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皮革廠

圖片發自簡書App

1

初六日,霧霾。

南方的霧霾不似北方,因為沙塵的關系,北方暗黃,南方譎白。

很多年以前,我在一片茫然中,出現在江南皮革廠。

2

很小的時候,我的政治老師曾說過,這世界是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的。

那時,我并不太懂這句話的意思,后來,我才知道,他想表達的是,有時候你想去的地方并不一定能到達,你到達的地方也并非是你一開始就想去的。

比如,我的原意是跟表哥到上海灘做個扛包的苦力,有朝一日被碼頭老大的女兒看上做個入贅女婿啥的,搞不好有機會成為“上海灘”一霸。

可是,陰差陽錯的,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到了溫州,巍峨磅礴的外灘變成了白墻黑瓦的工廠。

我叫黃鶴,巨蟹座,鄉下人。

3

廠子之所以叫江南皮革廠并不是因為它坐落在江南,而是它的老板叫江南,正如雖然我是巨蟹座,可我巨討厭吃螃蟹,因為過敏。

江南這個人其實很有意思,我還記得他招我進廠的時候并沒有問我諸如有什么特長或者能為企業做什么貢獻這些個無聊的問題。

他坐在對面,扔給我一支煙,輕描淡寫地問,你為什么不叫黃鶴樓?

我愣了下,把煙點著,深吸一口,吐了個煙圈,看著他的眼睛,說,因為我不想被人抽。

他似乎很滿意我的回答,大咧咧的笑了,露出嘴里的三顆金牙,桌上的綠茶余煙裊裊,窗外有工人走過,兩兩三三。

然后,沒有一技之長的我被分到了倉庫,做庫管。

其實,我以前在鄉下釘過馬掌,若是按專業對口來說,大小也算是個皮革造型工程師。

可是,既然他沒問,那我也就懶得說。

你不問,我不說,這大概是一切愛情變壞的開始,之于我,卻并非這樣,因為我沒有愛情,或者說不配得到愛情。

很多年以前,我在鄉下的時候,有一個女孩叫阿蘭,她是我鄰居的七嬸的四舅媽的表弟的女兒,住在隔壁村。

冥冥之中似乎早有注定,雖然我跟她的關系經歷那么多糾纏,可這并沒有妨礙我們倆青梅竹馬。

我曾想過帶她浪跡天涯,看看世界的繁華,也想采菊東籬下,種桑養匹馬。

我還記得第一次吻她的時候,她胸前的兩只小白兔比我的心跳的更加厲害。

我答應她會去她家提親,來年大沙河一解凍就去,可當亂花漸欲迷人眼,柳暗花明又發春的時候我卻接到了她爹要把她嫁給驢蛋蛋的消息。

驢蛋蛋是十里八村著名的二流子,跟其他不太著名的二流子唯一的區別就是他爹是村長。

阿蘭讓我帶她遠走高飛,我當即表示同意,我的性格向來優柔,果斷的時候不多,但那天我做這個決定連0.01秒都沒有遲疑。

有時候見到一座山就想知道山后面是什么,可能翻過去之后才發現不過是另一座山而已,甚至還不如之前那座有看頭,可即便是這樣,我依然告訴阿蘭,不管怎樣,我一定要帶她翻過這座山,因為在前面等著我們的將會是新的生活。

后來,我才知道這么想錯的有多離譜,因為在前面等著我的并不是新的開始,而是掂著木棍的驢蛋蛋,還有一幫二流子。

其實那天我傷的不重,也不過就是在家里躺了三個月而已。

我最后一次見阿蘭是離開家前三天,為了給我湊出門的路費,我爹賣了家里唯一一頭豬,那天算是我跟豬最后的道別,沒想到卻看到驢蛋蛋陪著阿蘭在集市上扯花布,她的肚子微微隆起,看起來已像是有了身孕,我不知道她扯花布是給自己做衣裳還是肚里的孩子。

