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先生的才華不必多論,《圍城》通透入里,《管錐編》高山仰止,但作為一代文豪和大師,錢先生的作品要親近起來真是的頗有難度。《圍城》大起大落,講世道,論人性,每讀每嘆;《管錐編》汪洋大海,一扎下去,可能就是小半輩子。相比阿城,王小波,甚至魯迅,郁達(dá)夫,錢先生的留世作品少而不易讀,感覺每次都要充足的心理準(zhǔn)備和建設(shè)才能讀。索性的是,楊絳先生集結(jié)出版了這本錢先生的散文集,終于有不那么重的內(nèi)容可以讀了。
錢先生在前言中關(guān)于「人生邊上」的解釋:
人生據(jù)說是一部大書。 假使人生真是這樣,那么,我們一大半作者只能算是書評家,具有書評家的本領(lǐng),無須看得幾頁書,議論早已發(fā)了一大堆,書評一篇寫完交卷。 但是,世界上還有一種人。他們覺得看書的目的,并不是為了寫書評或介紹。他們有一種業(yè)余消遣者的隨便和從容,他們不慌不忙的瀏覽。每到有什么意見,他們隨手在書邊的空白上注幾個字,寫一個問號或感嘆號,像中國舊書上的眉批,外國書里的Marginalia.這種零星隨感并非他們對于整部書的結(jié)論。因?yàn)槭请S時批識,先后也許彼此矛盾,說話過火。他們也懶得去理會,反正是消遣,不像書評家負(fù)有指導(dǎo)讀者、教訓(xùn)作者的重大使命。誰有能力和耐心作那些事呢? 假使人生是一部大書,那么,下面的幾篇散文只能算是寫在人生邊上的。這本書真大!一時不易看完,就是寫過的邊上也還留下好多空白。
我一直覺得,要真正讀一個作家,當(dāng)然要讀他的代表作,那些長篇巨制,那些恢宏如《百年孤獨(dú)》和《唐吉坷德》的巨作,但也應(yīng)該要讀讀他的散文。因?yàn)樵谀切╅L篇里,一個作家體現(xiàn)的是他的才華和底蘊(yùn),但時常受限于架構(gòu)而必須內(nèi)斂,所以我們看到長篇作品經(jīng)常氣勢磅礴、才華橫溢但故事沉緩。而一到了散文里,一個作家體現(xiàn)的是他的天賦和有趣,沒了那些條條框框和一部傳世之作的沉穩(wěn),完全可以天馬行空地恣意揮灑,文筆所及之處,皆如行云,如流水,自然通透。所以,讀魯迅別光看《阿Q》《朝花夕拾》,要看看《故事新編》你才能知道先生的有趣;讀木心,也別光捧著《文學(xué)回憶錄》,也看看《艾默生家的惡客》《云雀叫了一整天》才能體會他刻薄的幽默。再比如王小波的《我的精神家園》,阿城的《文化不是味精》。
而這本《寫在人生邊上》,放在《圍城》和《管錐編》邊上,便是這么一本有趣的存在。
我常想,窗可以算房屋的眼睛。劉熙《釋名》說:“窗,聰也;于內(nèi)窺外,為聰明也?!闭鷦P羅(Gottfriend Keller)《晚歌》(Abendlied)起句所謂:“雙瞳如小窗(Fensterlein),佳景收歷歷。”同樣地只說著一半。眼睛是靈魂的窗戶,我們看見外界,同時也讓人看到我們的內(nèi)心;眼睛往往跟著心在轉(zhuǎn),所以孟子認(rèn)為“相人莫良于眸子”,梅特林克戲劇里的情人接吻時不許閉眼,可以看見對方有多少吻要從心里上升到嘴邊。我們跟帶黑眼鏡的人談話,總覺得捉摸不住他的用意,彷佛他以假面具相對,就是為此。據(jù)愛戈門(Eckermann)記一八三○年四月五日歌德的談話,歌德恨一切帶眼鏡的人,說他們看得清楚他臉上的皺紋,但是他給他們的玻璃片耀得眼花繚亂,看不出他們的心境。窗子許里面人看出去,同時也許外面人看進(jìn)來,所以在熱鬧地方住的人要用窗簾子,替他們私生活做個保障。晚上訪人,只要看窗里有無燈光,就約略可以猜到主人在不在家,不必打開了門再問,好比不等人開口,從眼睛里看出他的心思。關(guān)窗的作用等于閉眼。天地間有許多景象是要閉了眼才看得見的,譬如夢。假使窗外的人聲物態(tài)太嘈雜了,關(guān)了窗好讓靈魂自由地去探勝,安靜地默想。有時,關(guān)窗和閉眼也有連帶關(guān)系,你覺得窗外的世界不過爾爾,并不能給予你什么滿足,你想回到故鄉(xiāng),你要看見跟你分離的親友,你只有睡覺,閉了眼向夢里尋去,于是你起來先關(guān)了窗。因?yàn)橹皇谴禾欤€留著殘冷,窗子也不能鎮(zhèn)天鎮(zhèn)夜不關(guān)的。
隨性的同時,拋開小說里人物性格的束縛,錢先生討論起人性來,可謂一針見血:
人生的刺,就在這里,留戀著不肯快走的,偏是你所不留戀的東西。
