎就要叩首:“求你了,讓我再見我爹最后一眼。”

宴庭的手橫伸過來,生生攔住我,我抬起頭,聽他一字一句道:“你不能去。”

我憤怒到了極點:“為什么不能去!為什么!”

宴庭站起來,居高臨下的望著我,許久才丟下一句:“看好夫人。”

他漸漸走出我的視線,我連哭的力氣也沒了,癱坐在地上雙目無神的盯著袖中緊握的十指。

宴庭,我恨你。

宴家的家丁見我不再反抗,紛紛退至一邊,目光卻始終凝在我的身上。

我抬起疼痛難忍的左手,仔細看了看手背上的傷,心中苦澀翻騰,爹,我照顧不好自己啊……

宴庭在傍晚時分披著滿身的風雪回來了,他眉頭緊皺,疾步朝我走過來。

他停在我的身前,蹲下身攥緊我的肩,模樣猙獰又可怖:“密詔呢!”

我抬頭看著他,嘴角漸漸揚起來:“宴庭,你什么也拿不到,拿不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什么都拿不到!拿不到!”

他氣極,眼眸里蘊藏的怒氣像要把我千刀萬剮,我盯緊他,笑得更加肆意。

我爹為了這道密詔死了,我甚至沒有見到他最后一面,一想到這里,無邊的恨意就將我包裹。越是恨,我笑得越是肆意,笑到最后,連眼淚都濺了出來。

宴庭雙目猩紅,四個字從齒縫里擠出來:“瘋女人!”

他回身,只身走進了漫天的飄雪里。

是夜。我趁著夜色悄悄潛入范府。

爹爹沒有把密詔交給宴庭,那必然是藏在了范府中。

我穿過抄手長廊,轉身進入最后一個房間,走到雙層書架前,屏住呼吸,左手探到其中一個暗格中,吃力的扭動機關。書架晃了晃,往邊上退去,露出里面的石門。

我拆掉左手上的紗布,潰爛的皮膚甫一接觸空氣就升起綿密的疼,我忍著疼,將手掌密切貼合石門旁邊的凹槽上。

沉悶的響聲過后,里面的景象映入眼簾。我撥開垂柳,兀自往里面走。

走到四周皆由大理石鋪就的池子邊上,我深呼吸幾口,跳入池子里。

我半瞇著眼在水中找尋,長發被水波的力量打散,拂在眼前遮住了我的視線。影影綽綽間,我看見了一個紅木盒子被綁在巨石的旁邊。

肺里儲存的空氣就快要殆盡,我浮到水面上大口呼吸幾次,才又一頭扎進了水里。

紅木盒子被順利的解開,我一手抱著盒子,一手拼命往上劃動。連手背上的傷口迸裂,流出的血融入水里也未發現。

到了岸上后我才發現盒子被上了鎖,我試了很多方法,始終無法將鎖撬開。

我氣極,狠狠將檀木盒子扔在地上,檀木盒子落地的那一刻,盒底開始破裂,我蹲下身撿起盒子,重復摔了幾十次,盒子終于全部碎裂開來。

里面的沙子迅速滑出來,沙子中央躺著一個稍微小一些的盒子。

我舉起那個小一些的盒子,摔了幾十次也沒摔出一絲裂痕。我不知所措的抱起地上的盒子,看著盒子中央有個小的凹槽,我伸出手,摸了上去。

做工極好的檀木盒子在那一霎那有了反應,我看了看滿是鮮血的手,心中了然。我對準那個凹槽,使滴答的血落入凹槽中,不多久,“啪”的一聲,盒子打開了。

盒子里賣弄果然躺著那道密詔,我將密詔裝入懷中,低頭看見地上躺著一張信紙。

信紙被小心展開,信上落款的日期分明就是我出嫁的前一天。

吾女小彎:

小彎,爹走了。

你從小就有自己的主見,但是這次,由不得你了。

先帝將密詔交由我范家保管,就是讓我在合適的時機將這密詔公諸于眾。

那日宴公子向我要這密詔的時候,我也曾問了他是誰,但他并沒有回答我這個問題,只說對你是真心。爹不知道他對你是不是真心,還是只為了要這密詔而逢場作戲。

但他若是真的喜歡你,即便爹去了,他拿不到密詔,也不會真的為難于你。

我沒辦法,只能涉險賭一賭。也好讓你過落入那群人的手里。

小彎,你且記住,定要保管好這密詔。

范強留。

“將軍!在那里!”

嘈雜聲喚回我的神智,我還未來得及收起密詔,就被人五花大綁的捆起來。

為首的穿著盔甲男人一把奪過我手中的密詔,聲音壓得很低:“范小彎,你給我等著。”

“將軍!二皇子來了!”

我轉眸,瞳孔里映出宴庭的模樣。

怎么會是他!

他走至我跟前,動手將捆縛在我身上的繩子解開,隨后轉身望著將軍:“而今是太平盛世,當今的皇帝也是年輕有為,這道密詔早該廢了,不該留到今天!”

將軍握拳,額邊青筋暴突:“但你別忘了!我南征北戰,為的是什么!”

宴庭垂眸,字字鏗鏘:“為的是母妃能夠安息,為的是侄兒能夠有出息。”

“你知道就好!先帝在世,欠你母親多少情,你可知道!先帝擬了這道密詔,為的就是能夠從你身上來彌補對你母親欠下的情!”

宴庭不語,他一直緊緊握住我的手,只是那手,涼的徹骨。

“先帝臨終前將虎符一并交給了我,現在虎符在我們的手里,密詔也在,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良久,宴庭道:“怕國不將國,河山不再,百姓的生活將不再安逸,而是動蕩不安。”

將軍愣了愣,他轉過身,以手遮住眼睛,沉聲下令:“來人!帶二皇子回京!”

