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很想像詩人那樣,說“讓我告訴你我所在的位置/我在二月和三月之間”,我能說的,只是我在春天,在極邊之地盛開的油菜花和紅花油茶林里。火山立著,河水流著,也在火山與熱海之間,在柱狀節理的陡峭筆立和北海濕地的蔥蘢波漾之間,在翡翠玉石的堅實潤澤和手工抄紙的綿軟柔韌之間,在冉冉春光的蜂飛蝶舞與國殤墓園的莊嚴靜穆之間;但我最想說的,是我在高黎貢山的皚皚白雪和山下金黃金黃的油菜花與火焰般紅的茶花之間:透過大山豁口作為前景的一片油菜花,可見高黎貢山上晶亮的白雪。在碧藍天空和鑲著烏銀邊的云朵下,依次是高黎貢山雪白的山頂,蒼綠連綿的山峰,再往下,便是金黃的高黎貢油菜花,紅得火焰般的紅花油茶林。
? ? ? ? 真遺憾我不是詩人。可即便詩人又能怎樣呢?其時,高黎貢山正與我一道,一直往北,再往北。無論何時,不管何人,往北行走在那條路上,高黎貢山都像一架會行走的屏風,總是立在人的右邊。春色一路,詩意盎然,卻讓語詞黯然、詩人噤口。畫家或會好些,他們懂色彩,而畫,正是色彩的錯雜組合光影的燦然搭配。那時我正在走進的,或就是一幅畫。我說“或許”,只因那時還沒想到那是一幅“油”畫。只知那是一些花,油菜花,紅花油茶花。都是農人種下的作物,不起眼,從沒進過花譜。初時零零星星,一小片一小片的,像飄落的風箏紙片,靜躺于斯,而后便大片大片地撲來,眨眼已前后左右都是花了。天色晴碧,白云荏苒,菜花金黃,春光明媚,明媚到即便一個幽靈身處其中,也會變得燦爛甚至芬芳。人是不是常常身處某物之中而不知其為何物?在色彩中不知色彩,在音樂中不知音樂,在空氣中不知呼吸,在人群中不知自己是其中一員。行走在那片磅礴爛漫的花海中,我竟不知那是一幅畫。一幅巨大的畫。
? ? ? ? 多年前,我曾在高黎貢山鄉野來往穿行,自覺已深得其妙。那些山間小道,騰沖世世代代的老百姓走過,三征麓川的王驥和他的十萬大軍走過,偉大的地理學家徐霞客走過,英國植物學家弗瑞斯特走過,埃得加·斯諾走過,抗日縣長張問德走過,幾十萬抗日大軍走過……但他們或都沒見過我眼前那片油菜花。那既非劉禹錫“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凈盡菜花開”的淡雅,也不是溫庭筠“沃田桑景晚,平野菜花春”的清新,或楊萬里“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的諧趣、范成大“梅子金黃杏子肥,麥花雪白菜花稀”的傷懷。那是春二、三月高黎貢山下的油菜花,姿勢狂放,鋪天蓋地。蒼綠甚至黝黑的高黎貢山,用它的輕雪莽林,謙恭地陪襯著其實是守護著那片花海。
? ? ? ? 遠遠看見有人正在油菜地里勞作。花海無邊,那只是一個小點,暗紅色的,小到可以忽略不計,且不時讓起伏翻卷的金黃色淹沒,就像一株變異的油菜花。一株單獨的油菜花是低調的,甚至卑微的。偶爾也見有那樣的一株,在大塊地邊,寂寞地搖曳,柔弱,無助,甚而落寞,而一旦匯聚成一大片,那種盛大的純凈狂放的單調,便兀自讓人自慚形穢。我不大喜歡空曠無人的風景。遠遠地,慌忙拍了幾張照片,將那個小點收于其中,很小,小到無法分辨。但她無疑就是那個畫面的主人、核心,想會會她聊聊天的念頭便油然而生。待我慢慢走過去時,她正好從那幅畫中走了出來,滿身燦爛。一個畫中人。一個不知自己身在畫中的中年女人。人說每個女人,都是天降的奇跡,她卻尋常到極致:暗紅色的衣服,滿臉的陽光摻和著自足的幸福,層層摞疊,仿佛一道油膜,讓我能看見厚度。侃談中她以一種輕緩的語調告訴我,她四十三歲,這一季,她家種了十多畝油菜,刨去成本,能掙七八千塊錢,足夠她供一個正上大學一個在上高中的兒子。我們就站在那幅畫的畫框邊聊天,聲音無關藝術,卻輕微得像兩個藝術學徒,面對一幅千古名畫竊竊私語。但我知道,話音會沿著油菜花地一直飄到很遠很遠的遠方。那三分鐘,最多五分鐘,或足夠我回想一生:草本土禾作物能越冬者不多,是什么,讓秋天撒下的油菜籽,冬天長出綠葉,一任霜侵雪覆,等到春暖花開,又最早挺起生命的枝葉,織就耀眼的燦爛?
