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以抵御的是侵襲而來的嚴寒,隨著綿延的流水聲,四面八方,如溶溶冷月拋下的一縷薄紗,輕輕裹在少年身上,揮之不去。河岸是兩排整齊的柳樹,柳條垂下如簾。將少年圍在一個空間里,像是他獨有的房間。微風吹過,掀起簾子,左右搖擺。對岸是一座青石橋,橋旁有幾戶人家,門還大大地敞著,節能燈灰白的光從屋中直射而出,和冷溶溶的月光攪在一起,光下幾只蒼蠅不住打轉。一個胖老者穿著一件白色的褂子,兩只手的手肘壓在他身前的柜臺上,撅著屁股,肥膩的肚子如一坨新鮮的牛糞堆在柜臺上。他滿臉堆笑,在和站在他對面的漢子說話。那人豁著一口黃牙,熟練地拆開煙的包裝紙,扯一支遞給老者,老者也慢悠悠地拿出一包,扯一支回遞漢子。漢子笑嘻嘻地將自己的煙收回,接過老者的煙,云煙繚繞地走了。老者的身后,是一臺不斷閃著彩光的電視機,他沒有回身去看的意思,繼續趴在柜臺上,和偶爾出現在月光和路燈交織下的行路人打招呼。夜里很靜,行路人走路的喘息聲和鞋子與地面摩擦的聲音能傳出很遠,這讓少年想吸一支煙。于是他側過身,從口袋里摸出一支皺巴巴的煙,打火機的聲音在這寂靜的夜里如雷鳴般轟響,火焰像閃電一樣閃耀,瞬間照亮了少年半張黝黑的臉。煙霧在黑夜的空中看不見的散開,像垃圾桶打開看不見的臭氣散開,教師的嘴張開,看不見的陳規破紀散開。少年的腦袋嗡嗡作響,他側了側身,伸手到腰部,摸出一塊石頭,從剛才開始,原來是它一直咯得少年腰疼。少年隨手一甩,將它扔進旁邊的那條小河里,噗通一聲,像打碎了一面平靜的鏡子,水波將鏡子里的星光月影揉得像窩在墻角的一窩鋪蓋。父親像石頭一樣被扔進鋪蓋里,手腳軟成柳條,飄拂。嘴像巖洞半張著,洪流滔天,裹沙挾泥一擁而下。少年聽到北風呼嘯,冰冷地刺破耳膜,夜便如此夜一般的靜,風更似今夜一般的冷。母親對于父親的責罵和毆打,被風狠狠地撕碎,一片一片地、一片一片地與躺在岸邊的少年擦肩而過,輕飄飄地輕飄飄地落入河中。星空浩淼,一條銀河閃閃發光,從不知何處的遠方發源,奔向不知何處的遠方。夜空才是那一面更加純粹透明的水面。少年記得曾被母親摟在懷里,一顆一顆地數那些星星,母親指著那條閃閃發光的銀河,少年便知道了牛郎織女的傳說。從少年這個角度看母親,在漫天繁星的映襯下,母親宛若仙女。為什么沒有王母來把母親喚回天宮,為什么不能劃一條天河,將父親母親永遠地分開,讓自己只用跟著母親?母親輕輕搖晃懷中的孩子,風驟急,似乎要將一切都吹上天,似乎是王母派人來接母親回家。孩子輕飄飄地隨風而起,輕飄飄地,越飛越高。母親被遠遠地甩開,他想拉母親一把,可無論如何伸手,總是連母親的衣角都碰不到。少年從天空俯看母親,就像他從地上仰望星空一樣。路燈閃爍而明,正是天空中一顆顆的星星,母親的影子,被星光拉得長長的,像是穿了一件長裙一般。母親穿這樣的裙子肯定很美,可少年只看得到母親疾走的背影,每一步都像踩在一顆明亮的星星上。少年邁不開步子,風就吹著他,讓他跟著母親,卻總也追不上。夜靜而涼,只有遠遠近近的蟲叫聲和不知哪個林子里傳來的“咕咕”地貓頭鷹叫聲。母親已經走到了河邊,河面吹來的風更加寒冷,河寬而靜,深藍色,倒映著整個天空的星辰,少年自然也映在水中,隔著水面,從下仰望母親。母親的臉龐如明月一般的清冷,幽幽地泛著藍光,眼眸清亮得像柳葉上的露珠子,在月光的包裹下瑩瑩欲滴。