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院子大榕樹下坐著的男人，得體的襯衣和西服，手臂上搭著銀色的西裝外套，干凈利落的短發，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眼底倒映著月光，像是一片湖水一般靜謐幽深。
“你有什么事嗎？”我笑道，卻沒有半分懼意地看著我眼前突然出現的陌生男人。
他笑著，抿著嘴唇，臉頰上有個淺淺的梨渦：“我來找個人。”
“可是，你來我家找誰？”
“我妻子。”
他頓了頓，終是猶豫著說了出口，他看著我，有些局促無措的站在我面前。
我莫名其妙地覺得眼角跳了跳，坐在他對面的石凳上，笑了笑：“這里只有我一個女人，可我不是你妻子。”
那人端詳了我好半天，終是嘆出一口氣，笑了笑，卻頗為勉強的說：“我知道你不是……”
“你比她活潑的多……”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竟自顧自地噗嗤笑出了聲音。
“你的妻子很安靜嗎？”我頗為好奇，也不明白為什么，對眼前突然出現的陌生人有著前所未有的好奇。
他搖搖頭，又點點頭：“她好像不怎么愛說話，總是做著自己的事情，也不怎么笑，也從沒有哭過。”
他想了想，像是陷入沉思和回憶一般，眼神飄向了別處：“哦，不對，她哭過，最后一次我見她的時候，把她弄哭了。”
我皺皺眉頭，他從包里掏出一盒煙，修長的手指輕巧地從盒子里捻出一支叼在嘴里，打火機輕柔的火光照亮了小片的黑暗，他輕舒一口氣，有煙霧蔓延到了我面前，他抬眉看我一眼，壞笑著，把煙遞到我面前：“來一支嗎？”
我拒絕了，卻并不反感他那樣唐突的動作。
他像是料到一般：“我以前逗我妻子，她也是這樣拒絕我的，雙手擺動得厲害，表情糾結得非常可愛。”
“你應該很愛你的妻子！”我說道，“又怎么會在見最后一面的時候，還讓她哭呢？”
“是啊！”那男人深深地吸了一口煙，重重地嘆息著，“是我錯了。”
我沉默了，一時有些不知所措，我并不擅長安慰別人，就連我自己的丈夫，我也不擅長安慰他。
“我和她在一起，很開心，但我不知道她開不開心。”好像是看到了我的無措，那男人說道，“原以為，她每天做著自己的事情，這樣日復一日的安靜和陪伴，對于一直以來孤獨的我來說，好像是很不錯的感受。”
“更何況，她還那么漂亮。”他笑著說，“就像你一樣。”
我有些臉紅，躲閃著看向了別處。
“可是，她竟然愛上了我！”他的語氣是驚訝而困惑的，可表情卻是甜蜜而幸福的。
“我原以為，她不會愛上任何人。”
“為什么？”我困惑地看著他，“愛人不是與生俱來的能力嗎？”
他愣了愣，尷尬的咳嗽了一聲：“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原以為，我們只是簡單的陪伴，是最合適的關系。”
我不置可否：“然后呢？你不還是和她在一起了嗎？既然你稱呼她為妻子的話。”
他看著我，眼神憂傷而痛苦，我已然分不清他眼里的是月亮的光輝還是眼底的濕潤：“不，沒有。我……趕她走了。”
他聲音沙啞，形容枯槁……
我看著面前衣冠得體的男人，記憶里卻浮現出他另外的一副樣子，看來有時候想象力太過豐富，也不是什么好事，因為想象中他凄慘的樣子，竟莫名地讓我覺得悲傷。
“哦。”我輕聲應了一聲，“喜歡你，是一件錯誤的事情嗎？”
他抿嘴，有些自嘲的嗤笑道：“原以為是她錯了，可其實是我錯了。”
我默默地有些鼻酸，又有些輕微的頭暈，想必是有些餓了，我看了看手表，晚上七點整。
我試探的問道：“要不，留下來吃飯吧？你在我家，估計找不到你的妻子的。”
我打趣道，想緩解這尷尬而又靜謐憂傷的氛圍：“我丈夫正在做飯，你可以吃完飯再去別處找。”
