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爺爺過世有十多年了。奶奶過世也有快十年了。原以為我永遠不會忘記他們,他們的音容笑貌甚至臉上的皮膚的樣子我都不會忘記,因為他們與我是那樣親切,那樣熟悉。十年下來,熟悉的人熟悉的事都被時間化作一個個零碎的片段,任你努力拼湊都湊不起來一個整段的回憶。
記憶里,我的爺爺是個很睿智的老頭兒。一年到頭都是剃著小平頭,頭發極短,近似光頭,叫你分辨不出他是一頭黑發還是一頭白發亦或是一頭灰發。閑的時候,總愛在腋下夾一把黑傘出門,他說晴天可以遮陽雨天可以遮雨。最讓我敬佩的就是爺爺雖然大字不識一個,確極懂道理。在我母親生了我這個又是一個女孩后來安慰母親,“孩子只要不癡不笨,不管男孩女孩都好。你瞧她這雙眼睛,機靈的很,以后有出息的很。”雖然母親不介意又是一個女孩子,但爺爺的話還是頗有水平的,在那個“家有壯丁”的年代是很不容易的。爺爺是這么說的,也是這么做的。尤其是當二嬸生下了堂弟后,也絲毫不見得他對這個長孫格外寵愛一些。這讓二嬸生氣了好一陣子。
爺爺中等身高,不知道是不是精瘦的緣故,臉部輪廓分明。一個高挺的鼻梁很顯目,眼睛不大,確很有神,與人交談,仿佛他可以洞悉你的一切。臉頰稍有凹陷。薄嘴唇確很寬。這樣看來,爺爺年輕的時候可以稱得上帥哥了。爺爺很愛干凈,不讓人落下一點閑話。他常在口袋里裝一塊手帕,用來擦嘴擦鼻。
從我記事起,他的三個兒子中已成家了兩個。爺爺奶奶和未成家的小叔一起生活。后來小叔成家后,他們又移居了幾個地方。可是不管在哪,未上過學的爺爺總是給人一種懂禮知禮的印象。他與人尤其是年輕人愛說道理,也不管人家年輕人愛不愛聽。父輩那一代也許是聽夠了都躲得遠遠的,我倒是喜歡聽他說話,但聽的時候并不多。子多,貧窮,他總踏著月色就出門下地干活,待破曉時回來帶上一籃子新鮮菜給剛起來的奶奶。所以印象里最多的是爺爺穿著白色短褂,一件灰色長褲,褲角卷的老高,露出細長細長的小腿。肩上抗一把鋤頭。還有一個讓我記憶深刻的片段是在他臨走的前幾個月,雖然已是五六月份,他依然怕冷,穿著黑色襖子,臃腫的很,臉上確異常瘦削。那次,他穿著父親給他的黑色長大衣,拍了照片,很好看。我不知道的是,他是有準備的,那張照片后來成了他的遺照。
那時候我還小,剛上初二。總以為爺爺還在,只不過是病了,他依舊還在我身邊,沒什么要緊的事,雖知道他患的是癌癥,但死還是很遙遠的事。那次照相他開始站著的,沒過幾分鐘他說站不住了,后來是坐著照的。我都沒想到,一向健康的爺爺竟然被病害得虛弱到這個程度。爺爺一生勤勞,種得一手好菜。不是在地里就是在家里,不是在外面就是在家里為奶奶洗衣做飯。就是在患病最初,他還在人家的田埂上種了許多毛豆和蠶豆,送了我們許多,吃不掉的再拿去賣。那時候我的父輩們也沒什么給他的,他都是自己自給自足的。在我家住的時候,他坐在小屋門口,剝蠶豆米,我吃過晚飯來幫他,我記得那個傍晚,外面已是模模糊糊的了,蚊子極多。爺爺說他小時候家里窮,他還乞討過一陣子。后來有了田地,他七歲就在田里耕田了。爺爺里外都是一把好手。正是得益于他的睿智和勤勞,他們才養活了八個孩子,三男五女。即使在最饑餓的共產風年代,家里也沒餓死過一個人。
能干勤勞的爺爺,在外能打理好他的田地,盡起一家之主的責任。在家里對自己又很講究,能照顧好自己的妻子一幫孩子。
爺爺很疼愛奶奶。
我的奶奶其貌不揚。一對很威武的眉,和女人的媚絲毫不沾邊。一雙小小的眼,一個鼻翼寬大鼻梁坍塌的鼻子,最要命的是奶奶一口齙牙,一對門牙總露在外面。奶奶個子小小的。從我記事起,奶奶已經因為一次事故而走路一瘸一瘸的了。在我們孫輩里,我們開玩笑說我們家族的基因都被奶奶帶壞了。我們這輩很多的顯性遺傳都還來自于奶奶。不過,沒有她哪來的我們這個大家族呢?
