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網5月19日電 綜合報道,英國皇家天文學會近期發表了一項有關宇宙中“冷斑”的研究,排除了這個神秘區域是一個“超級空洞”的假設,認為“冷斑”的存在,有可能是不同宇宙間相互碰撞所產生的,或將成為平行宇宙存在的首個證據·········”
米粒邊刷牙邊快速瀏覽了下微博推送的新聞。
“平行宇宙?那另一個世界的我在干嘛呢?也在吃難吃的花生醬面包嗎?”米粒將剩下的面包迅速塞進嘴里,端起桌上的牛奶一口氣喝完。
手機數字時間顯示8:40,米粒穿上鞋打開了門,然后一腳踏空。
——
“什么鬼?”
米粒手里拿著房門鑰匙,站在一個類似廉價霓虹燈管下面,弧形燈管組成的走道一眼望不到盡頭,但是都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米粒狐疑的沿著燈管向前移動。
“歡迎新加入我們的0899號!”
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米粒一個哆嗦。
“歡迎新加入我們的0900號!”
“歡迎新加入我們的0901號!”
“歡迎新加入我們的·······”
“歡迎·······”
身后傳來一陣慌亂的腳步聲。
米粒轉回頭,看見一群人驚恐而又無措的向前跑過來。
那是——
米粒也跟著驚恐的瞪大著眼睛。
那是一群米粒!
她們有一模一樣的臉,一模一樣的身高,一模一樣的體型和一模一樣的表情。
只有衣服和發型是不同的,卻恰恰都是米粒喜歡的款式。
“不要擠啊,按號數排隊走過來。”
米粒這時發現,就連廣播的聲音都和自己一樣。
后面一擁而上的米粒們,按照廣播挨個順著站最前方的米粒排了下去,米粒回頭看離她最近的那個人,那人頂著米粒的臉,剪著一個齊耳短發,滿臉驚疑地四處張望。
米粒:“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回過臉來看她,依然是驚疑的帶著一絲好奇的表情說:“米粒,你呢?”
米粒有一種“果然如此”的輕松感。
“大家走快一點,可以趕上午飯。”廣播聲音再次響了起來。
后面的米粒們全都焦急地催促最前方的米粒。
米粒小跑了起來。
走過了直直的仿佛沒有盡頭的燈管,豁然開朗,眼前是一片巨大的無遮擋的空曠世界,白色半透明地板和周圍散發著流光溢彩的墻壁,看起來沒有頂蓋,黑色濃稠的天空里灑滿了梵高畫中的星星,扭曲而又熱烈。
隊伍中的人群都散開了,有的人抬頭看那些星,有人去觸碰流光溢彩的墻壁,有的人好奇地蹲下身子觀察半透明地板之下的世界。
半透明地板在每個人面前都默默扭動然后升起一米多高的柱子,那些蹲著的人滿眼驚異和混亂地望著她面前那塊突然凸起的地面左右搖擺之后緩緩升起成為一個平臺。
一群穿著白色制服的米粒訓練有素的推著餐車走過來,將一份一份食物擺在每個人面前的平臺上。
米粒旁邊還是那個短發米粒,她好像是0900號,0900號米粒伸手在深藍色碟子中捏起一片水果,她轉過臉望著米粒說:“你看!這個在動。”
那被切成薄片的果肉里面緩慢的流動著青白色的液體,隨著她的動作而加速或減慢。
“我來教你怎么吃。”白色制服的米粒伸手在她的碟中取出一片,用力搖晃了一下,青白色的血液瘋狂流動了起來,制服米粒一口咬了下去,汁液猛地停住不再奔跑,仿佛突然遭受重創的牛,在呆愣片刻后才明白需要發足狂奔,于是那些液體都噴涌而出,從制服米粒的嘴角和中間翹起的唇瓣里濺了出來,米粒臉上一熱,她抬起手摸了摸,是一滴溫熱的汁液。
“很好吃的。”制服米粒微笑著,拿起深藍色手帕紙擦了擦嘴角。
制服米粒走后,0900號米粒已經有些躍躍欲試地搖著手中的果片了。
米粒看了眼那盤流動的果肉,想到了臉上溫熱的汁液,只能默默忍受著饑餓,扭過腦袋看向別處。
“現在大家都吃差不多了,我們來做游戲吧。”廣播再次響起。米粒發現很多人都和她一樣沒動盤子中的食物。
過來收米粒盤子的那個制服米粒細微地點了下米粒的手指,米粒抬頭看她,她微微一笑,輕聲說:“我喜歡你的頭發和鞋子。”
米粒垂著清湯掛面頭看著腳上發黃的白球鞋。
“按公平起見,抓鬮選擇自己未來的生活。”廣播聲音再次響起。
然后靜止如梵高畫面的天空突然爆出一聲響,像是一個吃飽了的老頭打了個嗝。所有人都仰頭去看,那些原本就扭曲的星星更加扭曲了起來,轉成了一個一個永遠無法到達頂端的螺旋圈,米粒覺得自己深陷入某顆星星中了,她看見自己走出一條甬道,看見了第一道光,感覺自己被誰抱了起來,被一個輕柔的女聲喊著小米粒兒,她在落地以后就奔跑了起來,小米粒兒的聲音一直跟在她身后,寵溺著,溫柔著,等到她第一次聽到那聲音喊她米粒時,她好像已經騎著自行車飛馳在車流急速的馬路上了。米粒成為了她之后生活的名字,那個溫柔而細膩的聲音消失了,仿佛卡著痰,掐著脖子在喊米粒!米粒!!米粒!!!
米粒眼前的星星又退回了遠方,變成了梵高畫。
“大家已經選好了各自要玩的游戲了對吧?”廣播里是充滿笑意的聲音,“那現在就去體驗吧。”
“體驗什么?”0900號米粒舉起手問道。
“體驗米粒的人生啊。”廣播里已經笑出了聲,“去體驗另一個米粒的生活,然后等待下一次相聚。”
“下一次相聚是什么時候?”人群中又有個米粒舉起手來。
“下一次碰撞,下一次冷斑的形成。”
“下一次是什么時候?”米粒急急地問。
廣播里的聲音雖然溫和柔軟,但米粒明顯感覺到她的不耐煩,廣播的聲音越柔和,它內心就越充滿厭煩,因為那就是米粒。“下一次是什么時候,我也不明白,或許明天,或許更久之后的未來。”
“好啦,大家按照原路返回吧,你們會走到自己熟悉的門前。”廣播的聲音又興奮起來。
米粒惶惶然地看著旁邊同樣迷惑不解的0900號米粒,“你知道我們要去哪里?”