7歲以后我就再沒哭過,可那天大概是風太大了,沙子迷了眼,竟然有兩行清淚劃過臉龐,我想,不只是豬,也是我跟她最后的道別。

4

庫管的工作并不復雜,所以我有大把時間思考人生。

就在我思考人生的時候發現一個現象,就是倉庫里的皮子經常會被老鼠咬破,我曾以為這是個個例,后來才知道倉庫鼠患是個世界性難題,為了保持良好的通風,幾乎每個倉庫都被老鼠造訪過,而且,江南也知道這事,只是苦于沒有辦法解決。

我曾聽人說過,江南以前重金聘請過滅鼠專家,設計了科學的方案,還動用了很高端的儀器,可收效甚微。

我覺得我有義務幫江南解決這個問題,因為這是我的本職工作,不過我讀書不多,不會設計什么方案更不懂發明什么高科技的設備,我只是養了只叫元寶的貓而已。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的生物老師曾說過,一物降一物,鹵水點豆腐,我覺得他說的有道理。

看來這個方法很有效果,才僅僅一個月時間,倉庫里的損耗率就下降到零。

江南聽說這件事之后,專門給我發了張“滅鼠衛士”的獎狀,即便我覺得這給元寶更合適,但我依然把它貼到倉庫最顯眼的位置,因為這是證明我在這里存在過最鮮活的證據。

忘記了是誰說過,人這一生總要創造點價值,整日里庸庸碌碌或趴在桌子上昏昏沉沉,還不如死了。

我跟江南一共有過兩次直面相處的機會,一次是他面試我,二次是他發獎狀給我,很快,我又迎來了第三次機會。

我記得那天天氣不太好,元寶不知道從哪又捉了只老鼠在一邊撥弄,我尋思著下班之后吃點什么,突然江南的黑色轎車開了過來。

他走進倉庫,問我晚上有沒有事,我說沒有,又問我會不會開車,我說以前在鄉下開過拖拉機,感覺應該差不多,他大咧咧地笑著,露出嘴里的三顆金牙,說,試試。

上車之后我才知道,他晚上有個飯局,司機小張中午不知道吃了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食物中毒跑醫院吊水去了,他讓我給他當一次司機。

我按照開拖拉機的套路成功的把車駛離了廠區,江南一個勁地夸我聰明,說我是可造之材,像我這種平日里基本沒人注意的人能得到廠子最高領導人的稱贊說不開心那絕對是吹牛B,于是就不禁有些飄飄然,接著,就一不小心闖了個紅燈。

迎面走來一個年輕交警,他的禮敬的讓我看不出有哪里不合邏輯,我緩緩搖下車窗,他說,你沒看見紅燈嗎?

我若是個身經百戰的老司機說不定會答他,看見了,不過你掛那么老高還能給你壓壞咋地?

可我偏偏是個連駕照都木有的新手,唯一的駕駛里程也不過是在鄉下駕駛拖拉機耕過幾畝地,那一刻,我心跳加速,舌燥口干,宛若智障。

我搜腸刮肚妄想找個理由搪塞過去,突然一個老交警站在小交警面前,二話不說就是一個腦瓜錛,他把小交警拉到一邊小聲地說:你瞎呀,江老板的車都不認識,他可是全溫州最大皮革廠的老板,每年不知道給隊里多少好處,你是嫌福利太好還是獎金太多?

小交警嚅喏著說,可是。

可是什么啊,麻溜讓人過去。

車子緩緩起步,快到目的地的時候江南問我,知不知道我剛才為什么不說話。

我搖搖頭,說,不知道。

江南笑了笑,說,你很老實,不知道就說不知道,不會編一大堆話來不懂裝懂。

我說,裝了也不懂。

江南說,我告訴你為什么,當別人可以從你身上得到好處的時候,沉默不語遠比廢話連篇有用的多。

5

后來我又給江南開過幾次車,他飯局很多,酒量卻一般,經常把車吐的一塌糊涂,然后我送完他再去洗車。

有一次,我洗車的時候發現座位下有個信封,打開之后,里面是五千塊錢。

我當時一個月工資才800,那對我來說基本上算是巨款了。

第二天,江南又讓我拉他去飯店,在車上,他說,昨天真喝多了,連東西丟了都不知道。

我問,你丟什么了。

他說,一個信封。

我說,信封里是不是有錢?

