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燒肉真的好吃。
最擅長的是蒸肉。兩寸長的五花肉片兒，切得薄薄的，肥瘦相間，整整齊齊的碼成一疊兒，半浸在濃醇的肉湯里。我從沒有在任何一家飯店看過任何一道類似的菜品，它沒有蘊(yùn)藏妙喻的名字，沒特殊的配菜，杯盤隨意，卻必然有著秘不外宣的秘方，終而滋味濃厚，惹人奮箸。
怎么說呢，我小時候光吃我奶奶的蒸肉拌米飯，能吃一小盆。
還不僅是蒸肉，春節(jié)桌上菜一半都是這樣的純“硬菜”。
二
年前在理發(fā)店閑著無聊看了《小門神》，去年春節(jié)上映的，今年這時候兒來看倒也應(yīng)景兒。
情節(jié)很簡單，講的是人間對神仙的信奉減少，于是神界經(jīng)濟(jì)蕭條出現(xiàn)危機(jī)，神仙們面臨著實失業(yè)下崗的問題，門神郁壘為了讓人們認(rèn)識到神仙的重要性，決定下凡揭開封印放出遠(yuǎn)古神獸——“年”。他希望“年”出來興風(fēng)作浪使人間不安寧，這時候神仙來救世，好讓人們重新燃起對神仙的敬畏。
故事發(fā)生在水汽氤氳的江南小鎮(zhèn)，敘事平緩，像極了每個尋常人家曬的一條被子，在記憶里遠(yuǎn)遠(yuǎn)的撩動了一下心弦，熟悉又綿軟。
像極了春節(jié)桌上熱氣騰騰香味撲鼻的肉。
這電影是拍給孩子的，但我想我奶奶或許會喜歡這個主題，她端上盤盤冒著汁水的肉，興沖沖地往我們碗里盛飯夾菜，但是就像電影里講的嘛，畢竟今日不同往昔，不是過個年才能殺頭豬的時代。物質(zhì)社會已然發(fā)展到一個水平了，人家想要展示與眾不同的早就不能靠秀包秀餐廳了，都得去貧困的地方支教嘞。
可從饑寒交迫中成長的奶奶怎么會明白呢，怎么會明白吃慣了葷腥也會對滿桌的肉提不起胃口；怎么明白饌玉炊金的生活里，還有人大嚷著減肥。
郁壘想回到人人貼門神祭門神的年代，我奶奶最津津樂道的是她蒸的一屜包子，不到兩分鐘就被兩個兒子搶著吃完。
郁壘是個被褒貶不一的人物。
我不想跟著站隊。你要說他為了自己的一己私利——為了保住職位不惜到人間放出“年”，讓百姓和整個人間陷入水深火熱之中，他多偏執(zhí)頑固、自私自大。對，你說的對，可我想說我能理解他。
我能理解他所有不光明的想法啊。
三
以前有過個很好的朋友，好到我吃學(xué)校飯她陪我訂飯，我說這月咱逍遙一把她就跟著我手拉手出去吃飯。是真的，吃飯時候都手拉手。
后來因為一些事情刻意冷淡著。不好意思對你講啊，我是真的希望你跟新朋友相處的不那么開心，或者生場大病，這樣我就能橫空出世在你面前，扮一回大英雄，讓你知道沒我你不行。
對不起啊，我不是心眼兒真的壞，也不是幸災(zāi)樂禍的小人，是想讓你記起來咱倆換著眼鏡戴、啃一只糖葫蘆的那些瞬間。
——也不是真忍心讓你再陪我過菜里沒一點兒葷腥兒的日子啊，只是那時候你瞪著圓溜溜的眼睛在鍋邊兒等我著開鍋的那個場景太動人了，我一直記著。
以至于我誤入歧途，總以為，肉燒的再好吃一點兒，你就會更舍不得我一點兒。
四
電影最動人的一個瞬間，是郁壘的眉毛忽然平緩、手里的刀忽然放下。算了吧，門神咱不當(dāng)了。為了放出遠(yuǎn)古神獸，他曾經(jīng)一夜蒼老，曾經(jīng)與密友爭執(zhí)，同愛人搏斗，也砍倒過無數(shù)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自我——終于，他的“成功”就在眼前了?？墒强吹接陜簾o辜的臉蛋兒那一刻，還是想，“算了吧”。
要輕巧的放下他跋山涉水走過的千險萬阻的路；要在刀刃抵住喉嚨前，先從血跡斑斑的心上找塊兒不太泥濘的地方，送你。
惡意是可以為所欲為的，但善良與愛不行。
還是垂著頭講一句“算了吧”。
你過得好就行了。
五
電影把我們講不出口的心思具體化了。郁壘能通過放“年”重新找到與自己共處的方法，但我們究竟怎樣放下那些心思，電影沒能告訴我們，也不必要告訴我們。
你到底還是過得夠好，我到底沒能找個空檔救你一把。但我也沒想就此放下，我捧著爐火和咱倆啃一半的糖葫蘆，踩著厚雪，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到你家門口兒，你要是不方便，那我看兩眼就走，門兒我就不進(jìn)了。
那些因為寒冷與貧窮而圍著火堆擠在一起的日子，我一直記得。無論你忘沒忘，都不妨礙我想把能做出的好吃的肉，都塞進(jìn)你嘴里。
郁壘放下了自我，他還是大英雄。
你我畢竟只是凡人，沒放下呢，也不丟人。
六
忽然想起來，春節(jié)飯桌上印象很深的一件事，我奶奶邊給我姑父夾肉邊說“今年這肘子肉，是你三舅媽煮的，我現(xiàn)在腿腳不好，沒做?！蔽夜酶笖[擺手說：“吃不了了，不吃了！這沒您做的好吃！”我奶奶揚(yáng)了揚(yáng)頭說：“是吧！”
八十歲的老太太，終于在全家人的附和聲里，露出一個得意的笑，好像忽然從肘子肉里找到了存在感。
我很想說，你念念不忘的那些，也一步不差的，刻在我心板上。忽然很想雙手環(huán)住她的脖子，用有點兒膩歪的口吻說一句：
“你比五花肉更重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