0900號米粒搖了搖頭。
一群人沿著那廉價燈管往回走,米粒走到一個邊沿的一條燈管那里,燈管下半部分有一塊黃色斑漬,米粒站在那里久久不動,她覺得她家就在這里,0900號走到她旁邊跟她說:“我先走了,下次見哦。”
米粒看見她走進了那塊黃斑,但是米粒伸手卻只摸到冰冷的燈管。
“沒有找到家的繼續往前走哦。”廣播說。
米粒走著走著就站在了一扇門前,她看了看一直握在手里的房門鑰匙,緊張忐忑地就像準備入室偷盜的賊。
門從里面打開了,一個短卷發的婦人伸出頭來,疑惑地看著她說:“怎么站著不動?我喊你去接王叔叔你就一直站在門口?”忽而又扯住米粒的頭發喊了一聲:“你這頭發怎么回事?自己跑去接的??”米粒的頭皮都被扯的一痛,立刻想起這個卡著痰,掐著脖子的聲音是誰了,她下意識喊道:“媽!好痛。”
短發婦人手一松,改為推了米粒一把,“快去把叔叔接回來。”
米粒撞在了欄桿上,欄桿下是六層的高空,沒有燈管走道,也沒有其他米粒。
米粒稱作王叔叔的是一個文質彬彬的中年男人,在另一個市工作,具體是什么工作米粒不清楚,星星給米粒的記憶非常模糊,突然輸入的內存條和本機還未達到兼容的最大化,米粒頭腦里想要保持自己正常的記憶,排斥這段突如其來的意識。
米粒媽媽穿著粉白色的蕾絲裙子迎接他們,米粒發現她原本混亂卷曲的頭發都打理的很嬌俏,每一個卷都帶著完美的弧度,大概廢了不少功夫吧,米粒這樣想著。
米粒媽媽風情萬種的招待了王叔叔,細高跟在仿木質地板上發出“咔噠咔噠”的輕快響聲。
“米粒,給王叔叔去買瓶酒。”米粒媽媽塞了一百塊錢到她手里,用殷紅的指甲捏著米粒耳朵,輕聲說:“到東街陳釀店買他家的米酒,要紅布蒙口的那種。”
米粒被打發了出去,站門口換鞋的時候從腿邊瞄見坐身后沙發的王叔叔正盯著她裸露在外的小腿,可能是彎腰太久的緣故,猛地一股惡心感從胃里爬上來,她迅速提上鞋跑了出去,站巷子口的垃圾捅旁邊吭哧了許久,只干嘔了幾下。
她明白自己被趕出去的原因,在這個擁擠破舊的小區里來回走了幾圈才繞著道走向東街,她不需要回憶就曉得路該怎么走,她的大腦在反抗的同時又默默接受了那段回憶,只是在這回憶外加了道隔離墻,但現在她就是這個世界的米粒。
佇立在小城邊緣的陳釀店,老板是個胖乎乎的老頭,他拿著一柄長勺伸進一人高的陶罐里舀酒,濃烈的甜酒味霎時溢滿了整個酒屋,米粒咬著冰工廠看他數著一勺一勺加進小陶罐里,然后用紅布蒙著口,蓋上粗陶的扁蓋說:“小心抱著別打了,拿回去放冰箱擱半小時,吃飯時取出來味道更甜,哦?”
米粒點著頭,嘴里含著最后半塊冰棒,是碎冰渣攪著菠蘿,剛好是那一團最冰的部分。米粒抱著酒罐,冰的齜牙咧嘴的往前走。
走到小區門口的時候米粒胳膊已經發痛,只好坐在小區健身器材邊臟兮兮的石凳上,頭頂的太陽一會兒明晃晃地照一下,一會兒又藏進了云里,米粒抬頭看見西邊有厚厚的一層烏云正在急遽地侵襲過來,太陽和云層的游戲也終止了,太陽一直藏在云層后不再出來,但是光卻從云邊四散開來,如同被拉直的泛白透明絲巾。
米粒想,是哪一個米粒在自己的世界里替自己生活呢?
另一個世界現在也要下雨了嗎?
沒有房門鑰匙,那個米粒如何進家門呢?
米粒坐在臟兮兮的石凳上替另一個米粒憂愁著。
“米粒!”
米粒抬起頭來,正前方樓層的左后方,在幾個大樓里顯得更矮小更破落的舊樓,延伸出的半邊陽臺上站著米粒媽媽,手里拿著一塊熏肉,臉對著米粒的方向。
米粒腦海里浮現她一邊翻白眼一邊抱怨的神態說:“整天就知道站那里坐那里發呆,養個木偶都比她有動靜。”
陌生的記憶讓米粒微微笑了起來。
米粒站起身,看見王叔叔從推拉門那里走出來,雙手環在米粒媽媽的胸前,一只手握住她的乳房,米粒媽媽仰靠他肩膀上,不知道說了什么,王叔叔看向了米粒的方向,手臂放了下來,人也往后退了一步。
米粒抱著酒罐站在門口,她想起兜里那串家門鑰匙,不曉得能不能開這扇門?
“怎么又站這里發呆?”米粒媽媽心情很好的接過酒罐。
“我鑰匙丟了。”
“什么鑰匙?”
“門鑰匙。”
米粒媽媽扭過頭來看她,纖長的脖子上擰著幾圈皺紋,耳朵上掛著的扁細的流蘇耳墜已經發黃,相互碰撞著敲在那一圈皺紋上,粗鄙的毫無美感。過去也是個美人,只是歲月沉淀之后,容貌不復美麗。有些人是楓葉,越老越耀目,越老越紅火;但大多數人都是月季,開了一個季度迅速就落了瓣,卷曲枯萎,零落成泥。
“等你找到工作再配。”米粒媽媽一轉身,長裙下擺被風吹了起來,細細的腳腕上拴著一條透明塑料綁帶,那雙紅高跟的綁帶斷了,米粒媽媽拿去找西街坡子修鞋匠,焊了一根塑料綁帶。
米粒媽媽小心翼翼地用裙子遮掩這處顏色不一的瑕疵,就像用厚厚的敷粉遮掩失去水分的肌膚。
吃飯的時候米粒得到了一杯冰涼的米酒。
她雙手捧著坐在最邊上,輕輕綴飲著。
米粒媽媽雙頰泛著粉紅,是一種胭脂混著嬌羞的紅,端著杯子和王叔叔碰酒。
“米粒今年多大了?”王叔叔擱了酒杯,轉頭看向米粒。
米粒媽媽的神色是復雜的,她看向米粒的那一瞬間是嫉妒的,嫉妒自己的女兒比自己年輕,比自己鮮活,比自己更具有吸引力。
但是她輕輕一笑,歪著頭對著王叔叔說:“21了吧?畢業在家兩個多月了,還沒找到工作,我呀——”她微垂著臉,眼睛從下面看向王叔叔,有些嬌嗔地抱怨說:“辛辛苦苦養她到這么大,她卻一點也不知做母親的艱辛,一點也不體諒我。”
四十多歲的女人是有魅力的,但不是做著妖媚艷俗的表情和動作的魅力,米粒看著她這個樣子心里莫名覺得羞恥。
王叔叔敷衍的笑笑。
米粒媽媽殷勤地給他夾菜。
“不如這樣吧,我單位缺一個行政助理,米粒做得來的話就過來試試?”王叔叔喝了米粒媽媽倒的那一杯酒,忽而說道。
米粒和米粒媽媽都僵了一下。
“米粒在我那邊工作我也好幫忙照應一下,你說是不是?周末我開車送她回來,我跟她一起回來。”王叔叔沖著米粒媽媽一笑,米粒媽媽臉上的紅暈更甚。
米粒面無表情吃著菜,看著米粒媽媽同意了下來。
那天晚上王叔叔留了下來,在八點鐘左右的時間外面終于下起了暴雨,雷聲一陣陣蓋過房間內的動靜,米粒坐在靠窗的床邊看窗玻璃上翻滾著掙扎著但依舊滾落到窗臺的水珠。
米粒拿手隔著玻璃按在一滴水上,但是水滴毫無阻礙的順著前一顆的紋路滾落了下去。
曾經這個米粒是哪一個米粒呢?
如果沒有我這個米粒,原先的那個米粒會走向什么方向呢?
“米粒,鑰匙。”
米粒媽媽站在門口,目送米粒和留宿的王叔叔,把一個系著木刻娃娃的鑰匙串遞給米粒,米粒低著頭從她手里接過鑰匙,把鑰匙串取下來放回到她手里,臉上故意笑著說:“我不喜歡這個鑰匙串了,我要換個新的。”
米粒媽媽沒有說話,米粒跟著王叔叔下樓,米粒媽媽站在樓梯上看他們一層一層的走下去,眼神一會兒落在米粒身上,一會兒落在王叔叔身上。
米粒在走到三樓的時候突然抬起頭,視線穿過層層的樓梯扶手欄桿來和她對視,米粒媽媽趴在扶手上往下看她,眼神里帶著祈求和可憐的神情。米粒卻因這眼神更憤怒了,她沖著米粒媽媽溫和的微笑一下。
王叔叔看著米粒臉朝著上方微笑,也跟著把臉抬了起來。
米粒媽媽連忙說:“米粒,到了那里就給我打電話。”
王叔叔笑道:“下周就會回來了,用不著這么依依不舍,你還怕我照顧不了她?”