河對岸射來一束光,穿破月亮拋下的這一層薄紗,隨即便是一陣“嘩嘩”的水聲。船槳如鯉魚擺尾,小船向前,壓碎一河星辰。船尾一個男子喊著母親的名字,是大舅的聲音,河面上蕩開一層輕薄的霧氣,將大舅和小船一起罩住,大舅是王母娘娘派來的罷。少年想,母親被大舅扶上小船,坐在船頭,少年張開嘴想喊,卻嗆了一口水,內臟急劇收縮,窒息一樣。小船漸漸遠去,少年手忙腳亂,直到筋疲力盡,慢慢下沉,嘴里呼出的氣吹出一串“咕嚕嚕”的氣泡。不知過了多久,一聲石頭落水的聲音將少年驚醒。岸上的少年朝水中扔了一塊石頭,水里的少年就被石頭激起的波浪層層蕩開,和這滿河星空一起,漸漸褶皺,漸漸消失。下雨了,云被風吹來喚去,遮星蔽月,于是便窸窸窣窣地落起雨來,周圍被蠶食桑葉一般的唦唦聲填滿,少年翻個身,看見一個騎摩托車的年輕人把車停在小賣部門口,雨點布滿他的眼睛片,他拂袖揩去滿臉的雨水,又扯起衣角來擦眼鏡。少年看見他嘴唇動了動,胖老者就從柜臺里拿了一包煙給他。年輕人拿了煙,摩托車的鳴叫將黑夜撕開一個口子,一縷黑煙盤旋在燈下,久久不散,遠處是一字路傳來的車鳴聲,車去的越遠,那聲音越清晰。像是一把刀,在磨刀石上磨得越久,刀就越鋒利。那磨刀的聲音一陣一陣,被雨打得有些稀疏。少年的父親戴一個斗笠,蹲在磨刀石前,少年遠遠地望著,父親像一個俠客,披一身流蘇披風,已經燒到過濾嘴的香煙熏得他有些睜不開眼睛,卻也舍不得扔掉,試一試刀鋒,似乎有些滿意了,便從旁邊的水桶里舀水來將刀洗凈,剩下的,倒來淋去敷在腳上的黃泥。轉身回屋的時候,終于吐掉了嘴上的煙。父親踩叫了摩托車,那把刀被他背在身后,閃閃發光。車的后輪攪起幾癱黃泥后,帶著父親揚長而去,少年悄悄地倚在門后,從門縫里看,直到父親無影無蹤,才打開門,站在大門正中,雨勢完全大了,將少年嚴嚴實實地包裹著。雨水濺到小賣部門口的柜臺上,老者嘩地一聲拉上卷閘門,街上暗了很多,只有幾束路燈還倔強地亮著,落在光束里的雨絲像一縷縷在風中搖擺的蜘蛛絲,糾纏著幾只蟲子,飛舞著、盤旋著,消耗著最后的生命。雨水急落,灌進少年的鼻中、口中,讓他有些窒息,那感覺就像被人追得喘不過氣來的時候還被灌了一大口水。少年便咳嗽了兩聲,用于水洗了一把臉,雨水落地四濺,像干燥的時候風揚起的灰塵,那東西黏人,踩一腳便敷你一身,特別是日光煩悶的下午,還帶著一股干燥的腥氣。那時候是下午四點多,一輛已經脫漆的中巴車停在廣場邊上,一聲喇叭嚇得廣場中央的一條黑狗突然抬起頭來四處瞭望,那一條紅舌頭是周圍灰黃色中唯一的亮色,幾個塑料袋在風中打著旋。少年和他的伙伴們揣著手,穿過廣場。廣場邊上有一家餐館,抽風機嗡嗡地轉著,把油膩膩的煙排到外面的空氣中,抽風機后站著一個炒菜師傅,腆著肚子,直挺挺地翻動著手中的鍋,像個發條玩具。少年舔舔嘴唇,有些餓了,空氣中有些微弱的油和菜混合的味道,這氣味細微得像針,扎破少年的口水包包。他的朋友拽了拽他的衣角,朝館子旁邊一指,那是一個水果癱,老板整個人都陷進了長長的躺椅中,幾只蒼蠅圍著一籃子葡萄打轉,老板手中的拍蠅板已經滑落在地上。少年們走在攤前,若無其事地點一支煙,機器人還在炒菜,瘦狗的舌頭已經淹沒在燥熱的風卷起的層層灰塵之中。大理石方磚鋪成的街上,已被來來往往的汽車碾得七零八落,街上空無一人。少年趴在攤子的一角,用高高堆砌的水果為自己做掩護。采摘吧,撒歡吧,像脫韁的馬兒一樣,就四蹄飛濺,跑吧。去吃一嘴這塊田里的谷子,扯一嘴那塊地里的包谷。