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河環圍,堰塘密布,河湖連通,這個典型的水澤之國,雖外派過大量勞力到各處建設水利工程,與天斗,與地斗,只可惜所建項目與三星天遙地遠,無一毛錢關系,三星占不到半點便宜,到頭來還是要靠天賞一碗飯吃。三星這塊多災多難的土地,長期忍受著澇災和旱災的輪流蹂躪和折磨,不得安寧。
通電已是七十年代中期的事了,通電之后在朱家塔和石家岡修了電排灌站,才基本解決了抗旱抗澇問題。而在此前,隊與隊之間為搶水,盡管人們彼此熟悉,有些還是直接或是拐彎抹角的親戚關系,還是會經常發生激烈沖突,有的地方還打死過人。我家門口的一口堰位于三隊和四隊之間,干旱期間,這口堰經常上演奪水大戰:兩隊各自抬來水車,換幾班勞力連續車水,流往各隊的田里。水越提越少,又在更低處置一機埠,安放一張水車,繼續車水,以至于出現這樣的壯觀景象:在一個狹窄的地方,擺三張水車接力,分級提水,兩個隊六張水車拚命車水,車水數線的號子喊得震天響,混合在一起,你壓制我,我反壓制,斗到水干見底才罷休。過得一夜,堰塘里又滲進了一些水,奪水大戰又上演。垸內無水可搶了,如果旱象沒有好轉的跡象,只好把大堤切開一條口子,水車一級一級沿河堤堤坡按“之”字形擺開,從水位嚴重下降的河底一級一級提水上來,耗費人力驚人。
漲水的季節,當外河的水位平齊垸內時,就只能聽天由命了,如果不住雨,內澇就不可避免了。沒有可排水之地,人們只好眼睜睜地看著田里地里的莊稼浸泡在水里,欲哭無淚。等水退去之后,再考慮種點什么不讓田地荒著。這意味著,日子原本過得湊湊巴巴的人們,又要雪上加霜了。
孩子不識愁滋味,這邊大人們愁眉苦臉,那邊孩子們照樣玩得一塌糊涂。
堰塘周邊大多有樹,多是楊樹,柳樹,苦楝樹。粗大的樹丫橫著伸向池的上空,這枝丫便成了天然的高空跳臺了,雖然不是十米跳臺,也有三四米了。男孩子們排隊爬上枝丫,一個接一個像青蛙一樣撲通撲通地往水里跳。一般地用冰棍式,就是直著身子往下跳;有的炫技,弄出點難度,在空中劃一道優美的弧線,四肢完全伸展,頭部入水,壓出少許浪花,引來一陣尖叫聲。炫技與風險并存。有一次,樹底下觀眾不少,還有幾個女孩子也在看熱鬧。我向來跳冰棍式,那次突然也想弄點難度,輪到我時,我縱身一躍,也學別人一樣把四肢伸展開,可惜身子沒有在空中劃出弧線,而是橫著跌落在水面上,肚子都要板炸了,我強忍著巨痛爬上岸,低頭一看腹部黑黑的皮膚都摔成紫色了。幾個女孩看著我吃吃地笑,有一個女孩關心地告訴我,你剛才掉到水里的聲音好嚇人,你的肚子都拍紅了。我昂然地走過她們身邊,告訴她俺不疼。只是,在離開人群的樹后面,我按著肚子蹲了好一會兒。