她是怕你太照顧我。米粒心里補充道。
米粒媽媽勉強笑了一下。
米粒低下頭走在了前面,米粒媽媽回到屋子,站在陽臺上看著他們走出小區,看見米粒扭頭微笑著和王叔叔說話,王叔叔把手擱在米粒肩膀上,米粒沒有躲開,只是笑起來有股甜甜的血腥味。
米粒媽媽蹲下身子把手里的鑰匙串扔到了一邊,用力的把腳上的塑料鞋帶拽了下來,連著那個鑰匙串一起從陽臺上扔了下去。
暴雨之后的空氣帶著泥土的腥味,米粒媽媽換下了蕾絲裙和高跟鞋,平底拖鞋里塞著一只被磨起泡的腳,她坐在陽臺的廉價塑料椅上,腳架在陽臺柵欄上,小心地把大腳指上的水泡挑開,然后保持著那樣的坐姿,對著房間里陽光灑落的書柜發呆。
米粒和王叔叔坐上了高鐵,王叔叔問米粒要不要吃九制楊梅,米粒甜甜笑著說:“想要,謝謝。”
王叔叔因為這句“想要”跟人換了座位,從對面坐到了米粒旁邊。
米粒捏著九制話梅放在嘴里,歪著頭看王叔叔,姿勢和米莉媽媽一模一樣,但是不著粉黛的臉細膩柔軟,沒有魚尾紋的眼角笑起來就往人心尖上勾撓,下巴上冒出一顆紅色痘痘,嘴唇上沾了白色的糖粉,天真,純凈。
王叔叔喉結動了動,想要伸出手幫她擦掉,她躲了開去,笑著說:“干嘛?”
王叔叔抽出一張手帕紙說:“乖,別動。”
米粒頭向后躲著,微笑說:“我自己來啦。”然后伸出舌頭輕點在兩邊嘴角上。
王叔叔眼睛直直看著她。
她把舌尖順著下嘴唇滑了一下,唇瓣上亮晶晶的,白色的糖粉融化了,滲進了唇紋里。
“話梅好吃嗎?”王叔叔盯著她的嘴唇說。
米粒點頭,又捏了一顆放進嘴里,下唇再次沾了白色糖粉,對面被換坐的年輕男孩偷偷抬眼看了她幾次。
王叔叔在餐車走過來后又給她買了許多零食,她笑著都接了過去,才對王叔叔說:“叔叔跟我媽媽什么時候結婚?”
對面在玩手機的男孩瞬間豎起了耳朵。
王叔叔滿臉尷尬,連忙說:“我和你媽媽只是老友,沒往那些方面想。”
對面男孩突然笑出了聲,王叔叔的臉色更加尷尬了起來。
米粒抬頭看著那男孩,居然沒有掛著一直未消減下去的笑,面無表情。那男孩縮了縮頭,用手指指手機,表明不是在笑他們。
氣氛突然僵持住了,不管王叔叔想什么辦法引逗米粒說話,米粒都簡短的回應著,低著腦袋和那男孩頭對著頭玩手機。
直到下了車,米粒跟著王叔叔走了一段才突然開口說:“叔叔,我們這是去哪兒?”
王叔叔轉過頭,鼻翼兩側的法令紋像法西斯兩柄交叉的斧頭,他溫和地說:“現在還不方便給你安排住處,你先住在賓館好不好?”
“那叔叔你要回家嗎?”米粒天真的看著他。
王叔叔的眼睛一點一點的亮了起來。
他們開了一個標間。
各自躺在自己的床上,米粒選了靠窗的那邊。
米粒看著他極力想要收回微凸的肚腩,保持中年人的紳士風度。
“叔叔你是不是在包養我媽媽?”
王叔叔極力想要吸回的肚子瞬間就彈了出來,就像那瞬間傾塌的紳士風度。
“叔叔,我是不是很像年輕時候的媽媽?”
“你比那時候的她還要漂亮,還要有靈氣。”他終于承認自己老了,松弛的皮膚,走形的身材,他拋棄了那些假裝的溫柔和矜持,光著腳爬上了米粒的床。
“你比誰都好看,比誰都懂得利用你年輕的優勢,你的嘴唇水潤豐滿,眼睛嫵媚動人,肌膚細嫩滑膩········”他的手伸進了米粒薄薄的夏涼被里。
“我覺得空調開太冷了。”米粒動也不動的說。
王叔叔拱著身子去夠桌子上的遙控器,從米粒的角度可以看見他后腰被短褲勒出的一道紅印,他隨便按了幾下按鈕就掀開被子鉆了進去。
“她是不是很喜歡你?”
“誰?”被子里面傳來悶悶的聲音。
冰涼濕冷的手觸碰到了米粒,米粒瑟縮了一下。
“她說你是她的初戀,她想要把握住你。”
“別說話,寶貝,現在不要提她,她只是一個幻影,一個已經老掉的肉體。”
“像你一樣嗎?”
王叔叔從被子里鉆出來,臉被熏的發紅,湊近了米粒能看到他越加深重的法令紋和不斷下垂的嘴角,眼角。
“你在嫌棄叔叔老了嗎?”王叔叔一邊笑著一邊把手從米粒的上衣里游走向下面。
“昨晚上你也這樣對著她嗎?”
“你怎么老是提她!”
“我很好奇。”
“乖,別提。”王叔叔把嘴伸向米粒,米粒聞到了溫熱的口腔味道,一股惡心感從胃里涌了上來,她一把推開了王叔叔,飛奔進了衛生間。
站在垃圾桶旁邊沒有嘔出的東西,直到現在才開始從遙遠的腸胃世界里爭涌而出。吃的梅子和果干,晚飯被老男人灌的那一杯酒,和著水果沙拉,攪在一起的混合物,如同彩虹般五顏六色,不管先來后到,最后都殊途同歸,變成馬桶里散發臭味的污穢物。
“小米?米粒?”
老男人還坐在床上,臉對著衛生間。
米粒沒有回應他,嘔吐使她痛快,也使她虛弱,使她不再有那種深沉的恨意,那段記憶在操控著她,隔著一道玻璃墻撕心裂肺地祈求她。
米粒趴在馬桶上,想,我的生活是不是也在折磨著另一個米粒?有沒有哪個米粒的生活是簡單快樂的?
沒有吧,人生的種種遭遇都是為了積累苦難。
老男人已經從床上走了下來,站在門口敲門,動作急促,米粒不回應,就愈加的氣急敗壞。
“你趕緊走!不然我報警說你強奸我!”米粒對著門惡狠狠吼了一聲。
外面停頓了一會兒,猛地一聲巨響,米粒顫抖了一下,衛生間的門并沒有被撞開,但是能聽到老男人咬牙切齒的聲音。
“米粒,我告訴你,你現在最好趕緊出來,別惹我生氣,明天我帶你去入職,給你媽交代。不然你就自己滾回你媽那兒吧。”
米粒的記憶又暴怒起來,對著關閉的玻璃門拳打腳踢,發出哀嚎的聲音。
米粒感覺到腦中有玻璃片碎裂崩塌的聲音,原本被小心隔離開的意識體終于釋放了出來,掰開米粒的嘴巴,提起米粒的舌頭,振動米粒的聲帶——
“你他媽去死吧!你知不知道你的味道惡心的就像下水道里翻滾的蛆?!”
米粒說完這段話,眼睛睜圓如同看見了鬼魅,眼睛里是恣意妄為的淚水,是另一個米粒帶來的壓抑和爆發。
外面很久都沒有聲音。
米粒疲憊地躺在了衛生間的地上,冰涼的地面安撫著燥郁的米粒的心。
米粒被手機鈴聲吵醒,她迷迷糊糊開了廁所門,赤裸著身體倒在了床上,從枕頭底下摸索出自己的手機。
“米粒。”
“恩。”
“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
“我是說——”
“我們大干了一場。”
電話那頭靜默了,許久才發出一句帶著哭腔的聲音,“米粒你個賤貨!”