(后來一次我在我最小的姑姑那里看到了奶奶年輕時的照片,那時候奶奶還扎著兩個麻花辮,臉圓圓胖胖的,牙并不突出。在我們孫輩的相貌里依稀可見她的影子。)
正是這樣一個其貌不揚的奶奶被爺爺疼愛了一輩子。爺爺說奶奶一輩子為他生了這么多孩子,很辛苦,他對她的愛是應當的。在奶奶走路不便的日子里,爺爺早起給奶奶做早飯,洗衣,奶奶吃完出門串門去了,爺爺再去外邊干活。回來再給奶奶做晚飯,打水用水。爺爺不覺得累,奶奶也很快樂。
爺爺主外奶奶主內。奶奶說,她和爺爺一輩子沒吵過架。只有一次,在他們第八個孩子(男孩)因傷風感冒而離開人世時,爺爺悶了兩個星期,誰都不理,包括奶奶。
奶奶留給我最深的印象就是隱忍。她不愛與人絮絮叨叨,什么事雖然看得真切,卻愛放在心里。喜不喜歡,愿不愿意你都看不出來。她將什么事都看得很淡。
她最疼愛的就是她的長孫女也就是我的姐姐和她的小孫子了,我們中間的幾個就淡漠了許多。也難怪她的子女多,對孫輩的孩子也淡漠了。姐姐工作后,奶奶還問姐姐有沒有錢花,要是不夠我給你。她也會悄悄地藏些好吃的給小孫子。這是我們中間幾個無論如何都享受不到的待遇的。
爺爺過世前的那些日子,總給奶奶打招呼: 我以后走了,你住在老大家的時候,下雨天不好走,你不要去村上了,兩邊都是塘,你腿不好,要是掉下去了都沒人知道,你要受罪了。那天,爺爺被火化了以后,骨灰放在一個他要求的瓷罐子里。奶奶沒有流眼淚,只在骨灰回來后,摸了摸那個罐子,說:老頭子,你回來了!在爺爺走后,奶奶確實受了不少氣也遭了不少罪。可一向性格隱忍的奶奶什么都沒有說。
爺爺葬在離村子幾里遠的地方。爺爺死后不久的一天,行動不便的奶奶一個人摸索著去爺爺的墳頭看過他,后來一個人走回來了。自那以后,奶奶再沒有去過。只有一次,奶奶對我說,下輩子還要跟爺爺做夫妻。
后來我讀高中了,奶奶住在我家的時候和爸爸生活在一起。奶奶和我談心時說在小叔家的時候最熱鬧,在我家的時候伙食好。我知道她的意思。每次我回來,奶奶不在我家的時候我總要去看看她。在我家的時候,我給她洗頭洗澡,里外洗刷一遍。幾個孫子中,奶奶是最不在意我的,她認為我古靈精怪的。但我卻愛逗奶奶開心——和她沒大沒小地開玩笑,找她最喜歡的聊齋劇給她看。
奶奶死的時候,我們都不在身邊。聽說她摔倒了,行動更不便了。她想絕食而死來了結自己,后來幾個姑姑輪流來照顧她,沒有得成。這一跤終究傷著了她,在吃了一碗面后,突然就走了。只有爸爸和大姑在身邊。
曾經年少的我以為給奶奶洗頭洗澡洗床單洗被子就是表達對她的孝心,以至于聽說父輩對她的冷漠讓她寒心,也是這份冷漠奪走了我的奶奶,讓我對爸爸這邊的長輩沒一個好感。爺爺死的時候,我大哭了一場。奶奶死的時候,我很冷靜地流淚。只在給奶奶換衣服時,奶奶那熟悉的花白的頭發露出來時,一下讓我崩潰了。現在想來,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父輩們根本就沒有能力去給他們看病養老,沒有時間沒有精力,耐心,更沒有錢。
奶奶離開我們快十年了。她沒有一次出現在我的夢中。倒是爺爺還在我的夢中出現過幾次。爺爺走前,曾對我說,他知道我晚上經常一個人在家讀書寫字,他不會嚇我。真的,爺爺走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我一次都沒夢見過他。只后來兒子出生后沒幾天的一個早晨,我夢見爺爺睡在我旁邊。等我醒來,看見的是一個熟睡的可愛的小臉蛋。
我常想,也許真的有另一個物質世界的存在。在那里,在那個庭院里,爺爺坐在小凳子上剝豆角,奶奶坐在旁邊的小凳子上靜靜地陪著他,聽爺爺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著話。也許他們已經忘了我們,但我們永遠不會忘了他們,曾經有那么兩個活生生的熟悉的人陪伴過我們。我還記得他們的聲音,說話的樣子,那樣子啊,一點一點融化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