所有池塘都是集體所有,也就意味著誰都可以用各種工具和方式捕魚。有些人家捕魚工具高端一些,手網,絲網,徹子;罾,漁罩,竹號兒;漁叉;釣竿,等等。有手網的家庭最牛,想吃魚了,這家主人就背上魚簍,撒網撿魚,更多時候是大人打魚,小孩緊跟著身邊,幫著撿魚,很少空手而歸的。撒網要力氣,更要技巧。要把網撒好遠,撒到哪個位置,網撒開的形狀,都十分考驗手對網的控制能力。特別是夏天抽水抗旱,水退下去了一些,露出了一些淺灘,直接下水捉魚吧,水又太大了點,這時候手網就顯神威了。有時候一口池塘,有十多蓬網圍獵,此收彼發,有時幾篷網同時撒出去,這時就見出撒網技術的高下了。高手神定氣閑,看準位置,蓄勢之后網脫手而出,像美國的飛毛腿導彈一樣,呈圓形精準地落在目標地,誤差不超過一米。有的人架式擺得很足,網隨身體旋轉三百六十度,“嘿”的一聲震天吼,把網甩出去,網卻撒成了一條線,逗得圍觀者一陣哄笑,撒網者也跟著訕訕地笑。
還有人攜帶鸕鶿捕魚,多在秋冬季節。通常是三四個人或者五六個人,他們不是本地人,每人挑著特制的有兩個斗的船,一根長竹篙,幾只鸕鶿棲息在船幫上。到了池塘或是南河邊,把船往水里一放,就可以開始捕魚了。主人給鸕鶿脖子上套一個小環,防止鸕鶿私自把魚吞下肚去。一時間,清澈的水面水花飛濺,十幾只或幾十只黑色的精靈或水面游弋,或躍出水面,然后一頭扎下水去,長嘴叼著魚,快速向主人游去,主人竹篙一伸,鸕鶿靈巧地躍上竹篙,主人把鸕鶿喉包用手一擠,魚兒就落到船艙里,有時候喉包里裝好幾條魚。幾斤重的大魚,需要幾只鸕鶿配合才能弄上來。鸕鶿也有鬧情緒的時候,任憑主人責罵,就是不肯扎下水去。主人沒辦法,只得喂條小魚哄哄它,請它繼續工作。
我家只有最簡單的捕魚工具,一把徹子,一個竹號兒。所謂徹子,就是抄網的放大版。徹子的服務對象是小魚小蝦,水溝、塘邊和河邊都有我們徹魚的身影。一般是我姐姐徹魚,我撿魚。對著一堆水草徹過去,再拖回來,把網里的水草擇出去,再把小魚小蝦撿到桶子里。到南河邊徹魚,小蝦居多,其次就是旁皮和郎母。小魚小蝦用來擩酢辣椒特別下飯,是農家再尋常不過的家常菜。我父親曾說起他早年到南河里徹魚的事。徹了一早上,沒什么收獲,往回走的時候,看到河邊有一叢孤零零的水草,也沒作什么指望,對著水草一徹子下去,再收的時候,異常的沉重,端起來一看,竟然是滿滿的一網蝦,足足裝了一大桶。
下雨的天氣,就用得上竹號兒了。號兒粗的一端有倒須的口,另一端收攏了,套有一個蔑箍,把蔑箍解下,可以把里面的魚蝦傾倒出來。每逢下雨,就有水嘩嘩地排往池塘,魚兒喜逆水而游,叫“上水”;把號兒大頭朝向池塘陳放在排水口,上面再壓點泥巴和草,過一兩個時辰去收魚,把泥巴和草撥到一邊,一提號兒,里面有撲騰地振動聲,貨多貨少心里就有數了,把號兒里所有的戰利品倒出來,常常給人驚喜。大多是鯽魚、刁子、蝦子和泥鰍之類,頭天晚上埋上號兒,第二天起大早去收,號兒大都裝得滿滿的。
