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馮安的媽坐在床沿,兩手捏著剛疊的板板整整的病號服,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馮安和妻子坐在她對面,一個強壓怒火,一個循循善誘,小兩口輪番上陣,對著馮母已勸說近半個鐘頭,可馮母依然沒有點頭的意思。
終于馮安耐到了極點。
“媽,不管你答不答應,總之這個院今天你不能出!”馮安氣得將報告甩到一旁,起身就要走。
“小安,你別急,你……”妻子抬手一攔卻沒攔住,正欲去追,回頭看了眼神色黯然又透著些許委屈的婆婆,一屁股又坐了回去。
“媽,真不是小安發脾氣,這報告您也看了,醫生也說了,您這骨折剛手術完一周,雖然能走動,但還要再住院一到兩周修養觀察,就算您不聽我倆的,也總要聽大夫的,您說是不是?”
馮母抬頭看了看兒媳透著急切的臉,又低頭瞧了瞧報告的字,她看不懂那些專業名詞的意思,但是醫生的話她聽的真切:雖然恢復的很好,但還要再繼續觀察一周。
繼續觀察一周,這又得敗掉多少錢?
馮母舍不得,她一輩子省吃儉用把兒子供到大,如今卻要用兒子兒媳還房貸的血汗錢給自己手術看病,心里是一萬個不情愿,只想著早出院一天是一天。
可如今兒子發了話,她一向不想讓倆孩子操心,事已至此,她再端著也無濟于事。
她收好了報告,拿起衣服準備去換,病號服兩側因為被捏的久了,現著別別扭扭的印記。
2
馮母五十出頭,自認還未邁入老年的行列。
她本打算今天做完術后檢查,便辦理退院搬回家住,來個先斬后奏。不曾想兒子兒媳趕巧來看她,正當她收拾東西的時候被逮了個正著。
馮母的骨折說來意外。
當時她正給一戶人家做保潔,她做事向來細致,別的阿姨一般不會去擦的頂棚柜子,馮母見落了灰便也想給清理一番。她找來小圓凳站在上面去夠那柜子,一個不穩竟摔了下來,造成多處挫傷,一根肋骨骨折。
馮安悔恨自己沒顧好母親。
他當初辛辛苦苦在北京買了房,接母親從老家過來就是要她享清福的,誰知這老太太怎么都閑不住,轉著磨磨兒背著他找了份工作。妻子勸他說老太太一輩子忙叨慣了,現在又沒適應北京的生活,先找份工作過渡一下也是好的。
馮安覺得這話在理,便由著老太太瞎折騰。
可這一折騰就出了事,馮安又心疼又氣,可這畢竟是自己的媽,他又能說什么呢?
3
馮母原本姓焦,可在老家知道她姓名的人很少,大家更熟悉的是“安安娘”這個稱呼。
馮安的家鄉在東北臨江的縣城,一個大院里住著十幾戶人家,你來我往很是熱鬧。
馮母嫁到馮家的時候還是個二十多歲的小姑娘,這院里只有一戶人家姓馮,從此她成了大家口中的“馮家媳婦”。
可惜馮家命運不濟,馮家媳婦懷孕時,馮家小子因一次捕魚遇難,撒手人寰。
馮家媳婦不求別的,只求孩子一生平安,便為孩子起名“馮安”。
院里人怕勾起她傷心事不再叫她“馮家媳婦”,改口換成了“安安娘”。
安安娘是加工廠的工人,工資雖薄,但尚能糊口。不料安安上小學的時候,工廠改制裁了一大批員工,安安娘一下失了業。
她一個女人又是初中畢業,做不來別的只得四處打零工,洗過碗、掃過地、做過保姆,總算是把馮安一路供到大學。
院里人同情她,平時都對她多照顧幾分,幫忙看孩子、送吃食。
她非常的感激,本來清苦的日子也過的有滋有味起來。
4
兒子要把她接去北京這事,馮母一開始是拒絕的。
她舍不得她的大院。
大院里有著她將近30年的人生,她的朋友、她的工作、她的生活,離了大院,除了兒子兒媳,她一無所有。
可兒子一句話還是說動了她:“您來北京后咱把老家房子租出去,每月多份收入,還貸壓力能小一些。”
她知道北京天價的房價,不忍兩個孩子太辛苦,終究還是妥協了。
大城市的繁華是她所沒見過的,而大城市的冷漠也是她未意料到的。
到了新家的第一天,她便帶著老家的特產去拜訪同層的鄰居,鄰居們開門時都用著不耐煩或戒備的眼神看她,窘的她愣是一份特產都沒送出去。
“媽,你沒事別去敲鄰居門,這邊跟老家不一樣,大多是租房的,都各住各的互不打擾。”
嘖,好一個互不打擾,她撇了撇嘴,心里不大是滋味。
5
終于熬到出院,馮安卻說什么都不許母親再工作了。
過去的馮母忙著給別人做活,生活里只有“養家”二字,如今被迫“退了休”,一下子閑的不行。
在北京她沒有認識的親友,人生地不熟,天天除了看電視,也沒別的可做,精神頭日漸衰落。
馮安憂心母親寂寞,突然想到個法子,給馮母換了款最新式的智能手機。
然而這智能手機卻成了馮母另一塊兒心病。
“安安,這個機器怎么不亮啦?”
