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剛回來的時候，非常不適應。

明明是生養自己的城市，卻突然感覺陌生甚至有些惶恐，就拿某天在冷面館的事來講吧，九九著急解決一頓飯，就匆匆得進入了家樓下的一家店。

“來二兩冷面！”

“你說什么？”柜臺里是個穿著黑色緊身衣的女孩，此刻臉上寫滿了驚訝。

“面怎么賣？”九九馬上意識到有些不對，想了想，又追問了一句！

女孩面露不悅，恢復了冷淡：“大碗五塊，小碗四塊！”“那我要四塊的……”

柜臺里的女孩不愿再說話，拿眼光打量了一下九九，就低下了頭，不再看她，九九有點不自在，暗自心想以前都這么賣的啊，什么時候變的？

不過，就算不再按量賣，也不至于這樣啊，想到這里，九九突然發覺了不對，九九仔細得端詳了一下柜臺鏡子里映出的自己，單薄的身子，發白的臉孔，配上有些怯生生的神情，竟是一副膽小的樣子，剛好與柜臺里的女孩形成了鮮明對比。

說實在的，九九頂恨這樣的自己，永遠都是蚊子一樣的聲音，讓人無端討厭。

正想著面來了，九九安靜得靠著角落里的一張桌邊坐了，又安靜地掰開了一副方便筷，仔仔細細得將筷子上的倒刺弄干凈，現在不止柜臺里的女孩了，連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的老板娘好像也在看著九九，仿佛是什么異類。

終于弄干凈了，九九開始吃面，小心翼翼不發出任何聲音，這在吵鬧的冷面館里竟有些格格不入，尤其是與大口大口的，發出跐溜跐溜的其他客人對比，老板娘冷哼一聲，轉動了幾下粗壯的腰身，一副不謔的樣子，女人看女人的眼光總是毒辣的，一個小矯情，跑這裝什么淑女啊！

九九心滿意足得吃著，冷面，是九九心里美好的存在，夏日里點上一碗，上面漂著星星點點的芝麻和黃瓜條，冰涼的面湯爽口又甜津津的，小時候，九媽總是帶著九九來到這，不知道是因為太美味，還是別的什么，那個場景始終不能忘記。但轉念一想，應該就是冷面的味道太好了吧，畢竟九媽在十年前就跟別的男人跑了，九九對九媽的印象已經模糊了。

九九感受到了異樣的眼光向自己襲來，但她選擇了忽視，要知道這個小城市的外來人實在是不多，這店平時也就是靠著房前屋后的街坊鄰居，也許她們早就習慣了當地粗獷的客人，都不知道如何招呼一個連話都好像不敢說的小姑娘了。

九九想到著完全釋然了，這能解釋得通，目光雖然讓九九不安，但同時又很喜悅的，要說小的時候，還在奶奶懷里養著的時候，就被鄰居人家的神婆說將來是要做大事的。

所以九九安慰自己，這樣的目光，你早晚要習慣的，九九暗自在內心幻想著，假如能當個大官，這些人不知道要如何來巴結呢，愛幻想，是九九的毛病，只不過小時候幻想自己是拯救世界的圣女，長大后幻想自己有錢有勢罷了。

九九吃完面，回到家，卻發現家里來了陌生人，九九赤著腳，悄無聲息得貼近了客廳的門，努力豎起耳朵，想多聽一點里面的聲音，聲音斷斷續續……

“九九……24歲了，明年就本命年了”

“那咱們兩家的事就說定了？”

九九一驚，說定了？剛想破門而入，下一句話讓九九心涼了半截。

“這樣的話，之前的帳就一筆勾銷了……”

門咣當得響了，里面的人嚇了一跳，包括九九，突然摔進門，九九的臉上怎么也勾不起笑容。

九爸有些窘迫，咳了一聲“九九，這是你王叔叔……還有趙叔叔……”

九九的腦袋一片空白，只是機械得重復：“王叔叔好……趙叔叔好……”