釣魚更是日常活動了。驚蟄一到,就可以開竿了。釣竿是挑選自家竹園里筆直的竹子,把竹節上的圪塔仔細修理,在煤油燈上細細地烤,烤出一圈一圈環形的黑紋;殺雞后把雞翅的粗羽剪成一厘米長短的小節,用作浮漂,剪下牙膏皮作沉錫;買來尼龍線和各式魚鉤,安裝調試好后就可以帶上自制的魚竿去釣魚了。刷刁子的魚竿更簡單:一根有彈性的細竹竿,最細的尼龍線,最小的鉤,把鉤上纏一小坨粘的蜘蛛絲,背上魚簍,邊走邊刷,走過幾口堰塘,差不多就有一碗刁子魚了。風平浪靜的時候,也在南河釣魚,大多是旁皮和郎母。
釣黑魚最過癮??吹揭粓F黑影在池塘水草里移動,黑影的爸爸媽媽在這團黑影邊上逡巡,趕緊回家拿根粗些的竹棍,胡亂綁上根粗線,尼龍的或麻線都行,用鋼絲彎成的超大鉤,磨尖了,鉤尖上綁一條小青蛙,讓青蛙的嘴張著,不必隱身,讓青蛙在一團黑影上上下移動,黑魚護崽心切,奮力躍起身來一口咬住青蛙。心軟的釣上一條就算了,放另一條黑魚生路,繼續擔負護崽的責任,不然,那群小黑魚會被青蛙和蛇吃掉的。也有人非得釣起另一條黑魚才心滿意足地收手的,那么這一窩黑魚崽失去了父母的保護,基本上就沒命了。有一次我們班到五隊支農,幫著插秧,走在劉家灣閘邊的池塘邊上,九隊的熊顯林發現有一窩黑魚苗,他向來不安分,探下身去,用手指在黑魚窩上劃動,一大群人停下腳步,在旁圍觀,突然,黑魚父母中的一個猛地沖向水面,一口咬住顯林的食指,旁觀的人大聲驚呼,那邊顯林疼得齜牙咧嘴,手一甩,大黑魚跌回到水里,顯林的食指已是鮮血淋漓,顯林被拉上岸之后,本來油黑的臉都變白了。
漲春水了,早上起來,池塘的水和田平齊了,長滿了紫云英的田里漫了一層水,不時有大的小的鯽魚鯉魚刁子漫游,或在紫云英里費力穿行,尾巴拍擊水面,濺起朵朵水花。盡管水里還有點寒意,可是孩子們或拿著撮箕,或操著舀架,或者光著手,尖叫著,赤著腳在田里奔跑,隨著一聲“這里有一條大鯽魚”的驚呼,引來眾多小孩圍堵,捉到魚的雙手攥住魚,興高采烈,其余的沒時間懊惱,趕緊去找尋其他的魚,魚多著呢。
水溝里的水不太多的話,孩子們用分段筑口的辦法,用泥巴堵上一段,再用盆子澆水,澆干之后就可以摸魚或撿魚了,接著再堵下一段,半天下來,水桶的渾水里擠滿了大大小小的魚。
大人耙田平田,勤快的人后腰間往往系上一個魚簍,一塊田整完,魚簍里就裝滿了魚或是黃鱔泥鰍,吃飯時,必定有一大鍋香噴噴的魚,主婦又得抱怨家里的米不經吃了。
鱔魚或釣或捉。捉鱔魚可徒手也可用竹夾子。有一天晚上,我和鍋鐵相邀去捉鱔魚,田里只有瘦瘦的一面水,秧苗正長得壯實,未到吐穗的時候,他背著魚簍,我拿著電筒,鱔魚都很粗大,小一點的我們看都不看。我左手拿電筒照著鱔魚,右手食指中指無名指三根手指夾住它,提起來塞到竹簍里,蓋上蓋兒。就這樣捉了一條又一條,沒有喘息的時間。估摸著該差不多了,鍋鐵取下背著的魚簍,卻發現只有幾條鱔魚了,我們倆特別奇怪,仔細檢察魚簍,原來魚簍底部穿了一個洞!