“安安,我想給你大姨打個電話,怎么撥不出去呀?”
“誒呀,安安,我按錯鍵打給樓下物業了,你快幫我給它關了!”
機器買了一個星期,馮母鬧心了一個星期。
“這智能手機一點兒都不智能,一點就錯。”馮母心里憤憤地想,她真是老了,這么個小東西都弄不明白了。
她看著客廳里四十幾寸的大電視,竟那么的薄;兒子兒媳買東西的時候不再去店里,改成上網用電腦;她去買菜的時候發現很多人都不用現金,而是拿著手機掃一掃。
很多事她都不明白,也沒有人講給她聽,她一直埋頭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待到有時間抬頭張望,卻發現自己已經與時代脫了節,人們飛速地向前奔波,她還立在原地遙望著他們的背影。
她不是不想跟上,只是她不知道要如何邁開雙腳。
6
在北京住著揪心的馮母,決定回老家待幾天。
她念著老家的姊妹,念著她的大院。
“誒喲,這不安安娘嘛!”
見她回來,院里人都熱情的同她招呼。馮母心里高興,挨家挨戶地送稻香村的點心。
馮母跟大家聊著北京的見聞,院里人跟她侃著各家的八卦,正說到興處,不知誰說了句拆遷的事,惹得眾人突然安靜了下來。
原來這大院不久就要拆遷了。
雖然新房更大、建筑更好,但地段偏僻,很多人不滿又沒有辦法。
馮母一家已搬到北京,成了眾人心中羨慕的對象,她本想抱怨自己北京的日子過得有多糟心,結果全因這一句“拆遷”咽回了肚里。
她想說什么,又什么都說不出口,眾人漸漸散去,獨留她一人立在院中。
夕陽將盡,她的大院也將走到盡頭。
7
回老家這陣子,馮母住在自己大姐家。
馮母的大姐與馮母溫和的性格正相反,是典型的東北女人,熱情、潑辣、追求時髦。
見到大姐,二人笑著寒暄,說著只見大姐掏出了一個智能手機。
“對了小妹,掃我二維碼,加個微信!”
馮母一時目瞪口呆。
她伸手摸了摸兜里的老式諾基亞,竟有點兒不好意思起來。
大姐聽到從首都“鍍金”回來的小妹居然還沒微信,一瞪眉,說什么都要給她整一個。
“我們現在都用微信啦!走網絡,不花錢,聊天不用打字,發語音就行,還能打電話,老方便了。”說著把自己的微信退了,開始幫小妹注冊。
倆人坐在小沙發上,一整天,就擺弄這么個手機玩。
馮母覺得這“智能手機”就像童話故事里的神燈,不會用的時候覺得這東西真是個累贅,等會用了才發現它有多么的神奇。
一個小東西,不僅可以打電話、看電視、拍照片,還能搜菜譜、查路線。
原來手機有這么多功能,這是她從來不知道的。
大姐不僅教她用智能手機,還領著她去跳廣場舞、唱合唱。
“聽說北京的活動比咱這多多了,我們這廣場舞的教學視頻聽說由還是北京的團隊錄得呢!”
聽著大姐眉飛色舞的說著,馮母想起自家樓下小公園里的各種老年活動團,她不是不知道這些,只是她一直沒有加入進去的契機。
8
回京后的馮母重新啟用了那只一度被打入冷宮的智能手機。
她讓馮安幫自己下了微信等幾個常用的軟件,高高興興地坐沙發上琢磨著怎么用。
兒子兒媳白天上班,她就帶著她的“新寵”去樓下小公園拍照錄像。
多拍幾張照,好發朋友圈。
正當她咔嚓咔嚓拍個不停的時候,邊上一個看起來頗有精氣神兒的女人湊了過來。
“您這是剛搬來的?看您臉兒生,怎么稱呼?”
“是,剛搬來沒多久,跟兒子兒媳一塊兒住。我兒子叫馮安。”
“瞧您,我這問您怎么稱呼,您倒講起您兒子嘞!”
“啊,我姓焦,焦翠蘭。”
從此“小焦”在這小區里就叫了開。
小焦在小區的退休老人里算是年輕一輩,她本就熱心,經常幫老人們拎個東西、搭把手,攢了極好的人緣。
她常常用手機給老人們拍照,照片很有個人風格,是朋友圈里的熱門話題。
她還被邀請加入了小區里的老年攝影愛好者協會,為了拍出更好的照片,她不惜花掉自己積攢多年的積蓄,特意買了個入門級佳能單反相機。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浪費”,但她覺得值。
9
馮母變得很忙,她每天8點要給樓下的廣場舞錄像,10點要幫李奶奶一起看孫子,下午睡個午覺起來就得去俱樂部報道學習,晚上回來還要給兩個孩子準備晚飯。
最近她還報了個電腦班,打算為將來學PS先打個基礎。
一日她睡前刷著朋友圈,翻見老家大院拆后重建的新樓照,那片她一直心念的地方,已再也看不出舊時的模樣。
她心雖感懷,卻不再悲傷留戀。
如今她已找到新的大院,找到屬于自己下一個三十年的別樣生活。
2017.07.24 月曜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