輾轉回到斷情崖已是十日之后的午間。
斷情崖崖如其名,石峰山巒多為銳刀劍鋒的陡峭形狀,崖頂高聳入云,山間荊棘密布,小道蔓草叢生,形成一個隔世的包圍圈,別說是常人,就連飛鳥也甚少能闖進來。
斷情崖,意為斬斷情根,與人世相隔。
嬙媯派的總部便是設在此處,如此隱蔽的方位極少會被發現,即使被一路跟蹤過來也會隨時迷失在彌漫毒瘴氣的,各種崎嶇環繞的山路中。
輕塵從山腰的密道進入,幾經兜轉才進入斷情崖山腳下。輕身穿過“一線天”的細密開口,一處別有洞天的所在逐漸出現在面前。
密密麻麻的紅色曼珠沙華連綿成片,開得極其妖嬈艷麗,凄美纏綿。
那花由光直的綠桿支撐,中央殷紅如血的花瓣蜷曲地伸展包圍著,像是極力想要抓住些什么,從花芯延伸開去的紅色花絲屈身上仰,呈望天虔誠祈禱狀,可那花絲頂端一點一點的花蕊,卻像極了木柴燃盡后只剩下些許火星即將熄滅的無望。
曼珠沙華又稱彼岸花。
彼岸花,彼岸花,注定了終身只能在彼岸遙遙相對,相思相望,仿佛是冥冥中的一個不可解脫的詛咒,葉茂無花,花盛無葉,花花葉葉,永遠錯過,永不相見。
這樣滿地的曼珠沙華,那殷紅如血的顏色仿佛也沾染了空氣,鋪天蓋地的都是那嫣紅嫣紅的顏色。
那花開時是在夏末秋初,只因此地的地熱豐富,故花期更長久些。
曼珠沙華是嬙媯派的教花,因教主悉嬙最愛這花,故而嬙媯派總部遍地植栽曼珠沙華,聯系的標志也是曼珠沙華的圖式。
而嬙媯派的弟子必須接受的,也如曼珠沙華一般,如這斷情崖一般,斷絕情愛的教規。
傳說曼珠沙華種植在黃泉路上,它的香氣可以喚起人前生的記憶,可在下一次轉世時候,無論那人多么留戀他的過去,多么想要儲存那些記憶,都無一例外地被盡數收回。
輕塵每每走過這片花海,都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避免吸入那樣的香味。
她總在想,不如永久地忘記吧,無論曾經是遺憾還是欣愉。
如果明知最后會一無所有,什么都一筆勾銷,那為何還要記起呢?
明知最后會一無所有,什么都一筆勾銷,那為何還要去愛呢?
還不如永久地忘記,永久地無悲無喜。
那樣的話,沒有希望也就不會失望落空,從未得到過所以永遠不會失去。
那是她能夠想到的,在這個人世間活得冷靜清醒的最好方法。
剛剛進入大殿,便有弟子來請她到教主悉嬙房中一趟。
輕塵拂開門上珠簾,又繞過一架屏風,來到內間,卻見蓮霧等人也在。
蓮霧乍一見她,只低聲喚了:“師姐。”
輕塵也不正眼瞧她,頷首沉聲像帳中人道:“塵兒無能,弄丟了弦月玉玦還身負重傷,有違師傅悉心教導,請師傅責罰。”
帳中人還未作聲,蓮霧急忙道:“請師傅原諒師姐,雖說師姐這次因為沒有做出正確判斷,又過于輕敵才導致弦月玉玦失去下落,也不幸落入圍攻險被生擒,但徒兒相信師姐必定會努力改過,斷不再犯。”
幫她求得原諒是小,強調她過失是大,輕塵看穿蓮霧的把戲,卻也不說話,只笑吟吟地轉頭看她。
蓮霧稍一抬頭碰見輕塵莫名的笑意,心底微顫,忙閉了嘴。
“失了弦月玉玦當然該罰,這事我自有決斷,還容不得你來替她求得寬恕。”
帳中人怒道,不滿蓮霧對輕塵的求情。
“師傅,徒兒也只是想為您分憂……”
聽了那話蓮霧撒嬌道,眼眸里波光流轉,一絲掩飾不住的笑意溢出唇角。
帳中人顯得有些不耐:“輕塵留下,其余一干人等出去。”
半晌人都散盡了,帳中人拂開帳紗,露出一張儀態超卓,端倪如畫,眉角眼梢都透露著風情的面容來。
“給我過來。”悉嬙不悅道。
“是,師傅。”
輕塵恭敬地一俯身,依言走上前去。
才走到半截,一長袖以凌冽的攻勢破空直往輕塵門面拍來,輕塵眉心一動,憑空后飄半步,躲開最猛烈的攻勢。
正準備一個跟斗往后仰去避開正面攻擊。
卻聽得悉嬙大喝一聲:“不許躲!”