他驚訝,你怎么知道?

我邊開車邊拿出信封,給他,說,看,其實沒丟。

他大喜,把錢拿出來數了數,說,不對,明明是六千怎么變成五千了?

我說,那恐怕這個不是你丟的,還給我吧,我還要給真正的失主。

江南笑了,露出三顆金牙,把信封給我說,這是我用來試你的,你要是匿了這錢,你在我心里也就算匿了,若是沒匿,這錢就算你說真話的獎勵。

我說,原來在你眼里說真話這么值錢,不過,我錢我不要,你要真的想給我,就幫我存著吧,要是哪天你覺得我干的不好,只要把這錢拿出來,不用你趕,我也會走。

到地方之后,江南沒下車,他說,有沒有煙,我的抽完了。

我給他一支,幫他點上,他凝視前方,若有所思,突然大聲咳嗽起來。

我拍拍他的背,不好意思地說,我的煙太差,把你嗆著了吧。

不是,胃病犯了。

那你還來飯局?要不帶你去醫院看看。

不行,這個飯局很重要。

那也不能把命搭上。

黃鶴,你酒量怎么樣?

我,我。

算了,行不行就你了,這個局你幫我喝。

那誰開車?

你等著。江南話音未落打了個電話,掛斷后說,一會小張過來接我們,放心大膽的喝。

我點點頭。

我還記得,那天參加飯局的有十個人,除了江南之外,剩下的九個人干掉了十瓶白的,兩瓶紅的,一箱黃的和三十多瓶啤的。

除我之外,剩下的基本都高了,江南看著面不改色的我,很是高興,破例讓我去他家里坐坐。

那是我第一次見他妻子,我本以為大老板背后的女人縱然不是女中豪杰,至少也是大家閨秀,沒想到,初次見面就猶如被點擊火烤一般,生生地怔住了。

他妻子叫溫婉,長得卻跟阿蘭一模一樣,若不是我早知道阿蘭嫁給了驢蛋蛋,幾乎要以為站在眼前的就是阿蘭了。

我突然有點后悔小時候整天忙著跟我的生物老師斗智斗勇而忘了認真聽講。

人家說,想了解一個人最好看他對家人的態度。

以前覺得這話純屬扯淡,誰會對自己家人不好。但是看到江南對溫婉才隱約覺得這話并非沒有道理。

江南對溫婉不能說不好,只是感覺溫婉在他眼里像是可有可無的一樣,有時甚至是透明。

我想起在報紙上看到的一個消息,說的是某狼性公司,以加班為常態的知名企業,二把手因為身體和家庭原因提出辭職的時候,一把手居然說不支持你加班的老婆要她干什么,可以離婚啊。

當我在報紙上當笑話看的東西活生生出現在眼前時,突然覺得這個世界真是可愛,諷刺說來就來,打臉不拘一格。

那天我走的很匆忙,雖然我看得出江南還有話要跟我說,可還是推脫喝醉了想趕緊回家睡覺。

上了車后,小張開玩笑問我,阿鶴,臉怎么這么白,在江總家看見鬼了?

我沒說話,只是心里一陣悸痛,在我眼中那么寶貝的一個人,怎么在別人眼中就成了擺設了?

6

那天之后,我離開了倉庫,除了元寶和那張獎狀之外,我什么都沒帶走。

我開始越來越忙,除了要給江南開車,替他擋酒,有時候還要幫他要賬,甚至送東西到他家。

我跟溫婉的接觸也越來越多,我曾問過她有沒有孿生姐妹,她告訴我,姐姐倒是有一個,但不是孿生的。

我見過她姐姐一次,跟溫婉仿佛是兩個世界的人,若說溫婉是靜若處子,那她姐姐就是動若脫兔。

她姐姐叫溫馨,人家都說人如其名,不過在她這里卻是個例外。

每次看到溫馨,我總會想起以前在鄉下時整日里站在村頭老槐樹上的那只蘆花雞。

她的臉上濃妝艷抹,頭發張燈結彩,說起話來就像雞啄米一樣“叨叨”個不停。

她似乎不太喜歡溫婉,雖然跟她只緣慳一面,卻聽她說了好幾遍妹夫不容易,妹妹跟個寄生蟲一樣什么都不會做,既不懂管理公司也不會伺候男人,就算把家里打理的井井有條又怎樣,要是她的話,絕不會讓自己的男人撐得那么辛苦。

