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遏云
上
宮里來人的時候,我正持著長柄銅制灑水壺侍弄著庭院里的天仙子。今年的天仙子開得正好,紛紛揚揚的一片濃淺綠色,觸目驚心。
我見了歡喜,伸手便想摘下一片,好給母親熬藥,一個不留神,枝葉上小小的刺便倔強地戳進了我的手指。
我正欲吮一吮流了血的指頭,一身著翻領小袖衣衫,條紋卷口褲褶,腳踏軟底錦黝鞋的少年卻搶步上前,先輕輕吹了吹流血的傷口,又拔下漆紗籠冠上的碧玉如意紋笄,小心翼翼地挑著深陷骨肉中的青刺。
他的頭發烏光水亮,一下子如扇般一股腦傾泄下來,垂落在他的背上。這樣子的他,像極了舊時我在鄉間看到過的年畫上的胖娃娃。
微微有些疼,我咬著略施朱脂的唇,盡量不發出聲響。
少年卻注意到了這微小的舉動,他抬起臉,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對著我,“就出來了,小姐若是怕疼,可以抓撓我的手。”
他攤開另一只手,手上紋絡分明,虎口有薄薄的繭子,指甲卻修剪得齊整。我看著他,問道:“那么你不怕疼嗎?”
“嘿,軍旅之人,戎馬沙場,這點小痛算得什么。”他咧開嘴笑,露出一口細密的白牙。
是一個愛裝老道的少年子呢。我在心里這么想,面上也不說破,只由著他折騰。
“呀。”他摸了摸腦袋,“這玉簪太粗了,怪不得半天挑不出來。”
我想縮回手,卻被他使勁拽著,“姑娘容在下想想法子。”
“有了!”他一把拔下鐵樹花上的針葉,在我手上搗鼓起來。
“好嘞!”隨著一陣癢絲絲的感覺,少年歡快地呼道,“可算出來了。”
“多謝公子。”我趕忙整斂衣裙,行了個襝衽之禮。
“不妨事的。”他擺了擺手,說著,將那好不容易挑出來的刺兒給我看,“你瞧,就是這家伙。”
我順著他的意思,細細端詳了片刻,是個小小的尖刺,青幽幽的顏色,在清早的晨光里顯出水荇般的顏色。
“瞎。”甩著拂塵的阿監急匆匆而來,“長樂王呆站著做什么?還不恭請皇后娘娘?”
長樂王,原來他是長樂王。我偷眼看向他,他顯是也剛轉醒過來,呆愣愣的看著慌作一團的阿監青娥。
“這院子里什么味兒。忒臊氣。”領事的阿監捂著鼻子嘟囔。
我趕忙出言:“這是天仙子,可入藥。”
阿監見我這么說,臉上浮起笑意,諂媚道:“娘娘真是居備勤儉,是我大魏之福。大安輦車已在門外久候多時,還請娘娘上車,也好趕上吉時良辰。”
“唔。”我應答一聲,動作卻不慌不忙。我將灑水壺交給垂手侍立的使女,細細叮嚀道,“切忌日日澆水不可忘,要以城西的活泉水澆灌才長得好。”
“熬藥時要滿滿一甕的清水,逐次放入干褐如樹根的玄參,素黃色的連翹,怪模怪樣的知母。”
“夫人癲狂發作時,切不可叫她跑出來,記得么?”
小侍女小雞啄米般諾諾點頭稱是。我看一眼黑黢黢的屋子,阿娘昨晚發作到極晚,今早仍在昏睡中。
這樣也好,我想,免得她見了我離去,又要哭個聲嘶力竭。
“臣長樂王李攸,恭請皇后娘娘入輦。”
我詫異地看著他,他換上了一副恭敬鄭重的神色,復又重復一遍,“臣恭請皇后娘娘入輦。”
我就著侍女的手,踩上繡凳,打簾上車。嫡母南鄉長公主卻攜著女兒元仲望來了。她的語氣照例是疏離而淡漠,“宮掖規矩大,望你好自珍重。”
我跪坐在錦茵上,刻意擺出一副皇后的架子:“南鄉公主說的是。女兒自有打算。”即使貴為國母,我對她這個嫡母,也須自稱“女兒”,恪守禮數。
我靠近她,作不舍狀,口中卻以幾不可聞的聲音道:“我代你女兒嫁過去,你可要不負承諾。”
南鄉公主攥緊了女兒的衣袖,笑容卻愈加和緩:“周夫人是你的生母,我自會禮愛側室的。”
如此,我才放下心來,阿娘會好好的,只要,我扮演好元家嫡女,魏國皇后這個身份。
車夫吆喝一聲,朝青牛一一鼓一鼓的腱子肉上甩了一鞭,青牛吃痛,撒開腿跑了起來。四處的僮仆作鳥獸散。我坐正身子,細聽教引嬤嬤講述的宮闈秘辛。
“楚華!楚華!”