“賤貨都是婊子生的。”
米粒扔了手機,覺得被子里有股臭味,整個房間都有這種味道,是兩個惡心的靈魂混合的味道。
她穿了衣服就離開了賓館,站在馬路邊茫然四顧。
米粒媽媽再次打了電話過來,聲音里帶著強忍的怒意和悲憤,“他為什么不接我電話?你們在干什么?”
“我們在干啊。”米粒輕描淡寫的說。
“········米粒,我草你媽!”
“那你需要我寄個按摩棒給你嗎?”
那邊爆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哭聲。
米粒拿著手機的時候就明白自己該去哪里了,她去求職網站搜到某個企業的招聘信息發了簡歷以后直接買了火車票,第二天早上她便到了更遙遠的小城。
這是一份客服工作,米粒負責投訴熱線。
米粒適應了一個月,不是適應新環境,而是適應這個被放出來以后肆無忌憚地的記憶,它侵襲在米粒的四肢百骸,改變她的習慣,扭轉她的觀念。
米粒早起想要去刷牙,但是手卻不由自主倒了杯水,咕嘟咕嘟全部喝下去;米粒吃飯的時候會翹起小拇指,現在握著筷子的手卻十分規矩;米粒臨睡前喜歡玩游戲,現在卻常常打開讀書軟件看小說;米粒的口頭禪從“什么鬼”變成了“去你媽”············
米粒驚恐地發現自己變了,每一個米粒都是看起來相似但卻各有各的獨立性,所以現在的米粒到底成為了哪一個米粒呢?
米粒經常躺在床上發呆,回憶每一個遇到的米粒,想象她們的性格和狀態,猜測自己變成她們中的誰。
是不是短發米粒呢?0900號,她看起來和現在的我是一樣的嗎?她喜歡看小說嗎?早起會喝杯水嗎?她會這樣恨自己的媽嗎?
米粒時常想到頭痛,又會被那個記憶帶到很遠的地方,那個記憶總是想要向米粒敞開心扉,毫無保留的分享自己的所有,如果她不愿意,它就強硬地拉著她進入它的世界里。
它記憶的開始總是在一個新房間,房間里是年輕燦爛笑容滿面的米粒媽媽,她正在把一塊深藍底碎花的桌布鋪在小巧的木漆矮桌上。米粒的記憶是一臺小小的投影儀也是一臺儲存量巨大的錄像機,從米粒的記憶口看過去,米粒媽媽對著米粒的那張臉是四季變幻的。如果說米粒16歲之前的記憶里米粒媽媽的臉是春夏秋冬,那么16歲之后她的臉便永遠停在了冬天,什么東西用久了都會壞,哪怕只是一張笑臉。
16歲之后米粒媽媽被單位單方面辭了工作,給了幾萬塊錢補償金,辭人的理由各種各樣,可單位卻偏偏選了最卑劣的一項——品德缺陷。
這已經足夠使不大的小城嚼頭好一陣子了,應該說,嚼到了現在還沒咽下去。
為什么說品德缺陷呢?哪里品德缺陷呢?
一個單身女人,被因品德缺陷而辭退,還能是哪方面呢?何況還有個如花似玉含苞待放的女兒。
米粒媽媽換下了高跟鞋和裙子,穿著襯衫長褲拉著車到學校門口賣雞蛋灌餅。
米粒放學聽到兩個家長湊一塊說米粒媽媽真騷,襯衫故意開兩個扣子,真惡心,在學校門口搔首弄姿。米粒扭頭看見米粒媽媽拿著毛巾擦汗,脖子上是紅紅的痱子,米粒嗷的一聲沖過去拿著書包瘋狂對著那個燙卷發的女人砸,邊砸邊哭,圍了一群人,一群學生,一群家長。
米粒媽媽就不去賣雞蛋灌餅了,她把頭發剪了,也燙成了短卷發,還硬把米粒也拉去剪了頭發。米粒上大學的時候,米粒媽媽帶了一個男人回來,男人給米粒塞了一個紅包,說:“好好讀書啊。”
米粒大學四年就這么安安穩穩的度過了,她們倆都假裝不知道這些錢是哪來的。米粒媽媽不再叫她米粒兒了,也許成長是一種借口,成長會拉開父母與子女之間的距離,使父母無法喊出子女的愛稱,小名兒,但是有些距離不是成長帶來的。
米粒和米粒媽媽都知道她們彼此開始相互嫌棄和討厭起來了。
“您好,請問有什么可以幫助到您?”
“你聲音真好聽。”
“謝謝。”米粒按下錄音鍵。
“你繼續說話········不要停。”
“先生,請問您要投訴哪個產品?”
“·········”
“先生,您還在嗎?”
米粒扭頭看向自己的組長,組長接過她的耳麥剛開口說:“先生我——”
米粒看見她的臉猛地漲紅了,鼻翼翕張,瞳孔放大又縮小,嘴角漸漸下垂,眉尖皺到了一起,她在羞惱,米粒看著她的臉,已經明白話筒那邊說了哪些話。
“先生,請不要再打騷擾電話,否則——”
組長拿下耳麥,“他掛了,下次再接到這種電話直接錄音然后警告他。記住了嗎?”
米粒點點頭,看著組長臉上的紅暈心里惡劣地猜測那個話筒里傳來的聲音。
自從那個電話事件之后,米粒經常在深夜回憶那個年輕的聲音,猜測他會說哪些不堪入耳的話,猜測到自己身體發燙,心神蕩漾。米粒開始感到寂寞了,她躺在宿舍的床上從手機里搜尋某些刺激的東西,然后她發現跟陌生男人在聊天軟件里發一些暴露視頻可以緩解這種寂寞。
米粒的室友和米粒工作時間是錯開的,米粒休息的時候她們大多都去工作了,所以米粒占著這樣的便利愈來愈肆無忌憚地和網絡上虛幻的男人交往。
米粒媽媽是在米粒休假的時候過來的,那天米粒的室友都在公司,而米粒正對著手機屏幕脫掉自己最后一件衣服。手機里傳來一個年紀很輕的男聲,“后面······后面有人·······”
米粒跪在床上光裸著后背扭頭看見米粒媽媽提著一個劣仿制LV皮包站在門口。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米粒帶著米粒媽媽去了員工食堂,兩人面對面坐著,米粒給她買了份宮保雞丁套餐,自己抱著一杯奶茶。
“我去他那里找過你,他跟我說你不愿意留在那兒工作,說你自己跑了。”
“所以你是怎么找到我的?”米粒不置可否,把奶茶里的西米露一顆一顆吐在桌子上。
“你不要管,我就問你到底出了什么事?為什么你又——”
“你不知道嗎?你不要假裝無辜,你當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嗎?在你面前的是你女兒嗎?從來都不是!那只是一個你不愿意生下來的某個與你無關的東西,但是你還要把她養大,然后她越長越大越長越漂亮,你覺得她吸走了你的青春和美貌,你嫉妒她,羨慕她,恨她。你想要毀了她,因為你自己把自己毀了,但你還要怪在她身上。”
米粒媽媽拿著筷子的手微微顫抖。
米粒吐掉了最后一顆西米露,冷漠地看著米粒媽媽說:“所以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
“米粒,”米粒媽媽低著頭,“不要再問了。”
“你當時根本不是為了去找我,是去找那個老頭子吧。然后發現我不在,求他幫你查我的車票?”米粒湊近了看她,米粒媽媽沒有再擦厚重的粉底,下眼瞼是濃黑的眼袋,眼角的皺紋很深,頭發黏在一起,鬢角上有細碎的頭皮屑。
“你就這個樣子去跟他上床?”
“米粒!”米粒媽媽抬起頭來,眼睛里含著淚,黑眼圈把她塑造的比實際年齡更老,更滄桑。“不要在這樣的地方說行嗎?”