我雖然是個標準的糙漢子,可也有顆不八卦會死的心。我不是沒懷疑過溫馨跟江南私底下有事,可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縱然有事,也是溫馨剃頭挑子一頭熱,因為對江南來說,所有的女人在他眼中都一樣,充其量是具化的空氣而已。

雖然溫馨比溫婉大了三歲,可溫婉跟江南的七年之癢已經走了五年,溫馨卻還是未婚。

有人說她太挑剔,誰都看不上,也有人說她太麻煩,誰都看不上。

不過,這跟我有什么關系呢?

可是,很快就跟我有關系了。

有一天,江南問我,今天怎么不開心,我指了指桌上的紅燒野兔說,雌雄雙兔傍地走,我還木有女朋友。

江南樂了,露出嘴里的三顆金牙,說,原來你是山窮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發春啊。這廠里來來往往這么多女工,跟我說你相中誰了,我親自去跟她談。

然后江南說了好幾個女工的名字,我搖搖頭。他說,不是廠里的?那是外面的,沒關系,在溫州還沒我江南搞不定的事,你告訴我是誰,我一樣跟她談。他又說了幾個平常跟廠子里來往密切的女人的名字,我又搖搖頭。

他眼里滿是疑惑,我老天爺,你該不會是喜歡男人吧?

我脫口而出,臥槽。

江南問,這個臥槽是哪家的姑娘?

我說,您饒了我吧江總,我愁就愁在沒有姑娘。

他說,臥槽你早說呀,這還不好辦,我有個人選,你看看可中?

我忙問,哪個?

他深吸一口煙,吐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煙圈,說,我也不給你賣關子了,你覺得我小姨子咋樣?

我嚇得渾身一哆嗦,手里的煙差點掉在褲襠上,連連擺手說,級別不到,不敢瞎鬧。您小姨子那是高高在上的天鵝,我這癩蛤蟆哪里配得上她?

江南面有不快,說,連天鵝肉都不敢吃算什么好癩蛤蟆,我話撩這了,你就回答行不行,行就一個字,不行就兩個字,挺大一個老爺們怎么娘們唧唧的?

當年我在鄉下時有個外號叫“倔驢”,跟表哥出來的時候我爹千叮嚀萬囑咐,到了外面,人生地不熟,可別耍你那驢脾氣,我沒想到的是,我這都修心養性快一年了,卻被江南一句“娘們唧唧”給打回了原形,我說,誰說我不爺們,我就爺們一次給你看,一個字“行”。

江南樂的大嘴差點沒咧到后腦勺去,一拍大腿說,這就對咧。

我說,咱倆就把這事給定了,不跟溫馨說一聲?

江南說,別看他是小姨子,我決定的事還真輪不到她反對。

我暗暗吐了吐舌頭,我一直把江南當廠長,都快忘了,他可是全溫州最大皮革廠的廠長,他摸爬滾打這么多年,會的手段又豈是我這種缸從鄉下解決溫飽線的傻小子能明白的?

7

我跟溫馨的婚事比想象的要順利的多。

原以為溫馨那種養尊處優的大小姐會對我這種土了吧唧的野小子不屑一顧,沒想到她竟然答應的很痛快。

婚禮的排場很大,來了很多高官、富賈還有我不認識的名人,單是記那些人名都已經讓我頭昏腦漲,更不用說還要給他們一遍遍的敬酒,那天是我第一次見到溫婉喝酒,她坐在主賓席上,輕輕啜一口高腳杯里的紅酒,不曉得為什么,我突然想起“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這句詩。