這才生生收住去勢反守為攻,雙袖隨身而動,舞成如蛛絲般密集強韌的網界,防御著任意方向來的攻擊。
悉嬙身形一止收回了長袖,往右三個回旋再回身就是一掌,同樣是凌厲的必殺招數。
掌勁刮起黑色的罡風,所到之處竟將輕塵自以為牢不可破的防御網界腐蝕掉。
輕塵大驚,忙收手回護,一個旋身腳尖輕點在旁邊的桌角在半空中騰空翻轉,險險避過那一掌,卻被掌風震亂了運功的氣息。
這時悉嬙順勢一手抓來,輕塵一個屈身使出飛旋連腿踢,悉嬙仿佛冷不防她這樣的一招,躲避不及,眼看就要踢中。
輕塵抿緊嘴唇,眼底盈盈一抹波光閃過。
終是生生收回腳勢,卻打亂了自己原本的身法,腳步也順帶一滯。
被悉嬙臨時收勢的勁頭一手抓破了肩上的衣裳,扯下一幅布來,露出輕塵肩上的箭傷愈合的傷口。
悉嬙臉色一沉:“一招便試出你來!這么點小傷小痛便失了手,若不是我及時收手,你如今就成了一具尸體!”
“塵兒無能,請師傅責罰。”輕塵愧然跪下,黯聲道歉。
“無能?你何止無能!一來對我毫無防備,二來打斗的生死關頭你竟然顧念舊情!為師一直告誡你不可相信任何人,不可卸下防備。再親近的關系都可能翻臉成為敵人,你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你就是心軟,如果你肯聽,這次會失了玉玦又身負重傷?”
悉嬙大怒,一手掃下了擺在桌面的瓷器,碎了一地。
“塵兒無能,請師傅責罰。”輕塵心里一堵,低下了頭愧疚道。
靜了半晌。
悉嬙呼出一口氣,略微消氣。
“罷了,為師就知道你自小是這樣的性子,現在仍舊一點也沒改變。”
復又問:“你傷勢如何了?”
“塵兒傷勢已經痊愈得差不多了。”輕塵頷首道。
“好了,起來吧。”
悉嬙不忍看她一味跪著,便喚她起身。
見她肩上的衣衫破開,那箭傷雖已痊愈,卻留下了一個深色的印痕,看起來也頗為驚心。
悉嬙往柜中掏出一小缽祛疤用的宜顏膏遞給輕塵,緩聲道:
“為師雖不常出這斷情崖,但外面發生了什么我都看得通透。你也別太怪蓮霧,她本就是這樣不肯服輸的人。世人皆是如此,錯就錯在你自己不夠警惕。”
輕塵低頭恭敬答道:“謹遵師傅教誨,塵兒不敢再犯。”
“你的傷勢還沒好透,天衡訣也落下二三層沒跟上,這段時間就留在這好好練功。”
悉嬙回身面向壁柜,這樣吩咐道。
“不,塵兒要立即啟程去尋找失去下落的弦月玉玦,以將功補過。如今時局緊張,武林中人甚至朝廷的各路人馬都在秘密追尋,我怕……”
“弦月玉玦……”悉嬙若有所思,喃喃重復道。
悉嬙沉吟,仰頭透過窗望向無盡的天際,緩緩開口:
“‘得弦月者得天下’……我嬙媯派休養生息十年,終于到了該有所作為的時候了。”
弦月玦,三為一,
遠古珍寶所在處。
財深藏,富敵國,
未知能量無盡竭。
千秋繼,萬代承,
得弦月者得天下。
這首歌謠流傳已久,家喻戶曉得連孩童也會哼唱。不可考究它最開始的出處,其中的內容也不知是否屬實,而就為了那萬分之一的可能性,曾在江湖中引起一片尋找上古寶藏的狂熱和動蕩。
那都是上幾代前輩時候的事情了,當時人人相爭,卻無人有所收獲,哪怕幾乎把每一寸地皮翻轉過來都沒有發現過弦月玉玦的影子,逐漸地大多數人認定那只是空穴來風,以訛傳訛的謠言,便也漸漸地淡出了人們的視線。
