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朋友十二畫，戀人十二畫，愛人十二畫，家人十二畫。所以，十二的名字，叫做難忘。于我而言，她是十一。不是戀人，不是愛人，不是家人，那么喜歡她的我，又怎么可能把她當朋友。
我給她的備注是十一，十像利劍懸于心，一像尾音拉長，與十二界限分明。
1、
收到十一的結婚請帖時，我正在琢磨著送她什么生日禮物，腦海里過濾著許多個選項，看到那張鮮紅色的請帖后，我忽然覺得干脆生日禮物和結婚禮物湊在一起也不錯，這樣可以讓她少取次快遞。我被自己的想法逗樂，差點笑出眼淚來。
回過神，柜臺前早已站著一對年輕情侶，男生身材高大，女孩嬌小，牽著的手從未松開，兩人的眼神交流中透露著激動和甜蜜。我熟練地接過審核資料，復印好證件，錄入信息，最后蓋上鮮紅的戳。遞給他們的同時，笑著帶上一句新婚快樂。
這是我每日的工作，民政局除了情人節和寒假期間人多到飽滿，安穩又平淡。我有大把的時間和精力來想十一，哦，在這張喜帖之前。
2、
今年六月，十一正好研究生畢業。我知道她論文得到導師夸獎，知道她放棄機會要回家鄉發展，知道她最愛的那家咖啡館正在裝修，甚至知道她的室友喜歡凌晨定小龍蝦，唯獨不知道，她要結婚了。
我去車站接她，十一給我一個大大的擁抱。她穿著棕色平底皮鞋，上身是米色的針織翻領中袖，搭配焦糖色裙子，安安靜靜的樣子。我忽然想起高中那個梳高馬尾，皮膚有點黑，穿短袖和長牛仔褲，笑起來會露出狐貍般狡黠笑容的十一。
那時，有人說她長得像陳妍希，當然，這個人是我。
十一做我后桌時，絲毫沒有一絲的淑女氣質，我有個不太好的毛病——做不出題就喜歡晃腿，于是十一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你上課能不晃腿嗎？或者不靠著我的桌子也行，我整個桌子都在晃。
她用筆戳了我好幾下，聲音有些大，當時班里很安靜，這句話讓我成為視線中心。我覺得尊嚴受到侵犯，聲音比她還大：怎么了，桌子是你家的咋地，還是我腿是你家的咋地。我手里轉著筆，沖聽見聲音回頭看我的哥們嘿嘿笑。
十一把桌子往后撤，給自己留下很小的一點地方，緊緊挨著肚子，把所有筆都摘掉筆帽，齊刷刷地擺在桌子前面，筆尖朝向前方，像架起一排蓄勢待發的炮，我縮了縮脖子，噤聲不言。
3、
我們自此結怨，老師讓小組討論，我們意見從來沒有一致過，她說左，我就要向右，不出三句話就會吵起來。
我總是藏起她的卷子，或者發到她的時候把她不及格的分數大聲念出來，也在老師讓她回答問題時，把她凳子藏起來，于是她半蹲著，從桌子下面以洪荒之力捏我。
十一從來不是好欺負的女生，她的報復手段讓我防不勝防。有次數學課，我坐得筆直，眼睛偷偷瞄抽屜里蔡駿的懸疑驚悚小說《荒村公寓》。趁著老師出去的功夫，十一用手指撓我的背，我被嚇一跳，回頭警惕地看著她。她眉一挑，示意我把耳朵湊過去，隨后將手攏在我耳朵邊，飛速說，兇手是張榮。
我耳朵被她的氣息弄得癢癢的，又不自在又不滿，氣鼓鼓地瞪著她。
她一副很抱歉的樣子，我都準備好聽她的道歉了。她頓了頓，眼睛眨眨，繼續說，書里孩子的媽媽也有嫌疑。
4、
高中考試比值日還要多，有次月考正好趕上我生日，老爸跟我約定，只要數學上一百分就給我買新球鞋。考場上，我一遍又一遍自己估算著自己的得分，最后絕望地發現，即使寫上的全部都對也不可能到一百分。
老師收上答題卡后，我悄悄跟著進了辦公室，等他離開的時候，我溜了進去，找到自己和學霸的答題卡，拿起準備好的橡皮，用2B鉛筆逐個改正。
這時，有人推門進來，我心慌地蹲在桌子底下，恨不得拿手抱住腦袋，心里全是懊悔為雙球鞋鋌而走險。
鼓起勇氣抬頭時，十一正用手杵在桌子上，狡黠地沖我笑，小小的酒窩盛滿得意，像翹起尾巴的小狐貍。
我忘記了，十一每周五都要請假回家的。
辦公室狹路相逢，不占上風我自然夾著尾巴求饒，用豐富的面部表情示意她不要大喊。十一不愧是十一，當場拿出紙，洋洋灑灑地寫了近十條“條約”，一副愛簽不簽，不簽老娘立馬叫老師來把你捉個正著的表情。
自此，我們的地位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從原來互相欺負，有仇必報的局面，變成我單方面被打壓的局面。
