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以后種種 譬如今日生
帝都永遠都是那么的繁華。無數的鉤心斗角、權力傾軋每天都在這里上演,每個人都是這舞臺上的戲子,今日的得意明天就可能會荒涼收場,只有這座雄偉的城池一直固若金湯地矗立著,只有傳說和故事經久不息地流傳著。
帝都一條不甚起眼的小巷子里,有一家不甚起眼的酒樓,老板不知道到什么地方消遣時間去了,小二也樂得偷懶,倚在桌上打著盹兒。酒樓里的客人不多,零零散散地坐了幾桌子。這會子有一桌的客人們差不多都喝高了,用力拍著桌子大聲叫嚷撒潑,見無人去管,他們也便越發的肆意起來。
“話說,金二哥,”一個醉意熏熏的青虬大漢嘟囔到,“你總跟兄弟們吹說你是見過世面的人,到底見過什么世面你也得給兄弟們講講清楚不能糊弄咱小老百姓啊。”“就是,老吹噓也不見個真章什么的,誰知道是真是假啊!”一幫子醉漢跟著起哄道。
那個叫金二哥的人也喝了不少酒,斜著眼兒看了這些人一眼說:“兄弟們,不是當二哥的我不肯說,實在這事兒呀,那可是不能亂說的。想當年,金二我也是威風過……”“得了吧,說來說去還是這么幾句話,大伙兒都聽膩了,還是喝酒吧。”金二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一幫兄弟們的噓聲給搶白了。要是平時金二也不會在意,可今天似乎是酒勁上來了,又似乎是倔牛脾氣上來了,總之他腦門一熱,大吼了一句,“誰說老子吹牛了!老子當年可是金陵江家的人!”
全場突然就悄無聲息了,不僅那幫吵吵嚷嚷的醉漢都安靜了下來,鄰桌的客人們也都睜大了眼睛望著他,甚至小二也從夢中被驚醒,正揉著眼睛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金二哥的酒這下徹底醒了,他終于明白酒這個東西真是能誤事的,不過這個道理似乎明白得太晚了些。
還是那個青虬的漢子比較機靈,他趕緊打圓場說:“哎喲二哥你就吹吧,咱哥幾個兒還不知道你的底,從小在采石場滾大的混球,金陵江家一條狗都比你闊氣。”眾人也附和著哈哈大笑起來,試圖蓋過剛才那一段比較尷尬的時刻,只是這朗朗的笑聲怎么聽怎么有些刻意。
金二哥暗暗松了口氣,以為這關算是混過去了。還好是在這么偏僻的地方,還好是這幾個醉得都快忘了爹媽的人,明天一早起來誰也不記得昨晚說過些什么。他心里隱隱還是有些不安,又覺得這只是自己在后怕而已。
午夜三更的時候,這場酒會才正式散伙,金二哥和青虬漢子住得近,他們一塊兒送回了一個醉得不省人事的兄弟之后往家的方向走去。金二拍了拍青虬漢子的背:“大虎,今天兄弟喝多了瞎說話,多謝你機靈幫兄弟解了圍!”
大虎嘿嘿笑了一聲,“誰幫你解圍了,兄弟還得謝謝你讓我有個表現的機會呢!”金二一驚:“你這是什么意思?!”還沒等金二反應過來,他只覺得眼前一黑就暈了過去。
金二醒來的時候,并不知道這是在哪里,他只知道自己著了小人的道。“嘿嘿,怎么樣啊金二哥,這摘星樓可不是一般人能夠進得來的,我投靠摘星樓也有一段時間了,今兒也才借兄弟你的光走這一遭。”大虎不知道從哪里冒了出來,陰陰地笑著。金二暗叫不好,落到摘星樓的手里,自己是一定不能躲過這一劫了。他把心一橫,往地上啐了一口:“竟然栽在你這小子手上,是我金二大意了!”