米粒腦子里拼命壓抑那個發怒的記憶,不是的不是的,她不想說這樣的話,她對面坐的只是一個可憐的女人,為什么一定要相互折磨才能感受到自己在對方心中的位置?
不要再說了!
不要再說了啊!
“你覺得丟臉嗎?你把自己女兒推出去的時候不覺得羞恥嗎?你不知道那個老男人是什么貨色?你跟他有什么區別?你們這些狗——”
米粒被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現在不是休息時間,食堂的人很少,幾個阿姨湊在一起閑聊,這一聲脆響之后,所有人都看了過來,阿姨們帶著探尋的好奇的甚至關懷的眼神望著她們。
米粒想,啊,終于爆發了。
于是整個人都放松了下來。
米粒媽媽渾身顫抖著,但還是壓抑著說:“回去,先回去再說。”
她們倆個一路無言地走回到米粒的宿舍,米粒宿舍在七樓,米粒猛跑了幾步,站在樓梯的上面向下看著米粒媽媽。
米粒媽媽仰起臉來看她,眼睛里帶著祈求她不要再說什么做什么的神情。
“你當時也是這樣看我的吧?”米粒惡劣的笑。
“看著我跟他離開你,是一種什么感覺?你是希望我跟他上床還是希望我義正言辭的反抗然后把他推到你身邊?或者·······”米粒學著米粒媽媽當時歪頭的嬌羞樣子,“你希望通過我這個年輕的肉體替你拴住那個男人。反正,女兒不就是年輕時的媽媽嗎?可你還是嫉妒的要死,一邊希望我們有點什么,一邊又幻想他只愛著你。”
米粒媽媽絕望的看著她。
“你說,是不是呢?”
“是。”
米粒媽媽凄慘的笑了一下,一階一階樓梯走近米粒,“我喜歡他,打我十七歲看見他我就喜歡。他聰明,狡猾,和所有人都關系好,他家里有錢,長得也好看。他那時候和現在都不喜歡我,只喜歡我的大腿和奶子。但那又怎么樣呢?我就是喜歡他,以前喜歡,現在也喜歡。”
米粒媽媽站在米粒面前,比米粒矮了小半個腦袋的她半抬著臉看著米粒,也做出和米粒相似的惡劣的笑臉。米粒從她的臉上看到未來二十年后的自己,真是充滿了絕望的未來世界。
“你媽我就是天生的下賤,喜歡做白日夢。跟別的男人生了你,但我不想要你,我養不起你,那個狗日的如果沒死你早就被扔給他了。可我還是要把你養大,如果父母可以不用承擔任何責任我就直接把你扔到垃圾場去。”米粒媽媽尊重米粒這個對手,她不把她當做女兒來看待,而是一個和米粒媽媽一樣的成年女人,她們針鋒相對,公平競爭。
樓道里空蕩蕩的,也許每個房間里都豎起了耳朵,他們潛伏在四周黑暗的角落里,通過汲取別人的痛苦來做養分,供自己余生享用。
“我跟你一樣需要男人,你年輕漂亮,而我也曾年輕過。但我現在老了,我的身體變形走樣,我臉上的皮膚垮下來了,我無法吸引男人,無法像你那樣對著手機搔首弄姿就可以引來大把的男人追捧。我已經老成這樣了,隨便做個姿態都引人作嘔。可我還是想要個男人,我從來沒有擁有過誰,我希望你能替我守住一個男人,我也希望你能體驗一遍我的感受,把我走過的路走一遍,這樣你就不會嫌棄我,鄙視我,厭惡我。我自己的親生女兒都惡心我,那我之前做的那些事還有什么意義?可是我也舍不得,你是我一點一點養大的米粒兒,我怎么能讓你過我這種生活。我又那么不甘心·············”
“你那個時候被辭職到底是因為什么?”米粒打斷了她的話。
“因為我和單位里結了婚的男人糾纏不清。”米粒媽媽并不覺得羞恥地說出口,甚至有些挑釁的看向米粒,那種神態大概就是說,對啊,我剛剛說了我就是天生的下賤,現在你知道了吧。
米粒大喊:“你看吧!還不是你自己賤!到處勾引男人,你嘴上說著喜歡他,喜歡他,但是你根本就不是喜歡他,你只是喜歡男人,只要是個男人就可以!”
米粒媽媽說:“對呀,我就是喜歡男人。你不喜歡男人你干嘛對著陌生男人脫衣服?”
“你喜歡男人 ,那哪一個男人不可以?為什么非得是他?為什么非得把我推過去給他?我是你的女兒啊!”
“你已經21歲了,我把你推出去你自己不會拒絕嗎?你長這么大就只會把鍋扔你媽身上,你靠著我把你養大,一邊依賴我一邊又嫌我惡心。”
“所以我現在離開你了,你又過來找我干嘛?”
米粒媽媽伸手想要去摸米粒的臉,米粒擰著脖子躲開了。
米粒媽媽說:“因為你是我女兒。”
“哈!”米粒退后一步遠離了她,“你剛剛還嫌棄我,不想要我,想要把我扔進垃圾場,現在又說我是你女兒了?難道因為我是你女兒你就要讓我替你拴住某個男人?一個老頭,色鬼,嘴巴里一股臭腐味的爛人!你有沒有追求?一輩子就喜歡這種人?”
“可你爸爸還是個短命鬼,強奸犯,爛在淤泥里從來都沒有爬上來過,最后還死了。”米粒媽媽又向著米粒走了半步,“可他留下了你,你小時候那么可愛,又乖巧又聽話,為什么現在總是要和媽媽作對?”
米粒大口呼吸著,眼睛看著樓道那扇發著白光的窗戶。
“米粒兒”米粒媽媽收起那副偽裝的惡劣,露出母親的脆弱感,“媽媽不把你推出去了,也不要那個男人了,你跟媽媽回家好不好?媽媽一個人過太孤獨了。”
米粒走到那扇窗下面回頭看著米粒媽媽說:“你說他是什么?你說我爸爸是什么?”
“他是個強——”
米粒翻身從七樓樓道的窗戶跳了下去。
米粒從來都不知道人在死亡前的那幾秒時間會如此漫長,漫長到可以把一部完整的電影看完,漫長到可以瀏覽別人的一生。
米粒媽媽年輕的時候和米粒真像啊,也是清湯掛面的頭發,白色的回力球鞋。也會偷偷喜歡著某個人,在家里給那人織毛線圍巾和手套,也會在某個不痛不癢的節日里把東西送出去。
米粒爸爸很糟糕嗎?
也許是糟糕的,沒有姓王的優秀,也沒有他好看,甚至沒有他會撩小女生。
姓王的約了米粒媽媽出來,灌了酒,米粒爸爸想要英雄救美呢,結果被打的動不了。半醉的米粒媽媽還嘲笑他不自量力呢。
真是個糟糕的女人啊,糟糕透頂了。
米粒媽媽有被他強奸嗎?爸爸才不是那樣的人,米粒的記憶瘋狂反駁。
就知道姓王的不是個好東西,米粒媽媽真是蠢女人,被甩了欺騙了,就說要讓他后悔什么的,非要去勾引米粒爸爸。
說什么強奸的話,明明是自己不甘心,還以為真的可以傷害到除自己以外的人。
不對,明明傷害了爸爸,爸爸也是這樣自殺的嗎?真是個無惡不作的蠢女人。
米粒即將要砸到地面的時候,地面扭曲了一瞬,米粒掉進了某個空間里。
“你來了?我早就知道你會來,但沒想到你來的這么早。”
米粒睜開了眼睛,一張和她完全相同的臉正俯下來看著她。
“歡迎回來。你頭發還是這么好看。”
米粒想起來了,她說:“啊,是你啊。”
制服米粒微微一笑,“人生最美好的時刻不是初遇,而是久別重逢。再次見到你非常開心,我是0032號米粒。”
“我沒有死嗎?”
