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在廟山上的日子是忙碌而又快樂的,我很慶幸能和這樣兩位長者在山上度過幾十個日夜。平時我們都各干各的活,我主要是伺候兩位先生,每天早中晚按時做三頓飯,閑下來時就讀讀書。記得當時坐在廟山的陽坡洼洼里讀了不少小說,主要是爸爸給我訂閱的《小說月刊》以及一些不知從那弄來的《收獲》《當代》《人民文學》等等。有時候也幫郭師傅收拾收拾木頭。比如騰出刨床下堆得小山似的刨花,并把那些廢棄不用的木板木條木棒木疙瘩收集到一起,分類碼放整齊,生火做飯時就可隨時取用了。有時候李先生也會叫我幫他描描畫上上色刷刷漆。比如現廟里供奉的水牌子,都是我當時依著李先生的畫樣描在上面,然后涂色上漆,擺在供桌上的。現在每年過年回家和大家一起上山燒香,對著自己畫的水牌子又是燒香又是作揖,心里感覺怪怪的。
? ? ?以前老廟的供桌上供著一個八卦錘,是質地比較軟,上面泛著紅暈的壽山石磨制的,當時不太懂,現在想來那是一方上好的凍石。八卦錘有拳頭那么大,呈梭子狀,磨成均勻的八個面,每個面上都刻著四個字,依稀記得是“上上大吉”“下下中平”“五男二女”“三日雨珠”“遠行大吉”“五谷豐登”“有愿不還”之類,記不大清楚了,大概是吉卦多于兇卦。
? ? ?這個八卦錘是當年修老廟時在山下挖出來的。很奇怪,整個廟山下竟然埋著一層厚厚的碗碟、人骨、灰燼和瓦礫。這就說明這一帶以前一定也住人,一定也有廟,一定是遭遇了巨大的地震災難,才把這些人,這些建筑和廟宇,連同他們的故事一起深埋山下。至于這里以前的廟是不是也是黑爺廟,那就不得而知了。八卦錘的一頭上刻著“通佑堡馬順刻”幾個字,可見這里以前很有可能叫做通佑堡,卦錘是一個叫馬順的人刻的。拿起這個卦錘,當時頗生了一番感慨,但李先生說這么好的石頭,卦錘上刻的字太難看了,讓我磨平了重新刻寫。我說這東西時間可能長了,是不是有文物價值了。李先生說它就是個八卦錘,是占卜問卦的,沒人會考慮它是哪朝哪代,我就聽李先生的話,在砂紙上磨平了那個八個棱面,但還是把頭子上最重要的那五個字留下了。當時甚至想著把我的名字也刻在另一頭,再過幾百年有人拿出,是不是也會生發一番感慨,萬一又是姓馬之人呢,但最終還是沒有好意思刻上去。不過那八個棱面上我還是用恭楷寫了原來的卦語,用刻刀刻好,再在刻文里填入一些石青色,干了以后再用砂紙打磨光滑,整個八卦錘煥發了新的光彩,變得極為典雅而美觀了。后來神像塑好,這卦錘就擺在供桌上和黑爺一起接受人們的香火,可惜的是,后來竟被人偷走,再也見不到蹤影了。
? ? ?那時候山民家里有什么事,有時候拿不定主意,做不了決定,比如婚嫁、生孩、遠行、修建等等;有時候面對災難,無所適從,比如病恙、苦痛、喪親等,都要上廟燒香,向神告知,乞求萬能的方神能幫助自己拿主意定大計除苦痛保平安。能和神靈取得溝通的,只有眼前這個八卦錘,而神要告訴你的,也只有卦錘上的八句話。卜卦前照例要殺牲獻血,焚香許愿,然后恭敬地雙手捧起卦錘,雙膝跪地,用黃表在底下托著,慢慢地滾在地上。地并不平展,八卦錘就搖晃著向前滾動幾下,停在某個位置,而正面朝上的字就是卜好的卦,也是方神要告訴你的話。這些都簡單,易操作。最難也讓人最擔心的是,殺牲前要神真正地“領”了這活物,帶走它們的魂魄。活雞或者活羊擺在供桌前,神領走了它們的標志便是大公雞張口打個哈欠眼神做迷離狀,羯羊蒙頭抖動全身,打個冷顫。但這事往往都不太順利,雞不容易打哈欠,羊也隨時準備找路奔走。燒香問卦的人心急如焚,磕頭如搗蒜,但有時候得耗好幾個小時,公雞不耐煩了,就容易打哈欠,羊疲憊了,也容易抖動全身,或者吹個響鼻。每當這時,問卦人便欣喜若狂,而失去魂魄的祭品,它的生命就此走到了盡頭。記得秦腔老戲《二進宮》里李艷妃被他父親李良封了宮門,斷了水火,懷抱幼主,悲悲戚戚地唱:“將身兒打坐在龍床上,我好比神前領就的羊,”以此來比喻自己凄苦無助、任人宰割的窘境。
? ? ?不僅要給神靈獻牲問卦,有時也要給死去的親人殺羊以示敬。我們鄰近的一個縣鄉至今鄉下有約定俗成的規定,家里老人去世后,嫁出去的姑娘侄女外甥女等都要牽個羊來獻牲。有一年去參加一個朋友父親的葬禮,便看見了極為壯觀的一幕。老人孩子多親戚多,竟然一下子牽來了十六個肥大的羯羊。這些羊頭上綁了符,被幾十個人圍在一起等著老人的魂魄領走這禮物。但無論怎么燒香,怎么祈禱,那群羊毫無被領走的征兆。有的昂首雄視,目空一切,有的就地臥倒,閉目養神,有的無動于衷,擠在一起互相蹭癢癢。這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老人有意見,有情緒,不想領走祭品。見此情景,老人的孝子孝孫白花花跪了一地哭聲震天動地。特別老人的一個女兒,看到自己大老遠牽來的羊沒被父親領走,思及平日里因為忙碌沒有好好照顧和孝敬父親,沒想到父親忽然撒手人寰,連句告別的話都沒來得及說,竟于凄厲的哭聲中一聲接一聲地喊叫著爸爸,爸爸,其聲撕心裂肺,在場一二百個親朋好友無不掩面而泣。
? ? ?羊群最初被這此起彼伏的哭叫聲嚇蒙了,后來好像發現情況不妙,竟都蒙下頭,后退幾步,亮出犄角,準備突圍。還是管家會來事,最后亮出了殺手锏,每個羊兜頭澆下一盆涼水,羊竟然都甩掉腦袋,渾身打顫,算是領了。領走的,只有魂魄,而那肥美的羊肉,只等來客享用。院里支起幾口大鐵鍋烹制羊肉,早上清湯羊肉,中午手抓羊肉,晚上黃燜羊肉,一兩百人大吃三天,十六只整羊最后其實是被活人領走了,死去的人只是歆享了獻在供桌上的一些毛血。
? ? ?至于廟里獻的牲絕對不能弄虛作假,不然卜出兇卦來就觸了大霉頭。有一年在廟山上見同村有人雙手捧著那個老卦錘口中念叨著,您老人家多多保佑,多多保佑,讓我家人丁興旺,來年一定給你再還大愿,再還大愿!然后眼睛一閉,滾下卦錘,奇了,竟然是“五男二女”。他心中狂喜,趴在地上連磕了幾個頭,起身拍土,見我站在后面,高興地說,五男二女!五男二女!那年他兒子剛結婚,想著自家人少,幾世單傳,為了多添些人丁,便下了血本,上山獻牲問卦來了。不過,那羊肉,還要自己去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