若非后來一本被認為早已失傳了的古籍《檢易見聞》重見天日,人們發現其中有對弦月玉玦詳盡的描述,證實了世間確實存在該寶藏而非訛傳,這才又讓世人蠢蠢欲動起來。
而前不久富甲一方的商賈王仁禮在會稽郡剡東遠郊修建別院破土動工時,無意中毀壞了一個年代久遠,名姓已無從看清的古墓群,清理其中陪葬品的時候發現了一片形狀奇特的玉塊,后被證實正是所有人夢寐以求的三塊弦月玉玦之一。
這個消息一經暴露便立馬傳遍全國上下,武林人士大嘩,朝廷人心惶惶。
如今看似仍維系著平靜有序的氣氛,但凡是明眼人都可看出,愈是死寂的平靜,接下來的暴風雨就愈是狂烈,在這最后一刻的寧靜里,一場席卷神州的血腥風雨,不久后便會拉開帷幕。
悉嬙又細細瞧了窗外大片連綿的殷紅曼珠沙華,那艷麗的色彩像一團火熊熊燃燒,幾乎要灼疼雙目,讓人熏染出狠絕的殺戮血色。
她的臉上露出一絲幾乎不可察的笑容。
“師傅?”輕塵見悉嬙久久不語,便開聲詢問道。
悉嬙擰轉身來,緩聲道:
“不忙,玉玦我自有安排。你先療傷練功罷,我嬙媯派不需要拖后腿的弟子。”
“是……徒兒遵命。”
輕塵回到自己的緋云閣,替換下方才打斗時扯破的衣裳,收拾的時候一個綿白的東西從衣襟里掉了出來。
在看清楚那樣東西是何物時,自然而然伸手去探的指尖變得僵硬起來。
是那包著山茶干花瓣的紗手絹。
輕塵揣著那小小的一團柔軟,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那日自從決心告辭離開薛家莊,她便沒有再帶著它。
她不是喜歡念念不忘的人,從何處來的東西就該回到何處去。于是把它放在枕邊就走出了房門。
卻不想蔚藍隨后收拾被鋪時候發現了,又見那時候輕塵拿著它像捧著個什么寶貝似的,便以為是輕塵無意中落下的,趕忙追上輕塵要還給她。
輕塵見蔚藍把那手絹包著的山茶遞給她,看著蔚藍微微有些錯愕,一雙手僵在身畔不知該不該伸手去接。
“……奴婢想著姑娘一定很愛惜這東西,便趁姑娘沒走遠趕快送過來了。”
蔚藍沒注意瞧輕塵臉色,只一把將它塞給輕塵,又說還有事要忙便走了。
于是它又回到了她手上。
于是她和薛家莊,她和薛楚涵,又多了一種無法輕易割斷的聯系。
它如同曼珠沙華的香氣,喚起她所有不愿記起的記憶。
那更多的像是一種憑證,證明她曾經遇見過一位知她懂她,清俊秀逸的男子;去過一個景致清幽雅致,開著成片各式各樣絢麗山茶花的地方;度過一段從前從未敢想象,以后也不敢奢望的,無憂無慮自在閑適的日子。
證明她之前再多的掩飾和拒絕都是徒勞的負隅頑抗,她再也不能欺騙自己。
在這個深秋里寂靜的黃昏里,在這個布置華麗卻空寂的房間里,輕塵嘆息一聲,像是累極了似的斜靠在榻上尋求支撐的力量,露出悵然若失的寂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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