“不,你和我一樣都死了。死在永恒的時間里。”
“我在那個世界死了嗎?”
制服米粒想了下說:“不算死亡,只能說會消失幾秒鐘。”
“那我還要回去嗎?”
“對呀,0900號已經徹底消亡了,你必須要替她活著呀。”
“那我呢?”
“什么?”
制服米粒俯下身子看著米粒迷茫的臉,心里數著米粒鼻頭的雀斑,一共二十一顆,跟我一樣多。
“在我的世界里,還有沒有我這個人了?”
制服米粒攤開手說:“沒有了,她死了。”
米粒躺在地上,冰涼地觸感讓她很輕易地回想起與米粒媽媽的男人鬧翻后躺在衛生間的地上睡了一夜的場景,也想起自殺時離自己越來越近的灰黃色地面。
“她是怎么死的?”米粒躺在地上望著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自殺。”言簡意賅。
“我也是自殺,為什么我沒有死成?”
“因為我一直關注著你。”
米粒有點詫異地看著制服米粒。
“也許所有世界的米粒都想要自殺,無論換哪一種生活方式。”制服米粒又微笑著說:“你還不起來嗎?”
米粒站了起來,制服米粒小心扶起了她,“身體修復也是需要時間的,你小心點。”
米粒感覺自己的四肢和腦子協調不上,重新開始學會站立和思考一樣。她為了緩解這種狀態就隨口問了制服米粒一句:“那你是為什么可以一直留在這里?”而不是像我一樣去每個世界生活。
米粒以為這個總是微笑,能從千篇一律的米粒中尋找每一個米粒獨特性的米粒,會是這些米粒里最樂觀最積極向上的一個。
但是,制服米粒還是微笑說:“因為我死了啊。”
米粒和制服米粒相視著,米粒想要開口,卻發現正在修復中的大腦停止運動了,她無法整理語言和思緒,只能瞪著眼睛看著制服米粒。
制服米粒扶著她往前走一步說:“到目前為止,所有的米粒,只剩下自殺死亡的和正走向自殺死亡的。1號一直想要打破這個死循環,不惜創造出了這個特殊的世界,讓不同的米粒交換過不同的生活。然后并沒有什么用呢。沒有一個米粒是不想死的,她總能找到借口去自殺。”
米粒想要反駁她,米粒想說自己不是的,自己并不想死,是米粒媽媽逼著她去死的,明明是她············
可是她開口卻提了一個疑問:“那為什么你還存在?”
“因為我在永恒的時間里,生和死從來都沒有界限。”
制服米粒將米粒帶出了這個虛無巨大的大廳,進了一座小房子。
走出大廳以后居然是一片鳥語花香的世界,米粒驚訝地看著一群黃綠相間的鳥兒撲棱著翅膀飛了過來。米粒發現它們見了人完全不躲開,徑直撲向她們倆人,米粒驚了一下,縮著肩膀等著那群鳥撞過來,然而最先靠近她的那只鳥,在鳥嘴觸到米粒眉心的瞬間就分解了,像是玻璃碎裂或者水珠落地迸濺,總之它們全部碎成了一片片像素影像一樣,在飄落地面之前又化成了薔薇色的花瓣,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風吹著翻滾到空中,再次聚集成了鳥的形狀,飛向了遠方。
“好神奇。”米粒重組修復過的大腦,最先傳達到嘴巴的是這樣一句話。
“任何事物看久了都不神奇。”制服米粒只是抬眼往上瞥了一眼。“跟我來。”
米粒隨著她走進了木制小拱門。
“這個世界是你們創造出來的嗎?”
“不是哦,這是原本就存在的世界,每個人都擁有這樣的空間,只不過按照自己喜好建立不同的制度或者風格。我剛來的時候,這片區域還只是空白。”
“你是說,所有不同世界但是相同的人最后都會聚集在這樣一個時空里嗎?”
制服米粒想了想說:“也許哦,但是我還沒見過其他類似時空。”
那么,我們一起生活的人,會不會也因緣際會的換成了另一個平行宇宙的她呢?
“如果一個世界的米粒死亡,是不是其他米粒不可以再到那個世界裝作死亡的米粒生活?”
“唔,你當然可以去生活。不過,不要讓別人知道你是那個死掉的米粒就好了。又或者,沒有人知道那個米粒死了,那你就可以代替她活下去。”制服米粒扭頭看著她說:“但你跳樓自殺,大家都看見咯。不過時間短暫,回去以后稍加處理還可以繼續活下去。”
米粒有些羞恥,不再繼續問話。
制服米粒了然而又體貼地幫米粒關了門,“你好好休息一下,我感覺到0923號米粒也回來了。”
“等一下。”米粒從深色沙發上站了起來,沙發扭曲變形最后融入了墻中,地面反而拱出一張簡易桌子。米粒愣愣看著,再抬頭發現制服米粒已經離開了。
“我想知道,在我的世界里,那個米粒因為什么原因自殺?”米粒對著虛空補完了沒說完的話。
原本空落的房間突然長出了一片蓮花和巨大的荷葉,底下涌現出淺淺的水洼,米粒被一只蓮花纏住扔到了荷葉上,這荷葉沒有細細的絨毛,柔軟的像姥姥新摘的棉花骨朵。四周灰白色的墻壁也調整出淺淡的綠色,在床鋪旁邊的墻壁上長出了一株遒勁的紫藤,扭曲環繞,順著床柱爬上了房頂,在屋頂瞬間張開了綠色的大傘,然后紫色的花瓣一串串垂了下來,其中一串開到了米粒的眼前。
米粒小心地伸出指尖點了點,那朵粉紫色花骨朵瞬間開放,里面傳出制服米粒的聲音:“你曾經因為什么想要自殺?或許因為考試沒考好,或許因為爸媽總是吵架,或許因為談戀愛被劈腿。米粒,你有無數個想要自殺的念頭,而她剛好擁有了你的記憶。我也不知道她到底為了哪一個可能去自殺。對于米粒來說,自殺比活下去要輕而易舉的多了。”
米粒沒有說話,那朵花漸漸閉合了,她輕觸了下那花瓣,花兒晃了晃,像剛剛的鳥兒一樣分解開來,然后變成花瓣飄向了紫藤的頂端,又化成了一串粉紫色花朵掛在那里。
米粒在巨大的荷葉上翻滾了一圈,一朵蓮花彎腰靠近了她,米粒伸手去觸碰它,它的花瓣掉了一片下來,蓋在米粒臉上,接著伸展了開去,將米粒包裹住了。
米粒透過半透明的花瓣可以看到外面影影綽綽的搖晃著的紫色花串,有股淡淡的花香和輕柔的風鈴聲,她靜靜閉上眼睛睡了過去。
米粒是被巨大的噪音驚醒的。
身上蓋著的花瓣已經消失,紫藤樹掛著的所有花串都張開了,從里面傳出的聲音是混亂無序的。
“冷斑——”
“冷斑出現——”
“冷斑再次出現——”
“集合——”
“大廳——”
一串花用力搖了搖,吸引米粒的注意,從里面發出完整的聲音,“0899號米粒,冷斑再次出現,請立刻到大廳里來。”
米粒從荷葉上滑了下去,所有的植物全部收回到墻壁和地面,整間屋子又恢復到最初的空蕩虛無。她推開了木質拱門,外面的天已經黑了,頭頂依然是梵高畫中的扭曲的又色彩艷麗的星空。
“現在大家都到齊了。”廣播繼續響了起來。
米粒站在大廳的某處,發現這一次少了很多人。
廣播里停頓了一下才說道:“距離上一次見面并沒有過去很久,但是有一部分米粒已經消散了。我們沒有辦法救回所有的米粒,消散以后她們就成為我們生活著的宇宙的一部分,所以,先讓我們感謝她們的存在吧。”
廣播又停了,那一群制服米粒像上次一樣推著餐車走了進來,每個人的平臺上都放著一杯冰藍色液體,像煮沸的油一樣噴濺。
“干杯。”
制服米粒站在米粒面前,舉起了自己的透明高腳杯。
米粒看了那杯酒一眼,生怕燙傷似地小心碰了碰,發現居然是冰的,她舉起后和制服米粒對觸了一下,看著制服米粒一飲而盡,也就慢慢放在嘴邊輕輕綴飲了一口。
好似寒冬臘月站在一望無際的田野被一把巨風狂嘯而過,又像被巨大的冰川封在無邊無際的深淵之下。
米粒打了個冷戰,好冰好冰,冰的品不出它到底是什么味道,冰的心情也跟著拼命的墜入墜入········
透明高腳杯很快就被冰封住,凍在了米粒手上,而且冰層還有逐漸蔓延的趨勢,米粒驚慌失措,制服米粒說:“把它喝完就沒事了。”
米粒看了她一眼,制服米粒篤定的望著她。
米粒把剩下的酒全部喝了下去。
是龍卷風呼嘯而過,卷著米粒拋向了高空,卻又被席卷的寒流瞬間凍住,卷動翻轉的龍卷風靜止了下來,連同一起被高高拋起在空中的米粒,世界停止了呼吸,大地在一瞬間失去了生機,不管是活著還是死了的生物,都不再繼續運動。
“是不是很快樂?”制服米粒附在米粒耳邊說道。
米粒感受著這個靜止的世界,分子不在跳動,電子不再旋轉,原子寂靜無聲,時間戛然而止,原來這就是永恒。
“是。”米粒說。
“那么,這一次,你們自己選擇去哪個世界生活,但是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認認真真的活下去好嗎?”廣播再次響起。
于是世界恢復了最初,大家都從遙遠的世界回來了。
然后扭曲的星星又開始變幻了起來,那是每一個米粒的人生,所有人走馬觀花的瀏覽著這些似曾相識又完全不同的世界,米粒也走在這群米粒之間,思考著去往哪一個世界,體驗哪一種不同的米粒的人生。
“你想去哪里?”制服米粒走在她旁邊。
“你是不是喜歡我?”米粒轉過頭去看她。
制服米粒笑著:“對啊,我喜歡你的頭發和鞋子。”
“如果你一直看著我,我無論如何都死不掉對不對?”
