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三月七日,山城墨云道中遇風雨,同行皆狼狽,獨其不覺。
雨珠從斗笠邊緣灑落,穿過秦沐澤那寒氣逼人的雙眸,粘上了他那一身黑白革帶束身的青衫。
輕挪身,拐入煙雨巷,身后青石板濺起的水花閃過幾道幻影。
“難道就甩不掉了嗎?”秦沐澤低喃了一聲,伸手摸了摸腰帶上鼓起的地方。
“官人進來坐坐好嗎?”碧瓦朱檐下,粉色齊胸襦裙的女子伸出芊芊玉手攔住了秦沐澤的路,聲音妖嬈而嫵媚。
招頭間,門頭上三個端正的大字“春香閣”,這是一個總會讓一般男子心動的地方。
只見他微微一笑,跟著女子跨過了低門檻,雖然秦沐澤不是一般的男子。
樓內鶯歌燕舞,酒香四溢,哪還能看見屋外世間那半分凄涼。
正道是,青樓滿座,誰懂寂寞。
秦沐澤摘下了斗笠,一張冷峻的臉龐與樓內的情景多少有些格格不入。
“官人,你不會是第一次來吧?”女子轉身,說話間嘴角上揚,眼神也上揚。
女子話里嘲笑的意思,秦沐澤自然聽得出來。
煙花之地,自己的確是第一次來,可是這重要嗎?不重要,誰叫他要找的人就在此地呢?
秦沐澤抬頭環顧了一圈樓上樓下的每一個角落后,眼角那道犀利的光隨之變得深沉。
“我喜歡安靜!”秦沐澤從懷里掏出了一張銀票遞給了眼前的女子。
“明白,官人您請隨奴家上樓,奴家這就給你安排一間最安靜的雅室,你看我再給你安排一個唱曲的如何?”女子臉上都快笑出了花,這張銀票是她今日當次收到的最大面額的一張,至于男子提得任何條件她都會同意的。
“無須,給我上一壺好酒便好。”
秦沐澤知道,他要找的人,定然也早已發現了他,進屋的那一刻,他就悠然地坐在桌前,凝視著屋門。
片刻之后,一陣輕盈腳步傳來,透過窗紗,還可見一道倩麗身影一步步往門的方向走來。
“官人,你的酒來了。”聲音輕柔悅耳,像一道風。
“進來吧!”秦沐澤坐正了身姿,右手五指輕彈桌。
門開了,青樓新來的花女上官昕兒一手提著齊腳跟紫色衫裙婀娜地進了屋,只見她雙瞳剪水,如花笑靨。
“官人,你請慢用!”
“多謝!”
“需要奴婢為你彈唱一首曲子嗎?”
“好!”
她想留,他也不想趕,自然可順水推舟。
她攬椅就坐,琵琶落手。
他攬酒就杯,酒香入喉。
一曲十面埋伏彈得驚心動魄,酒香也顯得有些悲壯味,香甜后的甘苦。
一盞茶后,琴聲落地,卻聽“啪”聲響起,琴弦斷,酒杯碎裂,一枚銀簪斜插在桌上,只要再用力一分,酒壺也會跟著碎裂。
“斷了弦的琴,還能彈不?”他問,波瀾不驚,似乎早已知道了結果。
“沒了杯的酒,還能喝不?”她反問,臉露一絲驚色,但卻強裝鎮定。
“杯是碎了,但是壺還在,就如人雖已逝,而家依在,雖然家已不像家,可是如果愿意,它還是可以是家的。”秦沐澤伸手提起了酒壺,輕輕地把酒壺里的酒灑在了地上,地上泛起陣陣氣泡,直到氣泡消失,他才把酒壺端在手上與眼前晃了晃。
“我明明看見你喝了?”上官昕兒驚訝之色顯于臉上,面色隨之變得蒼白。
“是嗎?也許吧,你不是也明明知道我在找你,可是你沒有逃。”秦沐澤微微一笑。
“逃,我往哪里逃,你們皇城司的爪牙連此等地方都不放過,我還能逃哪里去?”