快樂在人生里,好比引誘小孩子吃藥的方糖,更像跑狗場里引誘狗賽跑的電兔子。幾分鐘或者幾天的快樂賺我們活了一世,忍受著許多痛苦。我們希望它來,希望它留,希望它再來——這三句話概括了整個人類努力的歷史。
洗一個澡,看一朵花,吃一頓飯,假使你覺得快活,并非全因?yàn)樵柘吹酶蓛簦ㄩ_得好,或者菜合你口味,主要因?yàn)槟阈纳蠜]有掛礙 ,輕松的靈魂可以專注肉體的感覺,來欣賞,來審定。要是你精神不痛快,像將離別時的宴席,隨它怎樣烹調(diào)得好,吃來只是土氣息,泥滋味。那時刻的靈魂,彷佛害病的眼怕見陽光,撕去皮的傷口怕接觸空氣,雖然空氣和陽光都是好東西。
比如他講「善惡正邪」:
嫌臟所以表示愛潔,因此清潔成癖的人寧可不洗澡,而不愿借用旁人的浴具。穢潔之分結(jié)果變成了他人和自己的分別。自以為干凈的人,總嫌別人齷齪,甚至覺得自己就是骯臟,還比清潔的旁人好受,往往一身臭汗、滿口腥味,還不肯借用旁人使過的牙刷和手巾。當(dāng)然,除非肯把情人出讓的人,也決不甘以手巾牙刷公諸朋友。這樣看來,我們并非愛潔,不過是自愛?!皾嵣碜院谩蹦蔷涑烧Z,頗含有深刻的心理觀察。老實(shí)說,世界上是非善惡邪正等等分別,有時候也不過是人我的差異,正和身體上的穢潔一樣。
比如他講「偏見」:
偏見可以說是思想的放假。它是沒有思想的人的家常日用,而是有思想的人的星期日娛樂。假如我們不能懷挾偏見,隨時隨地必須得客觀公平、正經(jīng)嚴(yán)肅,那就像造屋只有客廳,沒有臥室,又好比在浴室里照鏡子還得做出攝影機(jī)頭前的姿態(tài)。
錢先生對自然頗有敬畏之心,但對人,則多了些睥睨,可能是太聰明剔透,傲氣難免,可能人生經(jīng)歷使他對人性惡的一面看得太多太深刻,不再抱有太高的希冀。(具體的可以看首篇《魔鬼夜訪錢鐘書先生》)
人籟是寂靜的致命傷,天籟是能和寂靜溶為一片的。風(fēng)聲濤聲之于寂靜,正如風(fēng)之于空氣,濤之于海水,是一是二。
人籟是寂靜的致命傷,天籟是能和寂靜溶為一片的。風(fēng)聲濤聲之于寂靜,正如風(fēng)之于空氣,濤之于海水,是一是二。每日東方乍白,我們夢已回而困未醒,會聽到無數(shù)禽聲,向早晨打招呼。那時夜未全消,寂靜還逗留著,來庇蔭未找清的睡夢。數(shù)不清的麻雀的鳴噪,瑣碎得像要啄破了這個寂靜;鳥鵲的聲音清利像把剪刀,老鸛鳥的聲音滯澀而有刺像把鋸子,都一聲兩聲地向寂靜來試鋒口。但是寂靜似乎太厚實(shí)了,又似乎太流動了,太富于彈性了,給禽鳥啼破的浮面,立刻就填滿。雄雞引吭悠揚(yáng)的報曉,也并未在寂靜上劃下一道聲跡。慢慢地,我們忘了鳥囀是在破壞寂靜;似乎寂靜已將鳥語吸收消化,變成一種有聲音的寂靜。
有一位時髦貴婦對大畫家威斯婁(Whistler)說:“我不知道什么是好東西,我只知道我喜歡什么東西?!蓖箠渚瞎创穑骸坝H愛的太太,在這一點(diǎn)上太太所見和野獸相同?!闭娴模拿魅祟惛靶U獸類的區(qū)別,就在人類有一個超自我(Trans subjective)的觀點(diǎn)。因此,他能夠把是非真?zhèn)胃患旱睦Ψ珠_,把善惡好丑跟一己的愛憎分開。他并不和日常生命粘合得難分難解,而盡量企圖跳出自己的凡軀俗骨來批判自己。所以,他在實(shí)用應(yīng)付以外,還知道有真理;在教書投稿以外,還知道有學(xué)問;在看電影明星照片以外,還知道有崇高的美術(shù);雖然愛惜身命,也明白殉國殉道的可貴。生來是個人,終免不得做幾椿傻事錯事,吃不該吃的果子,愛不值得愛的東西;但是心上自有權(quán)衡,不肯顛倒是非,抹殺好壞來為自己辯護(hù)。他了解該做的事未必就是愛做的事。這種自我的分裂、知行的歧出,緊張時產(chǎn)出了悲劇,松散時變成了諷刺。只有禽獸是天生就知行合一的,因?yàn)樗鼈儾恢烙斜纫患荷萦叩睦硐?。好容易千辛萬苦,從猴子進(jìn)化到人類,還要把嗜好跟價值渾而為一,變作人面獸心,真有點(diǎn)對不住達(dá)爾文。
最后,初讀《圍城》的時候正當(dāng)年少,覺得錢先生文筆絕妙但嚴(yán)肅地要死,再后來對《管錐編》有點(diǎn)了解,一派大師風(fēng)范,但作為讀者的緣分也就到此,一來先生著作太少,二來這兩本都不是隨隨便便拿起來就能讀的類型。這本《寫在人生邊上》,錢先生幽默詼諧地調(diào)侃人生,對人生小感說道一二,云淡風(fēng)輕之下往往又是厚重的閱歷積淀。這種書,等人生閱歷長進(jìn)了,再不時地拿起來,隨手翻兩篇,偶讀偶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