“我不一定會一直看著你。”
“那好吧。”米粒轉過了臉。
制服米粒在她身后默默笑了一下。
“我想好了。”
制服米粒收了笑看她:“恩?”
米粒說:“我不想換來換去,我想回到之前那個世界,你不是說,我在那里是可以繼續生活的嗎?”
“難道你不想去一個更快樂的世界生活嗎?畢竟你在那個世界里已經選擇了自殺。”制服米粒疑惑地說。
米粒說:“你不是說過,所有的米粒都在自殺和走向自殺,那我選擇哪一種生活又有什么意義?如果我想要自殺,那么任何一件事情都會讓我自殺,不管是摔了一跤還是墮入谷底,對我來說,傷痛是相等的。”
制服米粒默然。
“我想問一下,如果所有的米粒都死了,這里會怎樣?”
“跟我來。”制服米粒帶著米粒走出大廳,走過鳥語花香的院子,走過荷花小屋,一直走到一片虛無的空白之處,那片空白正在緩慢的吞噬這片區域。
“看到了嗎?我們的世界也在消亡,如果所有的米粒都死了,我們就沒有存在的意義,會跟著一起消散在這世界里,成為宇宙的一部分。”
米粒看著腳下的草地慢慢消解變成二維的碎片,又被那片虛無吸收,成為了那處荒蕪宇宙的養分。
“那我就盡量活下去,為了你能夠活下去。”米粒轉過頭對著制服米粒鄭重說道。
制服米粒說:“其實你也可以像我一樣選擇留下來。”
“不!”米粒看著那片巨大的虛無說:“我不要待在這里等,只有我自己才能決定我是否消亡。”
“真好,那我送你回去。”
米粒躺在在原來墜樓的地方,仰望著天空。
似乎是沒有任何變化的世界,天空依舊湛藍,云層稀薄,陽光熱烈。
“米粒兒!”
米粒媽媽在樓上撕裂地喊了一聲,周圍慢慢圍了一群人,米粒額頭的血滾到了睫毛上,透過那滴紅色珠子,米粒覺得那些人的臉都變得詭譎起來。
啊,那個拿著手機的人是不是在冷笑?他知道我是假的嗎?他看起來像是從更遙遠的世界過來,是比冷斑還要遙遠的地方嗎?
米粒后腦勺的血在水泥地上蔓延開來,順著那些蜿蜒曲折的裂縫鋪展開巨大的紅色圖景。
原來選擇回來就要忍受墜樓的痛苦,早知道換一個世界生活了。
“米粒兒!媽媽的小米粒兒!”
米粒身體晃動了一下,胸腔劇烈的疼痛著。
不要碰啊,好痛。
米粒迷迷糊糊想著,整個人被搬動了起來。
“讓一下,讓一下。”
很多白色身影在晃動,米粒在那些模糊的身影里好像看到制服米粒的臉一晃而過,她努力想要睜開眼睛去看,旁邊一只溫暖的手蓋在了她的臉上,“不要費力睜開,好好休息一下。”
非常非常溫和的女聲,這讓米粒想起了躺在冷斑的荷葉上聽到的那些細風吹拂過的風鈴之聲。
米粒媽媽緊緊跟在米粒的擔架邊上,想要伸手去握住米粒的手,被穿白大衣的女醫生阻止了,她說:“您好,請讓一下。”
女醫生將幾個儀器夾子夾在米粒的手指上,自己輕輕托著米粒的手,旁邊幾個護士在處理米粒后腦勺的傷口。
米粒媽媽只好挪到邊緣的地方,眼睛看著米粒自然蜷曲的手指,護士脫下了米粒被血浸濕的外套,米粒媽媽連忙說:“給我吧。”
她抱著那件外套,血跡蹭在了她的灰白格子襯衫上,她右手摩挲著米粒外套的袖口,那里的袖扣掉落了,沒有線頭,只有幾個細小的孔洞,米粒媽媽手指按在上面,眼神空洞。
“她從幾樓跳下去的?”女醫生突然開口說話。
米粒媽媽抬起頭,女醫生在看著她。
幾樓?米粒媽媽想不起來了,她覺得上樓的時間很短,好像只有兩層,但是下樓的時間卻長到無法計算,她走下樓梯的時候感覺是走向了另一個世界,去到一個荒蕪的地方把自己女兒給找回來,但是找回來的是不是自己女兒?
米粒媽媽迷茫地看著米粒。
女醫生沒有再開口,救護車一路暢通無阻,很快就停在了醫院急救中心門口。
兩個護工小心地將米粒移到了推車上,女醫生依然托著米粒的手,跟著推車往前跑,米粒媽媽站在急救中心的窄道口,愣愣望著米粒的推車進了專用電梯,女醫生回頭看了她一眼,旁邊的小護士沖她喊道:“麻煩陪送的家人快點,到上面服務臺簽字。”
米粒媽媽回了神,快步跟了上去。
女醫生將米粒送進了手術室,就回頭準備離開,米粒媽媽站在手術室外面,臉上的神情有些恍惚,撕心裂肺的悲痛反而沖掉了許多。女醫生想了想就安慰她說:“不會有問題的,她運氣很好。”
“醫生,我想問一個問題,”米粒媽媽突然開口道:“人從七樓跳下來可以活嗎?”
女醫生楞了一下,回頭看了眼手術室的門,又轉過來斟酌的說:“如果有緩沖的話也不是不可能·········”
“那我女兒到底什么情況?”
“剛剛大致檢查了一下,只是斷了兩根肋骨,右腿和后腦有輕微骨裂。雖然都不是大問題,但是其他地方還要細致觀察一下。”
米粒媽媽慢慢走到手術室門口,眼睛看著上面的紅色警示燈。
女醫生回頭一直看她,看了很久才離開。
大概在第二天中午,米粒就醒過來了,她睜眼看到的是自己的主治醫生,那個送她進醫院的女醫生。米粒笑了下,女醫生也微笑了一下,“感覺哪里不舒服嗎?”