“其實我也不想來,只是官命在身,五條人命案,不管是什么原因,殺人伏法此罪無由。”
“是啊,可是他們殺了我全家,難道就能逍遙法外,三年了,整整三年,他們有些人一直都還活著,活著好好的,好好的!”上官昕兒聲嘶力竭地喊著,眼角滴落著點點淚珠,還好青樓的鶯歌燕舞早已讓其它人醉生夢死,并未有人驚覺。
秦沐澤看了眼手中的酒壺,把目光轉向了那扇半閉的窗,淡淡說道:“他們也許不應該活著,可是你為何要去決定他們的死呢?”
“上天不公啊,你為何就不能讓小女子殺完最后幾個人呢?雖然我知道這輩子都殺不了他們,可是我還是想試試。”
“把你那把聽月匕首留下吧!”
“什么?”
“留下那把有著五條人命的匕首。”
“你不抓我?”
上官昕兒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看著秦沐澤。
“你走吧,遠離這血腥的江湖,我相信朝廷一定會給個答案的,只要我還活著。”秦沐澤說這話時,沒有再看上官昕兒,只是一直盯著窗,窗外的雨還沒停。
上官昕兒抱著那把斷了弦的琵琶,一步步往窗戶移去。
“我走了,你要如何交差?”
“我的事,一樣我自己來負責,你走吧,走得遠遠的,好好地活著,只要活著就一定能看到你想要的答案的。”
“好!”
上官昕兒說完話,就推開那扇半閉的窗一躍而出,像只在雨中飛翔的燕子,在低矮的屋檐上一閃而沒。
秦沐澤轉頭看著桌上上官昕兒留下的那把有著半月形的手柄,刀尖帶著勾的匕首,凄然一笑說道:“十年前,你那微微一笑,蝴蝶都能為你傾倒,而我自然也不例外,只是如今你是否還能記得起我?”
雨夜中,有人也說了一句話,只是秦沐澤聽不到。
“十年前,你靦腆一笑,與我那時心境卻萬分融洽,至此情不自禁會為你牽掛,而如今你卻成了朝廷的爪牙。”
十年前,上官府與秦府原本是兩家世好,只是后來因朝廷政見不同,慢慢疏遠了關系,然而年幼的娃娃親卻沒有哪一家主動提過取消過的意思,秦沐澤與上官昕兒今日一見是十年來的第一次。
自從三年前上官府滅門慘案之后,秦家不斷地在明暗兩方向偵查當年到底誰才是真正的幕后主謀,秦沐澤的父母也在兩年前去世,也就是那時,他因機緣巧合異姓改名加入了皇城司,成了一名曹司,兩年來他不停地追查當年的血案,就在近日查出了些真正的兇手,也查出了自己的父母的真正死因。
走出屋,隨手關上了屋門,下樓對著屋外進門前遇到的女子說道:“我那屋暫時不許有人進入,讓她好生休息,我出去一會再回來。”
“明白,明白,官人你放心,我一定不會讓人去打擾的,你就放一百個心吧。”女子答應得很是爽快,畢竟那張銀票足以包下那個包間半個月。
春香閣外,她往東而他往西走。
趁著夜還未央,一壺好酒在手,秦沐澤慢踱步,穿市井出城郊,過竹林,搖曳的竹子,青黃殘葉紛飛。
“你們出來吧!林中雨冷蟲多。”秦沐澤隨手撿起一截竹枝,輕輕向空中甩了甩,畫出了一幕雨簾。
“秦沐澤,你是不是放走了上官家的遺孤?”竹林里走出了兩名皇城司曹司打扮的人。
“雨夜,落影,辛苦你們了,一路跟蹤,只是你們這盯梢的能力有待提升啊。”秦沐澤冷冷地說道,頭都沒有轉動。
曹司雨夜和落影手中緊緊握著獨門兵器,站著也沒有動,他們知道自己面對的是什么人,更知道自己此行的任務不僅是監督秦沐澤,還要除之以絕后患。
“禾曹司,難道你當真要違抗指揮使大人的命令不成?”雨夜手據腰上長劍,低聲冷斥道。
“違抗?難道你們接到的命令不是我殺了她之后你們再除了我?”秦沐澤冷笑回道。
“禾曹司,你一定是誤會了,我二人只是怕禾曹司你遭其它人暗算,所以暗中保護你。”手持一把骨朵的落影,眼角上移,輕笑回道。
“誤會?想必你們此次也應該知道了我的真實身份,我秦沐澤從不怕死,但不想不明不白的死,想必二位也是如此?”