那人搖搖頭：“不必了，你回去吧，我先走了。”
我莫名其妙想挽留他，可想不出一個合適的理由，他踏步站在了我面前，靠近一點的時候，有莫名的檸檬香味，讓我差點想落淚。奇怪，我可從沒為任何事情掉過眼淚。
“冒昧打擾，這是送你的禮物。”我看著眼前方方正正的小盒子，竟然不忍心拒絕，收了下來。
“以后常來喝茶，我泡碧螺春給你。”我說道，順暢自然的就像是他本來就喜歡碧螺春一般。
“我最喜歡碧螺春。”他笑著，離開了院子，我在原地站了很久，我丈夫叫我回去的時候，我才發現他沒有拿西裝外套。
我回到家里，看著我丈夫，他正對我笑著，一臉的寵愛和關心：“這個給你，你不是最近想學神經網絡的東西嗎？”
我看著他遞給我的小盒子，若有所思：“那我先回房間去。”
兩個小盒子里放著兩個小小的記憶卡，我取下右手食指的指甲，里面露出了繁雜而精密的機械部件，我用左手拿起丈夫給我的記憶卡，卻頓了頓，鬼使神差的拿起了那個陌生男人給我的東西，猶豫了一番，嵌到了指甲縫里。
“深深，你真美。”我看到那個陌生的男人伸手把我從一個寬敞而干凈的臺子上拉了起來，他溫暖而愜意的笑著，還抬手摸了摸我的頭發。對，頭發。
“深深，今天下午我和陳教授有個會議，是討論神經網絡的算法程序，你記憶力那么好，和我一起去吧。”我看到那個陌生的男人對我眨眨眼睛，笑的花枝招展。
“深深，你要是個真的女孩子就好了。”我看到我拴著圍裙，他從背后抱住了我，而我的表情，終于不再呆滯，莫名的抽動了一下。
“我……夢見你了，我穿著白色的漂亮的裙子，那是什么意思？”我聽到我自己的聲音，和我現在的聲音完全不一樣，吐字生硬，聲音清脆，而那個陌生的男人，眉頭緊蹙，眼睛里的震驚和決絕，讓我莫名的害怕。
“你不能那么做！”我聽見我丈夫的聲音，他和那個陌生的男人起了爭執，那個男人在一臺計算機面前快速的打著什么，他重重的喘息著，我丈夫將他拉起來，重重的給了他一個拳頭，他流血了。
“她有了意識！我親手創造出來的機器人竟然有了意識！她跟我說她夢到了我，她夢見跟我結婚，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那個陌生的男人咆哮著，好看的五官扭曲著，他快步重新坐回到電腦前，卻再也敲打不出任何一個鍵，我看著他肩膀抖動著，他是在哭嗎？
“你要……我離開嗎？”我看到我自己，我穿著漂亮的白色裙子，生硬的吐出幾個字，我看著他的手顫抖著，遞給我一個小小的方盒子，就像他方才給我的一樣，里面仍然是個小小的記憶卡。“我……我會……會很聽話的……”
他沒有回答我，猶豫著取下我右手食指的指甲，另一只手捻著記憶卡，卻懸在半空，遲遲沒有任何動作，我哀求道：“我不明白，我做錯了什么……”
“你沒有錯。”他低著頭，聲音那樣溫柔。
良久，他把記憶卡嵌到了我手里，我眼前一片白光，一切的一切都在回放，他在笑，他摸我頭發，他掐我臉頰，我哭了。可是，我怎么會哭呢？
我看到他眼睛里的震驚，也聽到我丈夫的聲音：“要不是我把你的毀滅程序更改了！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嗎？”
“你創造了她！就因為她愛你，所以你要毀滅她？”
他創造了我，我愛上了他，他不喜歡我愛上他，所以，他想毀滅我。
一個機器人，怎么能像人一樣呢？
我取出手指里的記憶卡，可那些讀取的數據，已然無法再消失了，我抬手抹了抹臉上莫名其妙的水漬，奪門而出。那棵大榕樹下，銀色的西裝外套靜靜地睡在石凳上，而一切，都安靜的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可是我記得，什么都已經發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