婚后,溫馨很快有了身孕,因著這層關系,江南對我也越來越器重了,我在廠子里的稱呼也從一開始的小黃變成黃主任再到如今的黃總。

立春以后,廠子開始進入旺季,我每天跟著江南跑生產、跑銷售、跑包裝、跑廣告,忙的不亦樂乎。

有一天,我開車帶他去參加一個展銷會,剛出大門,一個扎著頭巾干瘦黢黑的老頭突然沖出來把車攔住,我剛停下車那老頭不曉得拿了什么東西把車窗砸爛,緊接著攥著把匕首就往江南身上扎。

我眼明手快一把握住老頭的手,可匕首還是有一截刺進了江南的右臂,血立刻流出來了,滴在黑色的真皮座椅上,看起來既詭異又可愛。

老頭一擊未中,極力掙脫還想再扎,我拼命攔住他,他急的大叫,嘴里嘰里咕嚕的不知在說些什么,我聽了半天,只隱約聽懂“白唇鹿”三個字。

保安很快沖了過來,老頭臨危卻不懼,仍舊抓著把匕首胡亂的比劃,保安隊長王五之前在少林寺練過兩年,他瞅準一個空當,一腳飛踢,老頭手里的匕首遠遠地飛了出去,老頭也摔倒在地,等他再想站起,身邊已圍了幾名壯漢。

王五走過來抓住老頭的衣領就要大嘴巴子招呼,哪曉得江南突然說了句,讓他走吧。

不只是保安,連我都愣了,我們看著江南,似乎不敢相信剛才的話是從他嘴里說出來的,他看我們都在看他,哼了一聲,我說話不好使嗎?

好使,好使。王五一把把老頭扔開,攙扶著江南回廠。

江南受的傷并不算重,廠子里就有醫務室,平常工人們有個頭疼腦熱或者受點雞毛蒜皮的工傷都會在這里看,醫生和護士也都相當專業,很快就把江南的傷口消毒包扎起來。

雖然明知道江南把工作看的比什么都重要,可我還是堅持要他回家休息兩天,沒想到的是,他居然沒反對。

江南回家之前把廠子交給我暫時看著,溫馨聽說江南受傷以后也臨時去他們家幫溫婉照看他,我一下班就先去江南家看他恢復的怎樣,然后再把溫馨接回家。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大概有一個禮拜,有一天,我在報紙上看到一條報道,城北水庫里發現一具無名尸,雖然照片拍的不夠清晰,可我還是一眼認出尸體就是當日襲擊江南的那個老頭。

三天后,江南回來,下班后不讓我送他回家,而要我跟他去個地方。

車一路向北,過了北關大橋,離水庫越來越近嗎,我的脊背突然躥起一股涼意。

按照江南的指示,車子東拐西拐停到一處院落,江南帶我進門,院子里有一間南北通透的大房子,看起來就像個倉庫一般,推門進去,我感覺整個人都不好了。

房子里四處都掛滿了動物的皮毛,有的還滴著鮮血,我依稀能辯出狼、狐貍、熊、鹿,還有別的我怎么也看不出是什么動物的,但我想應該很珍貴,最起碼也得是國家二級以上保護動物,因為這個地方實在太隱蔽了。

里面的工人都光著膀子,滿身刺青,看見有人進來并不慌亂,似乎他們對這里很有信心,認為絕不會有生人闖進來,或者說對自己很有信心,認為無論什么人闖進來,他們都有辦法干掉他,我看到他們手邊都擱著武器,有槍有刀還有手榴彈。

我不知道江南帶我到這里來是什么意思,我轉頭看他,他大聲笑著,露出嘴里的三顆金牙,他說,阿鶴,我帶你到這來,知道什么意思嗎?