“呃,禾……秦曹司,話既然都說到這里了,那我二人也無須再隱瞞了,你是束手就擒,還是準備與我二人死拼呢?”落影側身做著迎敵準備。
“你們跟隨我這么久,應該也累了,何況你們手上沾的那些無辜的血也早該還了。”
“看來你是想把我二人也留在此地了。”雨夜腰間的劍已拔了出來,劍光在水滴中閃耀。
“生死有命,無辜的血我是不會沾的,可你倆并不無辜,三年前的事你們也有份。”說到這,秦沐澤轉過身看著雨夜和落影二人,眼里有了殺機。
“要不,你逃吧,我們就回去稟告大人說跟丟了,你看如何?”雨夜一聽到三年前的事,心中一涼不自覺地往后退了一步,聲音微微顫抖說道。
“逃?逃哪里去?其實我接這次任務時,我就知道了我暴露了,兩年前我加入皇城司時,真正目的就只有這一個,查清三年前到底發生了什么。”
曹司雨夜和落影,此時面對著秦沐澤,顯得異常地緊張。
秦沐澤的劍法他們懂,可懂歸懂,可是他們都沒見過,因為見過的人都已經死了,更別說知道如何才能破解了,原本他們還想著,拿著指揮使大人的命令,秦沐澤就會束手就擒,然后乘其不意再除之,可是此時的場景是他們怎么也沒想到的。
穿林打葉聲,卻摭不住刀劍聲,竹枝化劍,劍氣沖天,穿過長刀的猛功,化掉骨朵的錘擊,也不知道經歷了多少次的交鋒,直到一道閃電穿過黑夜時,雨停人影分離。
秦沐澤面色慘白地站立著,在風中搖搖欲墜,手臂上滴落的血染紅了衣袖,再從他手中那只剩半截的竹枝上滑落,跟著雨水濺落在地上,紅了一地。
“咳咳,我還不能死,所以死的只能是你們,因為我還有事沒有做完,對不住了。”秦沐澤咳出了一口鮮紅的血,然后看著躺在地上已然奄奄一息的二人說道。
片刻之后,“啊!”一聲長吼之后,秦沐澤心中做好了另一個決定,才走出竹林。
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又有何為怕?
是啊,秦沐澤從來沒有怕過,唯一怕過的只是上官昕兒的安危,他是多想回過頭去尋她,可是他不能。
上官府的事終于了了,只是雨夜到底是生是死一時沒有答案,山城城郊處只發現了兩具面目全非的尸體,其中一個穿著曹司的服裝,另一具是當時秦沐澤穿的服飾,且他手中還握著上官家唯一的遺物。
時光飛逝,一眨眼又一年過去。
次年三月七日,山城煙雨巷一家新茶館拉下紅帷布準備開業時,江湖又一個驚人的消息傳出。
“你聽說了嗎,城皇司指揮使昨夜遇刺了,身中十七刀,刀刀致命。”
“誰還能殺得了指揮使?”
“據可靠消息,是丑人曹司雨夜做的,也不知道為什么。”
“是嗎?當年那一場惡戰,他沒死在秦家小子手上,今日卻把指揮使殺了,太不可思議了。”
城皇司確實死了,死在了一長劍之下。
有一個面部極丑的人,憑著一人一劍逃出了城,一路向東。
東,山城的方向。
山城墨云道,他頭戴帷帽,面色深沉,腰間別著一把半月形的匕首。
雨后的煙雨巷,他輕輕踩起地上的水灘,水花濺起,兩道極快的身影在水光中閃過。
“客官,進來坐坐好嗎?”同樣的位置,不同的人,不同的聲音。
秦沐澤心中蕩起千層思緒,女子的聲音他很熟悉,透過帷帽他還能看見那熟悉的身影,他搖搖頭,沒有出聲,眼光泛著淚光。
“她還活著,真的好好地活著,足夠了,我這一生再無所求,如今我這容貌無須再相見。”秦沐澤在心中對著自己說。
別過女子,他微微一笑,沒再回頭。
只是還沒走幾步,身后便響起一曲斷了弦的琵琶曲,彈奏的還是那首十面埋伏,秦沐澤停下了腳步,淚流滿面。
曲聲越走越近,曲盡人近,花茶香撲鼻而來。
“這一次,換我幫你!”
輕風吹過,他手臂中淡淡的月影紋身,她清清楚楚分辯得出。
她手背上那個展翅的蝴蝶他也看得清清楚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