“好……好……”那沙發里的穿著灰色外套的男人臉圓圓的，大腹便便，撐著衣服隱約能看到肚臍的形狀，此刻笑著，笑紋像刀割般清晰。另外一個似笑非笑，也是同樣的身材。

九九不敢再看，把頭深深得埋在了肩膀里，終于挨到了他們告辭離開，九九才轉過身，用一種帶刺的眼光盯著九爸，九爸更加理虧心虛，最后終于抵不住這種眼光，艱難得開了口：“我是你爸爸，怎么會害你，你王叔叔家可是咱們這地界的大戶，你跟了他家兒子絕對錯不了，要不是你還念了幾年書，怕是還沒有福分嫁過去呢……”

九九怒火中燒，但看著九爸躲躲閃閃的樣子，終究沒有說出口……

九九從沒和任何說過，她最討厭男人光著上身，尤其是還有啤酒肚的上身。

小的時候，只要是在傍晚出門，哪怕只是去小賣店買一袋花生，也會路過路邊攤那些光著上身，喝酒喝得正高興的男人們，這樣的人臉上往往是圓圓的、紅紅的，順著臉龐流下汗，嘴里還吆五喝六，九九最不喜歡。

可不太幸運的是，自己家里就有一個這樣的男人。 九爸，就是那個渾圓的身材，多年的嗜酒和打牌堆積起來的肚子鼓鼓的，每到盛夏，就在家里和一群叔叔喝酒，牛叔叔、趙叔叔、于叔叔……這都是九九見過的。

每逢此時，九媽總是帶著九九離開，到一家冷面館，為小小的九九要一碗甜津津的冷面，有的時候還有一碟子豆腐絲，但九媽這個時候就會不知去向，九九就安靜得坐在座位里，一根根得把冷面吃掉，然后再等九媽回來，睡眼朦朧得跟著九媽回家，再睡眼朦朧得看著九媽或者收拾凌亂的餐桌，或者是和九爸歇斯底里得爭吵。

小小的九九下了決心，這樣的日子我長大后絕對不要過，我的意中人一定要英姿勃發，即使不踩著七彩祥云來接我，也要是不喝酒的才可以。

今天的九九，還是照著老樣子掰開一副方便筷，卻怎么也無法把方便筷上面的小刺弄干凈，只好打包了一份拿回家吃。

一路上，小風陣陣，月光皎潔，九九的心一時舒緩，一時緊張，那些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只要活著，就會有好事情……

就這樣順著來路走著走著，周遭的環境仿佛都改變了，天色更暗了，那開了10多年的小賣店，招牌更顯得舊舊的，昏暗的燈下繞著一圈圈的飛蛾，靜謐的氛圍就好像是幼時某個平凡的夏夜，小小的她就只是回家。

不知道走了多久，九九終于在家門口停下，里面隱約有吵雜的聲音傳來，咦？自從九媽走后，九爸已經很少再叫朋友到家里來了，可是今天是怎么了？怎么會這樣？

九九有點害怕了，手里摸著門，卻不敢推開。

推開這門，爸爸還會是那個樣子么？臉上洋溢著舒暢的笑容，手里拿著酒杯一飲而盡。

還能看見那些叔叔么？見了面，該說句什么呢?都已經這么大了，突然發覺叫叔叔有點難為情呢……

九九糾結了好久好久，終于鼓起勇氣推開了大門，咦？本來家里的大鐵門可是很沉的，而今天怎么這樣輕呢？

夜華如水，九九的眼睛有點朦朧，好像桌子上坐著的是王叔叔，不！不是王叔叔，比王叔叔好像還年輕些，其他人也不是小的時候見過的，啊！他們分明是隔壁小李、小陳……面孔不一樣的，身材卻很相似，清一色得裸著上身，此刻都有點驚訝得看著她！

桌子上杯盤狼藉，酒水灑在了桌子上，地上，其中還有一個胳膊上還有酒，九九驚呆了，那個人，是自己的丈夫，此刻就在裸著上身的人群中，難以辨別。

他啞著嗓子大著舌頭：“你去買花生，怎、、怎么才回來啊？”

九九提著一碗冷面，一時不知道說什么才好，是什么樣的心情促使她沒有買花生，而是買了碗冷面，九九也不知道了。

她久久得端詳一碗癱掉了的冷面。也許真的有人需要一碗冷面，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