我渾身可見地震了一震,卻不回頭,我心知,一回頭,便是無盡的酸楚與絕望。
“娘娘。”騎著青鬃馬的李攸掀簾低聲詢問,“要不在路邊暫作休整?”
我抓緊了繡巾,狠厲道:“哪來的瘋婦,敢擾皇族儀杖?”
他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仍是好脾氣地道:“是。”
此時時辰尚早,蒼青色的風從街陌上拂過去,草木低伏,葉尖上閃著冷的白露,白露都如霜。御街上空無一人,只有青牛在奔逐,嘚嘚的牛蹄聲規律作響。
教引嬤嬤仍在聒噪,但我的耳朵里,只剩下了阿娘漸遠的凄厲呼聲,“楚華!回來!你不要嫁!你會落得我那樣的下場!”
“楚華!不要嫁!”
阿娘的疾呼聲就好像一道晦澀拗口的咒語,輕飄飄地,回繞在我的蠻鬟椎髻上,回繞在我蓬松發際上斜簪的點翠重樓子金步搖,回繞在我的大紅翟衣上。
我感到有些害怕,透過簾子問李攸:“長樂王,你若已有婚配,但有貴女非你不嫁,你會作何手段?”
我期期艾艾地看著他。
李攸遲疑半刻,避開我的眼神,緩緩道:“臣當效晉時王獻之,北朝王肅。”
我的心頓時凍成了冰坨子,王獻之,王肅,皆是為迎娶公主停妻再娶之人。我也是傻,這么顯而易見的問題,我的父親作出了和他們相同的選擇,而眼前這個少年子,他也會這么選擇的。
我垂下眼,正欲拂手示意他退下時,他猛地打馬靠上前來。
“你這是做什么?”我看著他放大的俊臉,吃了一驚,故作鎮定道。
“只是想告訴娘娘。”他嘻嘻笑道,又露出了一口白牙,“臣與臣周旋久,寧做臣!”
我噗哧笑了,低顰的八字眉舒展開來,但想起他故弄玄虛嚇唬我,于是裝模作樣喝道:“你大膽!”
他大笑:“臣不敢!”
中
太后是個寬額廣頤,梳著危巧花冠云髻的精明美婦人。至于皇帝,他沉默內斂,抑郁寡歡。也是,皇帝已加冠,朝中權柄卻仍被太后以幼主尚弱的名義把持。
皇帝并不喜歡我,他有他的寵妃潘充華。但他還是會為我畫眉添妝,與我烹茶賭書。我再也沒見到長樂王,聽宮娥說,他去了邊塞,追隨我的父親天柱大將軍元容共擊柔然。
日子也便那么過,如輕煙如流水,衰草凝碧。
直到一個狂風驟雨的夜晚,太后毫無征兆地來了,帶著她的內寵,她猙獰地笑,全無平日里的端麗儀態,“來人,卸掉這賤婦的釵環,送入尼姑庵。”
我還沒反應過來,已有閹官過來撕扯我。我奮力甩開,厲聲道:“誰敢碰我!皇上呢,我是天子婦!”
“哈。”太后吃吃地笑,竟笑出了眼淚花,“皇上自顧不暇,哪有空管你?”
“皇后勾結天柱大將軍通敵叛國,還不伏罪?”她使了個眼色,立時便有內侍上前來擒我。
“然則太后是想作文明太后嗎?”我被侍人拉扯著,高聲道。文明太后毒殺繼子,迎幼帝臨朝十余年。可是,現今的皇帝可是太后的親子!
“那你可見不著了。”太后陰惻惻地笑,揮了揮手,“押她下去!”