“唔,頭有點痛。”
“那是正常的。”
女醫生拿著本子寫了一些事項,又問了些米粒的其他反應,得到反饋以后就要走向另一個病床,被米粒拉住了衣服。
“醫生。”
女醫生轉回頭看她。
米粒眨了眨眼,又松開了手。“沒事,看看你工牌叫什么。”
女醫生微微一笑。
米粒想起了制服米粒。
米粒媽媽從外面走了進來,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衰老和疲憊。她看向米粒的時候有一瞬間的猶豫,但還是堅定的走了過來。
米粒半側著臉看背對著自己的女醫生,沒有把頭轉向她。
米粒媽媽坐在了床邊,拿起米粒的手說:“你什么時候去做的除疤手術,你這里小時候玩菜刀割到的痕跡沒有了。”
米粒轉過臉來看她,她也看著米粒,手指在米粒的大拇指到手掌間的位置輕輕摩挲,她的手掌里有濕冷的手汗,米粒不舒服地抽了出來。
沒等米粒回應,她又自己說道:“也挺好的,這個樣子。”
米粒繼續看著她,她笑了一下說:“你回來了就已經很好了。”
背對著她們的女醫生動了一下,米粒轉移視線看了過去,女醫生還在聽那個病床上的爺爺說話,但是身體卻輕微側向了這一邊。
米粒想,原來那個世界根本一點都不遙遠。
米粒恢復的很快,米粒媽媽很高興,常常在出租屋燉一大鍋的蓮藕排骨帶來醫院,還會分給隔壁床鋪的爺爺,只是那個爺爺年紀太大,吃不下。米粒媽媽經常拉攏李醫生,那個很溫柔的女主治醫師,會特地留出一個保溫盒,等她來巡視病房的時候塞給她。她想要拒絕,米粒就沖她甜甜的笑。
雖然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但米粒終于可以出院了。
米粒跟米粒媽媽說不想回以前的小城,米粒媽媽經此遭遇之后變了很多,收起了廉價艷俗的裙子和高跟鞋,燙卷的頭發攏到了耳后,臉上不施粉黛,居然反而年輕了許多。
她也對米粒順從了起來,米粒能夠走路以后就由李醫生內推,做了醫院的電話接線員,不過依然要參加為期一個月的培訓,米粒要跟著幾個新人一起到另一個市的醫院培訓。米粒走的那天天氣和往常一樣晴朗,米粒媽媽幫米粒收拾了衣物和洗漱用品,還硬要塞一件厚外套在書包里,米粒不愿意帶那么重的東西,臨走時偷偷把煮好的雞蛋和喝水的大玻璃杯丟了下去。
也許很多事情發展是有預兆的,米粒或許感覺到了又可能沒有真正在意,當米粒結束培訓回家以后發現出租屋空了。
不是那種視覺上的空,明明什么都在,廚房的碗碟擱的好好的,房間里的衣服都收攏在衣柜里,米粒臨走時扔的亂七八糟的床鋪被收拾的非常干凈,米粒媽媽喜歡的白底碎花床單崩的緊緊地沒有一絲褶皺。然而巨大的空虛感依然通過這個房間傳遞了過來,米粒有一瞬間在想,為什么人生會如此慢長,要花那么久的時間去迎接死亡?
米粒在進門口的鞋柜上看到那封信。
米粒拿著信的時候猜測她是如何從容不迫地收拾自己的衣物,整理自己的心情,然后在門口慢悠悠換了鞋以后,才默默將信留下的。或許她原本沒打算留下信,想要像自己當初拋棄她一樣的拋棄自己一次,但作為母親,總是沒有子女的心硬,于是在走出家門以后,又回轉身將信留了下來。
米粒展開了信——
小米粒兒:
我從來都沒有認真地去回想過自己荒唐的一生。
我自以為是的追逐金錢和愛情,當你爸爸自殺的時候我曾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是驚恐的,我害怕他會回來報復我。他是那么好的一個男人,但我卻害怕他會報復我。在他死后兩個多月我一直處于惶惑無助又驚恐萬分的狀態里,我時常夢見他拖著長長的血跡來找我,直到我發現我懷了你。
我在想,有你在,或許他就會原諒我。
在你小的時候我非常愛你,我現在也依然愛你。但我在想,我愛的也許是自己滿懷的愧疚和想要贖罪的心。我不是一個好女人,在你漸漸長大以后我又希望能夠尋回愛情,某些我以為我從來沒有得到過的東西。在你看來,媽媽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呢?
放蕩的,愚蠢的,毫無自知之明的中年婦女。
媽媽也怨恨過你,你長得比年輕時的我還要漂亮,而且你還有擁有那時的我所不具備的特質,你充滿了憂郁和時常隱在暗處的身影總是會讓男人們好奇和憧憬,你不知道自己的魅力,但這本身又為你增添了你的魅力。
我該要怎樣的嫉妒你啊。
我常常被自己的嫉妒吞噬,又會因這種充滿罪惡的想法而感到痛苦和懊悔。
我有的時候以你為榮,有的時候又想把手掐在你細長的脖頸上,我想我們都曾經有過想要殺死對方的心理。
但我總是能夠從你的臉上看到你爸爸的影子,你們如此相似,那些動作和神態,甚至想要訣別我時的悲壯表情。我是個愚蠢的女人,在你爸爸死后二十多年我才真正明白自己當初是愛他的。
米粒兒啊。
為什么有些人的人生可以重新來過,而有些人卻只能永遠活在一個錯誤里?
我親眼看著我的米粒兒跳下了高樓,現在活下來的米粒是誰?
你們那么相似,可我總是覺得我的米粒其實已經走了,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去,也許去尋找她的爸爸了。我以為我的米粒是在跳樓那天離開的,但我現在又不確信了,留了長發回來的那個米粒是不是已經不是我的米粒了?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我知道你就是米粒,雖然不知道是哪個世界來的米粒。
但是米粒啊,媽媽不想這樣生活下去了,媽媽特別想特別想回到最初的小城,想和你爸爸過剩下的日子。媽媽不懂你們的世界,坐在你旁邊依然覺得像是隔了很遠很遠的距離,但是坐在你爸爸邊上就會覺得很安寧。那套小房子是你爸爸想要結婚時買的,我懷孕以后,你奶奶為了擺脫我就把房子給了我。你放書的書柜是你爸爸親手打的,你小時候說這個書柜摸起來是熱的,我告訴你是因為陽光剛好會照在上面,但是我現在很想回去摸摸那個溫暖的書柜,也許那是你爸爸的體溫。
米粒兒啊,我們就這樣分開過自己的生活吧,我雖然接受了你是我的米粒,卻無法接受我的米粒真正離開的現實。
所以,你也好好過吧,像個年輕人一樣努力的生活,不要再想著走出這個世界了。
愛你的媽媽
米粒坐在李醫生的辦公室,李醫生今天值夜班。
“你還不回家?”李醫生坐在辦公桌前,對著靠墻玩手機的米粒說。
米粒擱下了手機,“醫生,你覺得昨天和今天比起來哪一天更長,哪一天更短?”
李醫生笑了起來,“難道不是一樣長的嗎?”
“是嗎?可我為什么覺得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加漫長?”
“別人都在嘆息時光短暫,而你卻總是覺得時光綿延悠長。你的時間,是不是和別人不同?”
“我也不知道,但每當我想起我還有那么久那么久的時光要走,我心里就很空虛,很難過。”
李醫生突然不說話了,直到米粒以為她不會再回應的時候才聽到她輕輕嘆息了一聲說道:“而我卻覺得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短。”
“醫生你有沒有想過死亡的事情?”
“我答應過別人要好好活著。”
“我也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