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快三天了。

我望著陰暗無光的地府深處，一臉惆悵。

孟婆在身側嘆氣，“別看了，地府是不會有光的。”

孟婆將黃泉水攪得昏黃，混合了惡鬼尸體或者膿血之類的東西，混濁得粘稠，雖然無味，但讓人反胃。然后她把水倒進一口大鍋，再在鍋上插上一面錦旗，上面寫著三個字—孟婆湯。

我瞥了一眼那面錦旗，“孟婆，你這是騙鬼，孟婆湯哪是這樣的。”

孟婆臉上沒有絲毫皺紋，幾百年過去，她依舊美艷如初，她對著我微微一笑，手指豎在唇邊，示意我閉嘴。

這時奈何橋邊走來一白衣男子，男子眼神渙散，身形不穩，他搖搖晃晃走到孟婆面前說道：“孟婆湯來一碗。”

孟婆二話不說，從鍋里給他乘了一碗湯，男子呆呆望著那粘稠無味的液體發愣。

孟婆催促道：“快喝了吧，前塵往事盡銷了。”嗓音甜美如夢。

男子猶豫片刻，神色悲苦，竟流下淚來，他仰頭將湯一飲而盡。

我佩服他的勇氣，畢竟不是什么人看著那么惡心的湯都能喝下去的。

隨即他走上奈何橋，頭也不回消失在黃泉盡頭。

我望著那口鍋，心中困惑，問出那個已經問了無數遍的問題，“為什么這湯對我不管用呢？”

孟婆始終面帶微笑，看上去十分親切，她已經如此幾百年，可我知道她原來什么樣。

幽冥境界，乃地之陰司。

地府深處也有風，從陰暗的云層里漏出，風是無味的，吹皺那暗沉沉的黃泉。

我又遙遙望了眼天，無光，令人煩躁。

“大人還在等諦聽說的那個人嗎？”孟婆問道。

我點點頭：“是啊，那家伙要是敢騙我，我就把它扔進黃泉洗澡。”

孟婆發出咯咯咯的笑聲，“大人說笑了，諦聽善聆音，能察理，知前后，萬物皆明。哪能騙大人您啊。”

“三天前它告訴我，幽冥界會闖入一個人，那個人會給地府帶來光。”

“在地府，光是災難。”孟婆難得的皺眉。

我看著她的眼睛，那雙清澈美麗的眼里沒有任何情緒，然后我聽見自己一字一頓的說道：“不，光是重生。”

那是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

猴子打進地府的那天，鬼差傾巢而出，冥界大亂，百鬼夜行。

我看見那陰暗千年的天空透出一道霞光，說不清是什么顏色，只是那道光穿透了厚重的云層，直直的射進了地府。我看見其余九位閻王全都大驚失色，他們震驚的盯著那道光，身體因恐懼而顫抖。

黑白無常從空中重重的落下，滿身鮮血。

白無常用最后的力氣無力的說道：“那猴子，打進來了……”

就在白無常眼睛閉上的瞬間，冥界如同鼎水沸騰，尖叫聲在耳邊炸開。

那道光直直落在了冥界十殿閻王的中間，那是一根閃著金光的巨大鐵棒，它穩穩的立在地上，帶著不容置疑的霸道氣勢。

隨即迎面而來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那人用桀驁不恭的語氣說道：“我老孫超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已不伏地府管轄，怎么朦朧，又敢來勾我？”

我看向重傷的黑無常，黑無常迎上我的目光，臉色蒼白的說：“我等也是按生死簿行事，職責所在。”

毛臉雷公嘴的猴子冷笑一聲：“生死簿？你去拿給我，我倒要看看它憑什么定我生死。”

黑無常捂著胸口，口吐鮮血繼續說道：“生死簿記載天地人三界所有生命的生辰，死時，以及陽壽。那上面明明寫著孫悟空乃天產石猴，該壽三百四十二歲，善終。”

猴子惱怒，手一揮，那巨大的鐵棒就落在他手中變得棍子一般大小，徑直落在黑無常身上，一棍將黑無常打散。

九位閻王倒抽一口冷氣，紛紛低下頭去不敢言語。

繼而聽那猴子說道：“既然生死簿掌管生死，那我要將猴族所有的名字都劃去，讓他們全都長生不死。”

金箍棒一指，“你們，誰有異議？”

秦廣王和卞城王嚇得雙腿一軟跌倒在地，轉輪王將頭搖得如同撥浪鼓，其余幾位閻王噤若寒蟬。

猴子目光落在我身上，見我不為所動，一臉平靜，好奇問道：“你是誰？”

我平靜的回道：“我是十殿閻王中的閻羅王。”

猴子目光森冷，“那你去把生死簿拿來。”

然后他手握金箍棒，徑登森羅殿，坐在了正中間。

他睥睨一切，“讓我把猴族所有名字劃去，你們，免打。”

我忽然笑了，我大概很多年沒有笑過了。我笑這猴子的狂妄和強大，笑這地府被攪得天翻地覆，笑十殿閻王被嚇得花容失色，當然這里面不包括我。我笑這沉悶的地府終于喧嘩，笑那陰暗天際終于透出了光，笑那幾千年如一日的空虛年華。

我的笑聲引來其余閻王的吃驚，還有猴子的詫異。

“你笑什么？”猴子問。

“我笑諦聽沒有騙我。”我如是答。

猴子不耐煩道：“什么諦聽？你莫廢話，快去把那簿子拿來。”

我無奈的嘆了口氣，招手喚來判官，判官不敢怠慢，迅速朝猴子遞上生死簿。

猴子翻了半天終于找到寫有自己名字的那頁，還是有些吃驚，隨即又不放在眼里，催促判官給他拿筆。

判官慌忙捧筆，飽掭濃墨。

猴子正要下筆時，我問他：“天有神而地有鬼，陰陽轉輪；禽有生而獸有死，反復雌雄。你就這樣一筆劃去，讓他們寂滅輪回，各無生死。如此，可想過他們的感受？這樣的永生，是他們真正想要的嗎？”

猴子身形一頓，竟真的猶豫片刻。

但他很快又說：“當初我學道就是為了長生，我族群永生無拘無束自在逍遙，有何不好？”

語畢，他果斷的往生死簿上一劃，濃墨在生死簿上綻開，猴子把猴屬之類，但有名字的，一概勾之。

扔下簿子道："成了！今番不伏你管了！"

又握著金箍棒，一路打出幽冥界。百鬼東躲西藏，鬼差望而卻步，九位閻王沒有一位敢出手相攔。

等他走后，卞城王在我的攙扶下連擦冷汗，他驚魂未定的說道：“這可如何是好啊？”

秦廣王說道：“我們趕緊去告知地藏王菩薩，商量啟表，奏聞上天，以治這潑猴之罪。”

其余幾位閻王紛紛點頭。

我退后一步說道：“你們快去吧，這地府如今一團亂，我留下主持大局。”

幾位閻王并沒有說什么，刻不容緩的往翠云宮地藏王菩薩府地趕去。

我看向黑白無常消失的方向，有些自責，這猴子下手還真是狠，但如今這變故，也不枉費我讓黑白無常走這一遭。

只是，又要換無常了啊。

孟婆不知何時走到我身后，“這就是你想看到的？”

我笑而不語。

隨即聽到她沒有任何情緒的清冷嗓音說道：“你會后悔的。”

后悔嗎？這無邊地獄，蒼茫黃泉，已經寂靜太久了。

那無數個被天界束縛的鬼魂，已經絕望太久，他們需要一個力量去挑戰他們不敢挑戰的，去做他們不敢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