? ? ? ? 我還想告訴你,當我還在回味跟那位畫中人閑聊的滋味時,第二天竟踏著任落花鋪就的山間小徑,走進了那幅畫。跣足的陽光站在花徑上,將一道透亮的斜梯,穿過紅花油茶林的枝葉,一直搭到天上。那是個古名就叫“和睦”的村子,在漫山遍野高及云天的紅花油茶林里,一家院子門口,在一塊小小木牌淺刻的凹槽里,用深紅苞谷籽鑲出了“青山綠莊”四個字。原來,是個藏在紅花油茶林中的農家小店。一個正在屋外井邊洗完衣服的女人見我們走來,問要找哪個。朋友回頭道,想來你家吃飯呢!她驚嘆說,哎呀,怎么不先打個電話來?一番忙亂中,她給我們現做蕎米線,做羅鍋飯,和好些聞所未聞的鄉土菜肴。餐前隨處走走看看,見那農家小院或明亮或幽暗的旮旯角落,堂屋的老式陳設,地上的斑駁樹影,短墻上的枯榮瓜蔓,墻角的盎然花草,一旦攝進鏡頭,都是一幅人文小品,溫暖,又不失清雅。陶淵明的田園詩,或就誕生在這樣的鄉野。恍然覺得那樣的小店,說是為游人開的,其實倒是為主人自己開的。掙錢算什么呢?那些簡潔尋常的擺設與裝飾,全不為取悅顧客,泄露的只是主人自己的心性,那是屬于他們每時每刻都能享受的,一個小小的自由天地。
? ? ? ? 當我后來站在高處鳥瞰那幅巨大的“畫”時,突然想到了“油畫”二字,頓有“親見本尊”之感。那是一幅油畫,一幅“油”的畫。菜籽可榨油,紅花油茶果所榨茶油,甚至好過橄欖油。害怕吃油的城里人看過那幅大畫,就不再害怕。那樣的油干凈、清亮、透明,是營養,是滋潤,是潤滑。生命與大地間,人與人間,心與心間,勞作與收成間,都需要“油”,都不能像缺少潤滑的鋼鐵齒輪那樣干轉,相互磨損。在日見強勢的現代化與全球化重疊、欲望與現實強烈沖突的當今,那幅“油”畫透露的油的浸潤性,能讓許多深藏于內的物質漸漸析出。云南人愛吃的油雞,就那樣做成,里面滿滿都是雞的鮮香。那個“青山綠莊”小店,或正是紅花茶油浸潤出來的?那是時代的秘密:普通人的勞作,方是這個社會的潤滑劑。油菜花是油菜的勞作,茶花是紅花油茶的勞作。笑容是那些農家女心里開出的花。這樣的花不為觀賞,只是果實的先導。惟勞作是世界的本義,也像油一樣滋潤著我。當投機取巧的現代毒瘤正在滋生蔓延,自足的勞作鄉野的芬芳,卻能讓人轉眼回到生命的原鄉,品嘗生命和生活的滋味。身在那幅高黎貢“油”畫中,粘得滿身花粉,贏得半袖花香,何止愜意,更是一次醍醐灌頂的凈沐。何況我還得到一幅足可珍藏的高黎貢“油”畫呢?
? ? ? ? 恰如詩人所說,當“第一只燕子飛過很久/后面的鳥才陸續跟來”。我想向你說,我等著你來,一起進入那幅“油”畫。那是一幅可觸摸的畫,能聞其香,感其色、其燦爛、其波動、其搖曳、其熱烈、其清雅,甚至可走進走出,變成它的一個點,或一部分。那樣的畫,基質恰是那片土地,一片火山熔巖流過的土地,一片落滿火山灰的土地;一片灑滿了抗日將士的血,埋葬著他們的骨殖供奉著他們英靈的土地;一片種下了農人的夢想,滴落過農人的汗的土地。它尋常又名貴,柔軟又堅韌,是歷史,也是現實,是藝術,也是真實的日子。每個季節的風,在吹進人心之前,都先會在這幅畫里小憩一會兒,打個滾兒,再往前行。陽光也一樣。至今,或許永遠,我都將深陷于那幅“油”畫中,在那種干凈卻富有“油”性的勞作與自足之中。
(此文已收進作家出版社新出散文集《輕捋物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