大虎正欲反擊,門卻突然打開了,這下連已經把命豁出去了的金二都被來人的氣勢給震懾住了。那是一個一身紅衣面容俊朗的男人,但即使身著這般熱情到妖異的顏色也融化不了他眼神里冷冽的寒冰。
“大膽,看見搖光護法竟然還不行禮!”尾隨著搖光進來的隨從一聲厲喝,大虎立馬癱跪了下去。沒骨氣的孬種,金二在不屑的笑出聲來。
金二的這聲笑似乎引起了搖光的興趣,他第一次抬起眼打量了他,“你就是這只狗所說的金陵江家的余孽?”這只狗自然是指在旁邊一臉諂媚的大虎了。
“是又怎樣?”金二硬聲道。雖然說當年只是給江家的園子打理打理花草石頭,但是江家老爺對一個窮小子雕石技藝的肯定夸贊,江家無論主仆上上下下對他的關照,在他老母親重病的時候逼著管家預支三個月工錢給他的大小姐,讓他一直不能接受江家突如其來的衰敗。如今也好,就趁這個機會還了江家的恩情,也好在地下與江老爺和江小姐相見啊!總比這七年來在帝都隱姓埋名躲著摘星樓對江家的趕盡殺絕的好。
“你是江家干什么的?”看來那搖光護法倒沒什么脾氣,被這樣頂回去也沒太大反應,金二想到。如果他知道搖光是摘星樓除那個人之外的第二號人物,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主兒,估計此時也不會為自己感到得意了。
“我當年是給江老爺和江小姐管園林花草的。江老爺夸我有一手好手藝,大小姐最喜歡我栽的桃花樹了!”金二自信滿滿的回答到,卻不料立馬挨了一巴掌,他甚至都沒看見眼前那個紅衣男子的手指動一動,帶著巨大怒氣的氣流就扇落了他一大半的牙齒。而大虎的情況更為嚴重,他已經半伏在地上口里吐著鮮血還在不住地磕頭求饒了。
“江家的園子里從來沒有桃樹,這條狗為了邀功居然隨便抓了個神智不清的人來充數,剩下的事就交給你了。”搖光對旁邊的隨從吩咐到。
“是,我們會把這個人的記憶消除然后丟出去,至于這條狗,就按規矩辦事好了。”侍從連忙回答道。聽到要按規矩處置自己,大虎一愣,竟就嚎啕大哭著去牽搖光的衣擺:“大人明鑒啊!我親耳聽見這人承認他是江家的余孽啊!他肯定是記得不太清了大人你再好好問問!誰記得江家那個賤女人喜歡什么花兒呢!”
這是大虎這輩子說過的最后一句話。然后金二看著大虎就這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面色鐵青猙獰,眼神里充滿了驚恐和恐懼,可以想象在死亡的那一瞬間他承受了多大的痛苦。
“她豈是你可以隨便罵的。”那個紅衣男子在一瞬間爆發出了十分凌厲的殺氣,眼神里的寒冰也被一團怒火所沖淡。在那一瞬間金二似乎想起來了什么,江家明明滿園子的桃樹,為何這個搖光會說沒有?這么多年來江家被摘星樓趕盡殺絕,為何他對大虎隨口一句話這么生氣?金二靈光一閃,他用手顫顫巍巍地指著搖光震驚道:“是你,是你,你是大小姐的……”
摘星樓,觀星臺,從這里可以俯瞰整個帝都,也是觀察星象的絕好位置。天邊已經泛起魚肚白,有霞光一縷一縷不懈地刺穿黑暗,這個夜晚就快要結束了。“護法,事情辦好了,那個人醒來后什么也不會記得。”搖光的隨從畢恭畢敬地向主子匯報,跟著這個千年冰山一樣的主子這么久了,他昨晚還是第一次見他這么失態。
“好了,你下去吧。”搖光道。如蒙大赦一般,那隨從迅速地退了下去。
搖光站在這觀星臺上,想一個人靜一靜,已經很久了,沒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桃花,也沒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她。昨天晚上那個男子提到江家的桃花,連他自己都對自己斷然的否定感到詫異,與其說是不愿回首,不如說是不敢面對吧;與其說是對大虎如此輕賤她的憤怒,不如說是自己心底的愧疚隱痛被人揭穿之后的惱怒吧。難道就在我生命最后的日子里,上天也要提醒我有些印記是死亡也不能抹滅的么。他看向自己一身的紅衣,仿佛看到了一片血海,血海上漂泊著無數死在自己手下的赤鬼厲魂,而那一朵如此嬌艷明媚的粉色桃花,又怎么經得起這腌臜血污的沾染。
他的眼神向西方望去,那里還是一片大霧迷蒙。
月兒,你過得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