我在尼姑庵里待了三日,庵里梁柱歪斜,蛛網遍布,沒有吃的,只有沿墻腳滑落的污水可供我充饑,正是三九寒冬,北風嗚嗚地吹,我掖緊了蔽體的草席,瑟瑟發抖。
“楚華!”
破舊的木扉吱呀一聲,外頭的天光頓時竄了進來,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睜大了眼看去。是皇帝來迎我,還是太后來索我命了?
是李攸。
他已經長成了,高大的影子,直直落在我面前。
他告訴我,太后謀害親子,已被我父親正法。
“我必為你報此仇!”他回過頭去,不敢看我,抬手砰一聲重重捶在年久失修的木壁上。
“唔。”他低低吃痛一聲,抱手跳腳。
我攀住他的衣袍,努力站起,才看到他的手被分叉的木枝刺得鮮血直流。
我小心翼翼地扯下草席,小心翼翼地替他挑了出來。
相視一笑,恍若隔世。
他做了皇帝,由父親總理大務。
父親原想立他的嫡女為后,但一向聽話的皇帝強硬地拒絕了,他要立我為后。他說:“朕與朕周旋久,寧做朕。”
父親沉默了良久,似乎是通過年輕的皇帝遙想起了曾經的歲月,“好罷。”
他提拔了我的表親做將軍。他是不是在后悔,曾經的一念之差毀了一個好女郎的終身?
做了皇帝的李攸很閑,軍政大務都掌控在父親的手里。他每天只是讀書寫字,談經論道。晨起時,他倚著重簾看我梳妝,他會搶過眉筆,給我在眉心描一朵搖搖欲墜的牡丹花。他從不給我畫眉,他說我的眉生得極好。
我懷孕了。我很歡喜。
我鄭重地向父親下拜,請求他不要廢殺皇帝。父親放下了手里新收的麂尾,吃驚道:“楚華,你怎么還在想這個?我早就不想做皇帝啦!”
“你可得好好養著身體。”父親說,“我命人送了車蜀錦入宮,你好給娃娃縫衣裳。”
我終于放下心來,轉而又道:“宮里什么沒有,父親不要再送東西來了。”
父親卻捻著胡子笑瞇瞇道:“這可不是送給你的,是送給太子殿下的。”
我于是歡喜地揣測孩子的眉眼會像皇帝還是像我,我要給孩子找哪家的少年郎做伴讀,我開心地想,我擺脫了母親的命運。
孩子生下來后,匆匆趕來的皇帝抱著孩子樂呵呵逗弄不止。我疲憊而欣喜地笑,卻突然發現,他修剪平整的指甲里,沾了鮮血。
我萬萬沒想到,我懇求我的父親不要讓我的孩子失去父親,而我孩子的父親,卻叫我失去了父親。世事荒誕如此。
下
他終究沒有如愿。
我的表兄糾結了父親的舊部卷土重來。
他兵敗了,被囚在永寧寺的九重佛塔。
我去看他。
我問:“你既與你周旋久,又何以不做自己?”
他笑道:“我寧做高貴鄉公死,不愿做漢獻帝生。”
我轉身離去,翩然的衣袖翻飛如蝴蝶。
他攀住我的裙角,手捧著一個小小的刺顫巍巍遞給我。小小的天仙子尖刺,因著歲月的長久而變得暗黃,卻還可窺得其中的青幽光暈。
我甩開他的手,天仙子掉到了地上,骨碌碌不知道滾去了哪個角落。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他。
我帶著孩子,做了表兄的妾室。我給孩子取名叫浟。
表兄待我很好,見我必整衣束帶,自稱下官。
我活了很久很久,久到我自己也不敢相信。
我的孫兒阿凝咳喘不止,我親手摘了天仙子熬做湯,一勺一勺喂他喝下。“祖母,你的手是被刺傷了嗎?”孫兒瞪著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焦急地看著我手上的猩紅一點。
“不妨事。”我慈祥地笑笑,摸摸他的腦袋。“孫兒給您吹一吹。”他討好地看著我,將我蒼老的手指放在他年輕嬌嫩的嘴邊輕吹。
我突然想起,多少年前,也有美貌少年自宮來,抓著我的手要給我挑肉中刺。
瑟瑟秋風吹過,我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