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

(一)

榆樹村的老榆樹快要死了,大家都這么說。

葉子枯黃稀少,被蟲子蛀空的枝干成了一個巨大的樹洞,大到可以藏身一個蜷縮起來的女孩。人們用木條搭成架子,用廢紙箱的大紙板寫上“躲避讓行”的牌子,防止老榆樹突然倒了,砸傷過往的人。在一個殘陽如血的春日傍晚,一個穿著紅布棉襖的女人突然出現在村里,奇怪的走到老榆樹旁,撲通一下跪在了那里。

(二)

在高山下榆樹村,有一顆很老很老的榆樹。那顆榆樹靜靜地站立在那里,有人說它已經活了一千年。在輪回的四季中,它見證了榆樹村的變化,不斷拔地而起的房屋,逐漸擴大的村子,還有生生世世在傳承下去的人丁香火。

村北本來蜿蜒流淌的小河隨著人類的開發,水土流失后逐漸干涸。只有岸邊每年在石縫里依舊初生的野草讓土地有了荒野的氣息。多年以前,小滿就是在這里被她的祖母從母親手中奪回來的。她的母親,沒有給這里的人留下太多印象,那個發誓要遠離窮山惡水的虛榮女人,終于還是舍下了自己剛滿百天的孩子,跟著做生意的貨郎進城去了。于是小滿對母親的印象,只有多舌鄰居婦人的只言片語。 她們說她母親是個黑黑瘦瘦的女子,她們說她母親精于刻薄算計,他們偶然會談起這女人,也在逐漸把她忘記。 在幼年時每當談起這些,他們總會摸摸小滿的頭,說“好在我們小滿是個干凈懂事的姑娘,不像她母親。” 每當這時,小滿總會推開婦人的胳膊,一口氣跑回家去,依偎祖母的身旁。他們一家住在高山腳下的破瓦房里,墻頭的青苔欣欣向榮給貧窮的家帶來一絲生機。祖父是一名老木匠,方圓幾里的桌椅家具都出自這個老木匠的手,也是靠這雙好手藝,維持這個家。直到有一天年邁的老木匠在捶捶打打時倒下了,殷紅的血染紅了手工楔子推出的木花。年幼的小滿在院子里玩耍,看到跌倒的祖父,她不懂那意味著什么,更不知道祖父的腦溢血需要喊人來醫治。她以為祖父只是太累了要休息,于坐在祖父身邊,玩了一下午的狗尾草。

后來,小滿經常做一個夢,夢到那個悶熱潮濕的下午,她在一片殷紅的土地奔跑,那里是灼熱的荒原,煙霧彌漫,紅彤彤的太陽發出暗淡的光,永遠在前方急躁逼迫著人,讓人感到壓抑。她向著被云彩遮蔽太陽的方向奔跑,可是怎么跑也跑不到盡頭。

每一次,小滿幾乎都是哭著醒來。好在,祖母睡在她身旁,用枯瘦的臂膀把她攬在懷里。“小滿乖,沒事不哭哦”祖母振振有詞的哄著她。

睜開眼,依然是這個世界。月光如牛乳,從紙糊的窗子透進來,朦朦朧像籠罩一層紗。再過幾個時辰,就會聽見隔壁屋子踹門的聲音,那是她不成器的父親喝酒夜歸。那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了。 可他生來是個走街串巷的不孝子,從未給家里帶來一絲好。 至于他隔三差五的爬上村西寡婦的床,這已經成了村子里公認的秘密。 家里的生計,只能靠祖母給人洗衣幫工勉強維持。每當小滿握緊祖母粗糙的手,干燥的皮膚布滿裂痕,像極了那顆活了千年的老榆樹。那干癟褶皺的樹干在滿天風沙的黃土里,堅穩地扎根。 終于在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晚上,小滿喝醉的父親跌倒在家門口,再也沒起來。后來村子里便傳聞,這家的女人,克男人。于是關于小滿家的一切故事,都蒙上一層神秘的紗,成了街頭巷尾帶著有色眼鏡討論的飯后話題。

小滿十六歲那年,已經長成了一個水靈的姑娘。“她不像那個走了的黑瘦女人”她們在背后總是這樣說。有一天村里街角的閑坐的眾人看著小滿挺拔豐滿的身姿逐漸走近,在這沙土彌漫的季節里,小滿像是一顆新生的樹,吸引著旁人的目光。 叼著煙鍋的老頭洪爺爺呲著被煙熏的黃牙說了一句“遠看這模樣倒像她奶奶年輕的時候。”