鱔魚狡猾,打的洞穴有兩個出口,洞一般打在田里或田干上,可這難不倒比它更狡猾的人類。找到鱔魚棲身的洞穴后,用腳在洞穴的一端猛揣,眼睛盯住另一個出口,等鱔魚憋不住沖出來時,眼疾手快,用手把它鉗住。有一種“泡鱔”,洞穴大多在池塘邊或者田干上,洞口一堆泡沫,膽小的人不敢用手捉,這種鱔魚很兇,咬住人的手指后不松口,我就吃過“泡鱔”的虧,后來再不敢惹它了。
我們也釣鱔魚。用一段三十多公分的鐵絲,一頭卷成小環,小環上系一根拴著小木塊的繩子,一頭磨尖,彎成一個很小的鉤,用大蚯蚓套在鐵絲上,包住魚鉤,看準鱔魚洞,將鉤慢慢地伸進去,用手在水面上彈,引起鱔魚的注意。拿著鉤的手感覺有點動靜,那是鱔魚在試探,突然鐵環一振,那是它上鉤了,握緊鐵絲的環用暗勁拉,不能拉得太急,等它的頭部出來后,就用另一只手攥住它的七寸,把它拽出來,裝到竹簍里。鱔魚太滑,跑脫的也有一些。
聽說有一種望月鱔,在月光皎潔的夜晚,會對著月亮,高高地昂起頭和身子,有劇毒。我沒遇到過。
有一種人以釣鱔魚為業。他們主要是在池塘里釣。工具也不復雜,除了長的短的釣鉤之外,多了一根竹棍,竹棍的一端有鐵絲彎成的三角,其中一個邊與棍垂直,上面套著大蚯蚓,在與水面平齊的洞穴口試探,我們也尾隨參觀過,但幾乎沒有誰有耐心參觀到底,因為他們在一個地方經常一站就是半天,他們釣上來的鱔魚大得嚇人,都是鱔魚的祖宗了。只可惜我沒有耐心窺探到鱔魚釣起來的全過程。
烏龜王八那時候屬尋常之物。在稻田里經常能撿到烏龜,夏夜在池塘邊走過,能聽到“撲通”“撲通”的聲音不絕于耳,那是烏龜聽到人走路的聲音后,慌慌忙忙從樹上滾落到池塘里。經常能撿到好幾斤一個的老烏龜,俗話說,千年的王八萬年的龜;這樣的老烏龜不知道多少歲了,也許動輒上千歲了,龜背上大多刻了字,遇到這樣的老龜大龜,人們直接就放生了,都說吃了背上刻字的龜是不吉利的,公開吃龜的只有叫花子?,F在想來,這刻字求福的做法何嘗不是對龜的一種保護?可惜而今之人對這樣有靈性的生物已沒有任何敬畏之心了,為滿足口腹之欲,不惜花費千金尋求野生烏龜,遇到背上有字的烏龜,他們照吃不誤,上面有字反倒證明了所吃之龜是野生的,從而成為烏龜身價的標簽了。有一次我們幾個學生被安排晚上采桑葉,路上撿到一只四五斤重的老烏龜,烏龜散發出很重的騷味兒;一步街的裁縫方奎看到后索要,石圣泉老師就隨手送給她了,方裁縫拿著小竹簽把烏龜腳縫里的小螞蝗一只一只剔去,不知道這老龜的下場如何,估計方裁縫把它給吃了。
甲魚很容易釣,它貪吃。一根長尼龍線系上一口縫衣針,針上穿一小塊新鮮豬肝,往水里一拋,等線一蹦直,就可以把它拉上來了。有人徒手捉甲魚,站在池塘中間,雙手捧擊水面,發出“澎澎”的響聲,然后觀察水面,對著冒出一串串氣泡的地方潛水下去,一會兒冒出頭來,手里便舉著一只四腿拚命蹬踏的甲魚了。
后來,土地承包到戶了,堰塘逐漸淤塞,無人組織清理,除了幾口大的堰塘之外,其余的大多變成水田了。僅剩的幾口堰塘,也是水草縱橫,水面漂浮著塑料的或玻璃的瓶,還有白色的泡沫。溫度較高的時候,陣陣異味從水里散發出來,路人掩鼻疾走,走不了的是在這里生活了一輩子的老人,還有他們的孫子們,他們的孫子們將來長大了,也會離開這片曾經特別干凈的土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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