周圍帶刀的侍衛將我們捆住,一起送上了馬車。

馬車里面熏著上好的安神香,我望著對面坐著的宴庭,艱澀開口:“為什么不讓我去見我爹最后一面?”

“因為當日……我舅舅就在范府上,若是你在那個時候上門,他必然會抓住你,對你嚴刑拷打,直至你交出密詔。”

我低下視線:“那他為什么把我們抓入獄之后又放了我們?”

宴庭一愣,接著攢出些笑意,啞聲道:“是我央求舅舅放出你們,以拿到那道密詔為代價。不過,便是我真的拿到了那道密詔,我也不會將它交到舅舅手里。我會……親手毀了它。”稍稍停頓了一下,他問,“小彎,你恨我嗎?不讓你去見你爹,你恨我嗎?”

我緩緩搖頭,心中苦澀難忍:“不恨了。”

宴庭微微仰起臉,在馬車輕微的顛簸里,我聽他道:“范老爺曾經問過我是誰,可是我也不知道我是誰,說是皇子,總有些飄渺,因為我啊,從生下來就被送到宮外。父王和母親的故事,我也不是很清楚,只從舅舅那里聽到過,說是父王欠我母親的情,今生今世都還不了……

“所以他才擬了那道密詔,為的是加倍地對我好,以消解他心中對母親的愧意……可是為什么要從我身上來還欠母親的情呢?”

宴庭閉上眼,我也就沒有看見他眼中蓄著的淚。

天將將亮的時候,馬車走到了京城。

有人走過來撩開簾子,畢恭畢敬道:“二皇子,到了。”

宴庭應了一聲,弓著身子走出轎子,他穩妥站定,才伸出手拉住我。

“慢點。”

我笑了笑,輕巧躍下轎子。我回眸,正要說話,就看見宴庭身體猛地前傾,竟是吐出一口血來。

“宴庭!”

“二皇子!”

前面領路的將軍拉住韁繩,回身望了望,只那一眼,他便慌了神。他跳下馬背,疾步走過來:“你怎么了!”

宴庭抹掉嘴角殘留的鮮血,笑著道:“舅舅,我身上中的毒已經深入肺腑,無藥可醫,怕是不能如你所愿了。”

將軍面色悲憤:“宴庭!你太讓我失望了!”

宴庭咳了咳,道:“舅舅,我時日已經不多……”

“送二皇子回府!”將軍拂袖,“派人好生醫治著!”

當晚,我們便回到了宴府。將軍派來的太醫仔細為宴庭把了脈,最后什么也沒說便離開了。

我站在一旁,只感覺渾身冷得厲害。

他瞇起眼睛,朝我招了招手:“小彎,過來。”

我望著他,心中五味雜陳。

“我們和離吧。”

我怔了怔,慢慢點了點頭:“好。”

宴庭又瞇著眼笑:“村里有幾戶人家不錯,村東的鐘家和村西的錢家,還有隔壁鎮子上的柳家,這三家都是書香門第,府里的公子都是儀表堂堂的,家里的父母也很明事理,你嫁過去定不會吃虧的。你過兩日便去見一見他們吧,我已經交代了村里的媒婆……”

我聽著他絮絮,終于沒能忍住洶涌的眼淚。

“你別哭啊。”看見我哭,他有些慌張,不住喃喃,“別哭,別哭啊。”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哭,或是因為宴庭就要死了,或是因為自己剛開始冒出小芽一般的感情。但這感情還是不夠深、不夠濃,沒有辦法支撐我理直氣壯的拒絕和離的要求。

我想宴庭也是。

番外·宴庭

從我第一眼見到范小彎的時候,我就覺得這個姑娘很有趣。

彼時,她小心翼翼的探頭往里看,那時候我剛好替一個姑娘和一個中毒的乞丐拔火罐,力道有些重了,她便以為我是惡霸,甚至跑去報了官。

那之后,范老爺前來我家提親,我連想也沒想便同意了,再后來就是宮里派來的人要求我服下宮中特制的毒,為的是以絕后患。

其實當今的皇上早就知道了舅舅在算計著什么,他不戳破,只是還想緩和一下君臣關系。但是我不一樣,我是二皇子,不是他的臣,也不是他的民,我的存在威脅到了他,他想讓我死,我就必須得死。

服毒之后我思慮了幾天,才決定去將婚事退掉。

退婚之后沒有多久范家就被捕入獄,范小彎被捕那日,我站在街口,隱約看見舅舅的心腹走在前面,他的身后是一隊官兵,官兵們押著范小彎,拖著她前行。

我朝后退了退,不希望被舅舅的心腹看見。

那時我動了惻隱之心,為了能夠光明正大的見上范小彎一面,我甚至當街搶劫,被幾個官兵抓住的時候,我仰起頭,心里充滿了快慰。

我在獄中待了幾日,便看著她頹廢了幾日。那樣一個明媚的姑娘,變得渾渾噩噩木木然然,我實在看不下去了,便編造出一個謊言。

——我昨晚去看了范老爺,他讓我轉告你,你不用擔心他,他很好。

她聽聞此言,咧嘴笑起來的樣子,是我此生見過最好看的笑容。

春山八字,是我在臨走前偷偷寫在紙條上塞進她手心里的,那是形容女子的眉毛秀美,宛如遠山。

——春山八字爭妍麗。范小彎,我沒有足夠深的余生來要求你為我一生畫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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