同樣,移不開眼睛的也包括那些小伙子們。他們常常在小滿去河邊洗衣服的時候,一起藏在枝葉繁茂的草叢里看著她。偶爾還會起哄地朝著小滿扔小石頭,然后哈哈大笑。每當這時,如果是別的姑娘一定會害羞的紅了臉。而小滿總是端起洗一半的衣服,甩了甩濕了的手,不屑地看了邊一眼,頭也不回的走了。可能活在這樣的家庭里,小滿注定要活成一個傲氣的姑娘。那天中午小滿又在水邊洗衣服。一塊石頭嗖嗖的劃過小滿身旁,最后在水面上打了一個漂亮的水漂。小滿回過頭去正要發怒,樹叢里卻沒有人。在另一旁,一個面生少年站在那里。她從未見過他。他的面龐干凈沒有被風霜吹打過的痕跡,身上穿著洗的發白的布衫,蹲在那里滿臉歉意“沒把水漸到你身上吧。”小滿第一個正經的打量一個男孩,此刻的她似乎有了一種與平常不一樣的情緒。“你不是這里的人?”她問。“不是,被家人送來避難的”。風吹動小河里修長的河草,于是它們便連一片成群的擺動。已經快要熟了的穗子垂下了腰。在那個暖意漸深的午后,小滿第一次站在男孩的身旁,和他說了說話。

(三)

祖母是真的老了。她沒辦法再像以往一樣,每天都做很多事。她變得健忘起來,經常坐在祖父死去的木匠房的門檻上盯著天空看飛鳥。秋天的葉子被蕭瑟的風吹落,落在地上,她的身上,還有她的肩頭。家里的活計落到了小滿的身上,她沒有十六歲少女應有的那份快樂和淡然。每天,她都在為明天如何活下去而憂慮。

祖母的咳嗽越來越嚴重了。通常小滿的睡夢里也伴隨著祖母喉嚨里污濁的喘息,最開始她有些怕,后來就變成了熟悉的安心。她害怕那不均勻的喘息在哪一個永遠停止,害怕在那個猩紅色追逐太陽的夢里永遠出不來。

布衫少年出現在小滿的生活中了。他對小滿很好。也只有和布衫少年在一起的時候,小滿才不再覺得嚴重的抑郁。像是陰霾許久的天空隨著雷聲的悶響,大雨而至。她和少年在老榆樹下,有了一段美妙的纏綿。此生第一次她感覺到了被擁有的滋味,除了祖母,她從體會過未被人愛過,保護著的滋味。“她們都說我會克死男人,你不怕嗎”小滿抬起頭來問道。那布衣少年只是笑了笑,并未回答她,把她摟的更緊了。

(四)

兩個季節過去了。春風又吹綠了這篇土地。老榆樹也長出了新的枝椏。就在這個豐年好運的季節。小滿的祖母坐在老屋的門檻上看從南方飛回來的燕子。這個家就剩下祖母一個人了。小滿走了,跟著那個來避難的布衫少年走了。沒人見到小滿是如何跟榆樹村告別的。只知道有一天,她突然不見了,扔下了讓人同情,孤苦無依的祖母。

于是這件事再度成為街頭巷尾的話題。那些嘰嘰喳喳的婦女們圍在一起,一邊用布滿油垢的手補男人的粗布短褲,一邊唾沫星子四處亂飛。

“小滿走了,她像極了她那黑瘦的母親。”她們說。

(五)

不知道又過了多少個季節。榆樹村早已變了樣子。村里喜歡坐在墻角叼著煙鍋的洪老頭也死了很多年。榆樹村的人從那以后再也沒見過小滿。那棟空無一人的老屋就成了帶有傳奇色彩的一個謎。直到有一天,老榆樹實在太老了,樹干中間被蟲子蛀空了。那個大大樹洞,總會有捉迷藏的姑娘躲在樹洞里,等待被尋找。

再后來,老榆樹隨時都有可能倒下,人們已經不再允許靠近它了。

在那個殘陽如血的傍晚,遠道而來穿著紅布衫的女人跪在地上滿臉滄桑。她像是回到了那個她很久很久沒有做過的猩紅色的夢里。在夢里她不停地奔跑,追逐著太陽。多年不曾有過的壓抑掐住了她的脖子,她喘息起來,混沌而嗚咽,像是一個垂暮的老人。

這一次,她終于離那個發著昏暗紅光的太陽越來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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