我搖搖頭。

他笑聲更甚,我就喜歡你這樣,不會不懂裝懂。

我說,裝了也不懂。

他說,告訴你吧,這才是我的生意,人家都以為我江南只會干皮革廠,他們哪里知道,野生動物的皮毛可比那些個破皮革子值錢多了。

我說,這不僅僅是野生動物吧,這可都是國家保護動物,盜獵這些動物是犯法的吧。

犯法?爺就是法。今兒個是我帶你來這,我要是不帶你來,你能知道這里嗎,況且,就算你知道了,我這些兄弟可不是吃素的。

說著,他打了個響指,那幫忙著剝皮的人看看他,露出微笑,可在看向我的時候,卻目露兇光,我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放心吧,阿鶴,只要你跟著我,他們絕不會傷害你。

嗯,我木訥的點點頭。

我能帶你來這,就是充分信任你,你以后好好干,不會讓你吃虧,不過,若是你有二心的話。

我沒說話,看著他的臉由紅轉白又從白變紅。

還記得那天刺我的那個老頭嗎?

我點點頭,記得。

要是沒猜錯的話,他以后再想偷襲只能去扎閻王爺了,不就是殺了他一只白唇鹿嗎,媽的,居然從藏北跟我到溫州,他不死誰死。

江南的眼中突然放出我從未見過的光芒,寒的徹骨,冷的透心。

8

我不知道那天是怎么回到家的,我只知道在車上,江南說像那樣的倉庫他還有三個,分別在溫州不同的地方。

我進家的時候,溫馨不在,打她電話也沒接,我不知道是受涼還是嚇得,覺得身上發燙,在沙發上就睡了過去,迷迷糊糊還做了個夢,我夢見我問溫婉有什么夢想,溫婉說想坐船去三亞,我說好,你等著,我去買票,然后買票的人好多,我排了好久的隊,終于輪到我的時候,船票卻只剩一張了,我拿著兩張的錢看著僅有的一張船票哭笑不得,然后一著急我就醒了。

醒來后,天色昏沉,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感籠罩全身,有一種似乎被全世界拋棄了的感覺。

從那以后,我除了江南皮革廠之外又多了一個去處,就是城北的倉庫,年深日久,我開始逐漸摸清楚他們的規矩,這是一個組織有序的盜獵團隊,他們有的是槍手,在野生動物出沒區肆無忌憚的獵殺珍稀保護動物,有的是刀手,負責把動物們剝皮去骨,還有的是車手,負責運送動物皮毛與買家完成交易。

他們大概每個月進兩次貨,分別是每月13號和23號,江南要我做的是記錄每次的進貨量和出貨量,在我之前據說是一個個不高戴眼鏡的中年人做這個,他們都叫他“矮腳虎”,這個矮腳虎據說是手腳不太干凈,監守自盜,讓江南他們給家法處置了,然后就換成了我。

我很好奇剩下的三個倉庫在哪,可我只跟江南提過一次,他就警告我說不該知道的不要多嘴,否則的話想想“矮腳虎”和那個老頭的下場。

有一天,我跟平常一樣送江南回家,他進屋之后我沒有立刻走,而是在車里抽了支煙,想了些事情,突然聽到屋里有爭吵的聲音,那聲音很大,我剛要下車去看看,就聽到爭吵變成了痛苦的呻吟,我進到屋里,江南正拿著不知道從哪里翻出的鞭子在抽溫婉。

我當時眼睛就紅了,一把把鞭子奪過去,跟他說,你瘋了,她是你老婆。

江南輕佻地笑著說,原來他是我老婆,那你在這裝什么大瓣蒜,趕緊給我滾,不然親戚我也不給面子。

我說,用不著給面子,不算怎么說,打女人就是不對,你打死我我也不會松手。

江南失笑道,姓黃的,你當自己是什么,不過是我養的一條狗而已,還有她也是。說著,他指了指癱倒在地的溫婉,沒想到啊沒想到,兩條狗居然還惺惺相惜起來了,有趣有趣。

他撫掌大笑,看也沒看我們一眼就走了出去。

他走了以后,我把溫婉扶到沙發上,問,疼嗎?

沒事,習慣了。溫婉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讓我的心都揪了起來。

什么意思,他經常這樣?

嗯,一喝醉就打,不開心會打,有時候不知道什么原因也打。

那你就任他這樣,不反抗也不報警嗎?

我一個女人哪里打得過他,報警也沒用,警察說夫妻矛盾讓我們自己調解,后來再報人家根本就不來了。

我看著溫婉憔悴凄楚的臉,沒來由的一陣心疼。

有想過離開他嗎?

