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故去了,享年86歲。
是妻子的奶奶,我似乎不應該有太多悲傷或者懷想,但這幾天也不知道怎么,就是有些忘不了,老人的身影總時不時地出現腦海之中。
奶奶的精神有些問題,在家的時候基本是不認人的。作為準女婿,我第一次上門的時候,妻子給奶奶介紹我,奶奶根本不理,只顧自己說著什么,然后撥開我試圖攙扶她的手,轉身離去了。怕我尷尬,妻子連連說“奶奶就是這樣。”
奶奶就是這樣。像一個自閉癥的小孩子,永遠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每天自顧自地說著自己的話。每次去看奶奶,她的表現都不一樣,有時會熱情地讓我坐下,問我一些奇奇怪怪的問題,麥子黃了沒有,誰誰家的驢是不是又跑了等等,反正不管什么,順著她回答就好,只是她的表現總不一樣,有時會哈哈大笑,有時反會說,你胡說哩,或者不理你,直接走進另一個房間。
不管春夏秋冬,奶奶習慣兩只手筒在一起,縮著脖子抽著肩,一直好像很冷的樣子。本來身形又瘦又小,再這樣瑟縮著,感覺愈發地矮小單薄。有時,我會想,這樣柴樣枯槁的身體,哪里來的能量能孕育五個兒女。
結婚后不久,陪媳婦去農村老家轉親戚,順道去看了看家里的老房子。很久沒住了,可門口卻依然碼著高高的一堆樺柴。我問媳婦:“現在誰還燒樺柴呢?”
“這全是奶奶一個人刨的,奶奶的病就是刨柴落下的。”
樺柴是我們西北土山上長的一種矮小灌木,根深且粗,很耐燒,困難時期家家都要刨樺柴過冬。那些年,村莊近處的柴早被挖光,要刨更多的柴,只能走更遠的路,去更深的深山尋找。真不知道門口這一堆燒不完的樺柴,奶奶走了多遠的路,刨了多久,又怎么背了回來。
后來,岳父告訴我,那一年天寒地凍的大雪天,奶奶獨自進山刨柴,不知怎么迷了路,一夜未歸,直到第二天,村里人才從一孔破窯里找到了快要凍僵的奶奶。
從那時開始,奶奶的精神就開始不大正常,但總忘不了進山刨柴,家門口的柴剁總是碼得很高,即便后來條件好了,家里有燒不完的炭,過冬再也不靠刨來的樺柴燒火。有次說起這事兒,岳父 說:“那是習慣了,我們攔也攔不住,奶奶是怕我們凍著。”
我們結婚的那年,岳父接奶奶來到了縣城,從此再沒有回鄉下去住,雖然住進了樓房,但奶奶總是怕兒孫們凍著餓著,只要我們進門,就問你“吃飯了沒?”,要是回答吃過了,她總是要追問你“真的嗎?”當你說沒有的時候,她會筒著手,用一個手肘朝著廚房的方向,來回指好幾次:“有呢,快去吃!”
但有一次我中午回家吃飯,奶奶卻一反常態地不問我吃了沒,也不悄悄地給我指示廚房的方向。甚至,當我自己走向廚房端飯時,奶奶竟然跑過來說“沒飯了”,我知道岳母給我留了飯的,就沒理奶奶,奶奶卻堵在門口不讓我進門。我一時愣住,不知道自己怎么惹著奶奶了,正不知所措時,岳父走過來,撫著奶奶的肩說:“媽,我真吃過了!”奶奶疑惑地看著岳父,反復問他是不是真吃過了,得到了好幾個“真吃過了”的回答后,奶奶才在岳父的攙扶下離開。
岳父告訴我:“我也剛從外面進來,奶奶以為我還沒吃飯呢!”從那時開始,我注意觀察發現,只要岳父不在,奶奶就不怎么樂于吃飯,非要岳母說給你的娃留飯了,或者反復說他在外面吃過了,甚至要呵斥兩句才肯吃。而岳父在家,她也要看著岳父先端起碗,然后才肯端起碗吃飯。
奶奶早就不認人了,結婚這么多年,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我是她孫子女婿,每次問她:“我是誰?”她總是亂答,說的最多的是“寬才爸”,我也不知道“寬才爸”到底是誰,大概是她腦子出問題之前所認識的鄰里親友們。那次不讓我進廚房吃飯,就是怕我這個“寬才爸”搶了她兒子的飯,怕自己的兒子餓著。
我無法說她自私,因為,奶奶是困難時代過來的、挨過餓的一位母親。
這么多年,奶奶的身體一直不錯,年過80也未曾拄過拐杖。我們都說,奶奶這樣子也好,心里不擱事情,肯定能活很久。
可是去年,大姑被病魔奪走了生命,家里人,包括爺爺在內都很默契地沒有把這個消息告訴奶奶。但過了些時日后,岳母告訴我們,奶奶似乎感覺到了,常常長吁短嘆的,精神頭也開始一天不如一天了……
奶奶如一盞油燈,油盡燈熄,最終無病無疾地走了。那個時時擔心自己凍著餓著的人走了,起靈時,作為長子的岳父要哭三聲“媽”,哭到第二聲時,岳父已經泣不成聲。在靈車上,小叔大聲喊:媽——到甜水井(村名)挖柴去了!我們笑他怎么還想讓奶奶受苦,小叔沒有分辯,只把頭仰起,死死閉著眼睛。我突然明白,那個怕兒女凍著,大雪天獨自走進深山拼命挖柴的瘦小女人,大概就是小叔心中最痛最親最刻骨銘心的母親形象。
墓穴深深,棺木輕落,黃土覆上之前,兒孫們最后一次瞻仰遺容,奶奶閉目安詳,臉上似有淡淡微笑,身形似乎比生前更加舒展。
表弟小燁附在我耳邊悄悄說:“我突然發現,奶奶穿著壽衣的樣子,像尊佛!”我輕輕點頭,心里說:這世間的每個母親,都是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