就追吧,少年,在高低起伏的山路上,穿著拖鞋,揚起長鞭。去吧,少年,那是你的馬兒,與你朝夕相伴的兄弟,和你同甘共苦的伙伴,多少晚上是他伴著你,在干草混著糞便氣息的馬圈里,多少次你蜷在他的肚腹之下,他輕舔你青一塊紫一塊的臉龐。你從他碩大柔軟的肚皮上汲取熱量,度過了多少個風雨交加或者寒風冷雪的日子啊。去吧,少年,毀了這片莊家,壞了那窩包谷,像你的馬兒一樣,大膽地拿吧。這世界太苦了,吃些瓜果,看看能不能嘗到一點點甘甜吧。這或許是你馬兒的旨意吧,或許是馬兒的引導吧、這一刻,你就是馬兒,馬兒就是你。少年啊,大膽的拿吧,吃吧,大膽地做馬兒吧。那匹早早消失在你生命中的馬,現在又回來了,回來讓你嘗一嘗,葡萄的酸甜、蘋果的香脆、橙子的甘甜、香蕉的柔滑以及那些,紅的、黃的、紫的、花花綠綠的、你見過的沒見過的、吃過的沒吃過的、樹上長的、地里結的。放開大吃吧。少年,這里是王母娘娘的蟠桃盛會,瑤池華宴,讓仙女為你斟酒,嫦娥為你舞蹈,卷簾大將為你執扇納涼,赤腳大仙為你掃灑開路,天蓬元帥為你牽馬蹬鞍。少年啊,狂舞吧,放縱吧,瀟灑吧。騎上你的馬兒,像個打了勝仗的將軍一樣,拿上你的戰利品,盡情奔跑吧。讓風呼呼響,掠過你的耳畔,讓塵土高高揚起,擋住你身后的追逐者,就像那夜一樣,讓嘩嘩地河水肆意喧囂,讓裹挾著腥味的青草、小花、柳條的氣息隨意消散,讓皎潔的月光和晦暗的路燈任意拋灑,你只需要沿著這條路,瘋狂奔跑。奔跑,對于少年來說,只是傳承。當年少年的母親沿著這條路,上了她大哥駛來的船;后來少年的父親,騎車去尋他母親,如今那車在墻角結滿了蜘蛛網,他父親卻仍未回來。現在,又到少年了,他的耳朵機警地豎起,左顧右盼,轉過身來,路燈下果然站著一個人,那是尋他而來的班主任。少年拔腿便跑,在這條他比這眼睛都能走到頭的路上,老師哪里追得上,聲音就像燈下的影子一樣,越扯越長,越扯越稀,最后只剩一個朦朧的印象,印在少年的腦海中。這個印象,就是老師的模樣。老師個子偏高,微胖,少年第一次報道就遲到了七天,兩人相對站著,四目相對,老師似乎看不出少年在想什么,就像少年也不知道老師在想什么一樣。后來少年偷水果被警察找去尋問,老師也去了。從辦公室回教室的路上,老師望著少年,少年望著老師。少年記得老師對他說了句,不要再偷了。那之后,少年兩周沒有到校上課,在一個周五的下午,少年回家的路上,在一座橋的橋頭遇到了老師。少年站在離老師兩米遠的地方,不靠近,也不跑遠,四目相對。你過來,我不打你。少年記得老師這樣說到第三遍的時候,自己才過去。我送你回家吧!少年跨上老師的電瓶車,步行將近一個小時的路程,十多分鐘就到了。老師望著少年身后空落落的房子以及迎出來的瘦狗,告訴少年星期天記得返校,不要再跑了。只是少年并沒有回學校,兩周后,老師再聯系上他,他已經在省城的一家洗車店洗車了。少年給老師要路費回學校,老師給他發了七十塊錢,領了錢的少年刪了老師的微信,從此與老師沒了聯系,兩周后才自己返校。返校的少年,滿手膿瘡。老師帶他去看病,少年再一次跨上老師的電瓶車,風呼呼地刮過,夾著不遠處稀薄的流水聲。學校的燈光,同學們打鬧的聲音漸遠漸淡,就像那夜,遠遠被少年甩開的老師的聲音和身影,漸遠漸淡。就像今夜,雨水漸止,少年吐出最后一口煙,腥濕的風吹來,煙和云一起,緩緩散開,漸遠漸淡。
月亮出來了,少年翻個身,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