能離開嗎?整個溫州都知道他是江南皮革廠的老板,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離開溫州,你沒有想去的地方嗎?

其實,我想去三亞。

好,我也覺得那不錯,你要是不介意的話,我給你訂機票。

我不想坐飛機。

不坐飛機怎么去?

其實,我從小到大都沒坐過船,我想坐船去。

看著溫婉眼里憧憬的光芒,我突然想起了那個夢。

那我給你買船票。

還是不了,我知道你對我好,可你還有姐姐,我們不能這樣,其實,我忍忍也就過去了。

她眼睛里的光熄滅了,跟窗外的風景一樣,一片漆黑。

9

那天,我回到家,把在江南家里看到的事講給溫馨聽,我本以為她會義憤填膺地大罵江南,誰知她卻責怪溫婉不會照顧男人,惹江南生氣。

我聽著她說的那些話,感覺在同一天內,三觀被刷新了兩次。

我曾問過溫婉江南有沒有在家里留過諸如筆記、圖紙什么之類的,她點點頭又搖搖頭。

江南廠子里的辦公室我進去過,沒有任何有價值的東西,我決定偷偷跟蹤他。

事實證明,人要是發自肺腑想做一件事的時候,并不用費多大勁。

我跟了江南三個月,在這三個月里把那三家倉庫的位置都摸清楚了,我覺得是時候跟他攤牌了。

26號是江南去四號倉庫巡查的日子,趕在他去之前我帶著警察把所有的倉庫都端了個底朝天,所以那天他到的時候,看到我在院子里顯得很驚訝。

你怎么會在這里?他指著我問。

等你。我笑了笑。

等我干什么?

當然是等你自投羅網。我收斂了笑容,從衣兜里掏出警官證。

你是警察?

嗯吶。

這么說,你一直在騙我,虧我還把你當兄弟。

事到如今,說這些沒用的干什么。

那說什么?

你就說說怎么偷獵的動物,賣到哪去了,賣了多少錢就行。

你以為我會告訴你?

跟誰說都一樣,反正這也不只我一人。說著,我叫了一聲,哥幾個都出來吧。

江南的手本來一直摸著腰,大概想趁我不備掏槍射我,當他看到一隊警察從倉庫里魚貫而出的時候,把手放下了。我沒想到的是,抓他居然這么容易。

10

江南說了多少,我沒興趣聽,也不想聽,因為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我一直都知道溫馨懷的不是我的孩子,我也一直都知道江南跟溫馨有私情,他把溫馨嫁給我只是權宜之計,讓我幫他養兒子,至于溫馨,她欺負的就是溫婉不能生育,而她能為江家傳宗接代。

我一直都知道人心很壞,卻很難想象人可以無恥到這個樣子。

江南走后,溫馨接管了皮革廠。她并沒有問我去了哪里,或者我的生死本來就不在她的考慮范圍內,她的世界里只有江南,或許,這就是她的愛情觀。

我帶溫婉去了三亞,我曾經問過她,如果,我有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跟我走。

她點了點頭,然后我從口袋里拿出第二張船票,說,你看,我真的有多一張船票。

溫婉問過我,到底我的故事有多少是真的?

我告訴她,鄉下的都是我編的,但我的初戀跟她一模一樣那件事是真的。

她好奇地問,真的有這么像的人嗎?

我說,你沒聽懂我的意思,我是因為看到你,才有了初戀的感覺。所以,并沒有跟你長得一模一樣的人,我初戀的模樣,就是你的樣子。

她笑了,耳邊響起溫馨為了詆毀我倆編的廣告詞:浙江溫州,浙江溫州最大皮革廠,江南皮革廠倒閉了,王八蛋老板,黃鶴,吃喝嫖賭,欠下了3.5個億,帶著他的小姨子跑了。

我們沒有辦法,拿著錢包抵工資,原價都是一百多,兩百多,三百多的錢包,統統只賣二十快,統統只賣二十塊!

黃鶴王八蛋,你不是人,我們辛辛苦苦給你干了大半年,你不發工資,你還我血汗錢,還我血汗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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