我被逼給她寫作業，才發現十一成績真的一塌糊涂，原來她看過的小說比我還多。也替她跑腿，翻墻出校門給她買奶茶，回來后被罰站，坐在最后一排的她回頭沖我不好意思地笑。小組討論時，我們意見終于一致，在同學們詫異的眼神里相視一笑。
雖然最終，我的數學成績還是沒有到一百分，也沒有得到那雙心心念念的新款球鞋。
5、
快要放寒假的時候，我和十一趴在天臺的欄桿上聊天。
我說，十一，我媽讓我大學就留在Z城，她說以后可以托關系，給我找份好工作。你說我要不要聽她的？
十一沒有看我，當然聽她的，媽媽的話不聽，那聽誰的，我真羨慕你。
那時，我還不知道，十一并不是羨慕我有個在教育局工作的媽媽，只是，羨慕我有媽媽。
我依舊傻傻地問未來選擇的問題，自顧自地說著對大學生活的幻想。
過了很久，十一打斷我，說，阿和，我不想上大學，我要照顧我的爸爸，他身體不好，我不想像媽媽一樣，離開他。
我才明白為什么十一每周五都去辦公室請假，也才明白她箭弩拔張的來源。
每個女孩都生自溫柔，只是被生活逼成囂張的樣子。因為缺乏依靠和歸屬，便樹起城墻，十一的有仇必報和睚眥必較，不過是鎧甲。
雖然馬上高三，我和十一卻依然不知死活地逃課去看首映場電影。
由于下午吃太多涼的東西，電影剛開場，我就捂住肚子，頭冒虛汗，身體止不住地抖。我努力強裝出正常，十一卻驚慌失措，緊緊握住我的手。
電影里光線很暗，十一急得手忙腳亂，我一只手捂住肚子，另一只手攥緊她的手，有一種疼死也愿意的悲壯。
后來，我們逃回學校，才敢去醫務室。急性闌尾炎，輸液就可以。
我一只手打著吊瓶，另一只手攥著十一的手，中間她幾次想要逃脫，我假裝睡著，暗暗用力。
6、
全班人都知道我喜歡十一，只有她不知道。
不過這并不妨礙大家的起哄，有次自習課，我的好哥們阿宇跟我說，課間隔壁班有人向十一表白，十一說考慮下，下課再回復他。
這可把我急壞了，感覺凳子上有釘子似的，怎么也坐不住。在哥們的鼓動下，我終于忍不住表白，我想學她的樣子，把手攏在她的耳朵旁。
誰知她一把推開我，不許劇透，她說。
我著急了，也顧不得那么多，顫抖著說：十一，我他媽喜歡你。
她說我也是。
我說那我可以我吻你嗎。
她說不可以，因為今天是愚人節。
全班哄堂大笑，我看見阿宇笑得人仰馬翻。我很難過，不是因為大家都在騙我，而是我發現，十一沒有看出來，那是因為，她不想看出來。
7、
十一最終還是上了大學，而且高中沒上完，就選好了大學——她走了提前招生，是專科學校為了搶占生源出的政策。她學護理專業，說想更好地照顧癱瘓的父親。離報名截止還有一天的時間，她給我傳了一個紙條，上面寫著，阿和，如果大學在一起，就在一起。
我沒有回她。
下課后，立馬偷偷跑到辦公室，跟老師報了名，填了和她一樣的學校和專業，反復請求老師，千萬不要告訴我媽。但我還是太天真，當天我媽就把我叫回家。我腦子里全是十一紙上那句話，發現說服不了爸媽后，我咬咬牙，撲通跪在地上。我媽眼淚滾下來，一屁股坐在冰涼的地上。我爸被氣得眼圈紅紅，舉起棍子要打我，她一把抱住我，拿背護著我。
棍子沒有落下來，但我知道，我已經輸了。我站起來，我媽也站起來。她抱著我開始哭，我揉揉眼，腦海里全是十一失望的樣子。
高考那天，我的闌尾炎又犯了，數學卷子沒有做完，不知是天意還是因為不知死活地吃太多冰淇淋。高考成績剛過三本線，我媽讓我復讀，我才不，她不知道我得知錄取學校在十一學校旁邊有多興奮。
我和十一在一個大學城，甚至共用一片小吃街。
下初雪的時候，我和她在校園里走，光禿禿的枝丫也覺得美極了。我千繞萬繞，終于把話題繞到那張寫著只要大學在一起就在一起的紙條上。她撲哧一笑，露出我最熟悉的狡黠神情，那是我騙你的，開玩笑而已，只是想讓你意識到高考快到了，這怎么能相信，正常人都不會瞎想，畢竟高考那么重要。
我尷尬地笑笑，是啊，畢竟高考那么重要，離她這么近，我已經很開心了。
8、
所謂不作死就不會死，我還是明白得太晚。
七夕那天，我在十一宿舍樓下擺了一圈浩浩蕩蕩的蠟燭，俗氣地圍成心形，燭光搖搖晃晃，映得我滿臉通紅。
在蠟燭快燃完時，十一終于來了。
她說，阿和，別這樣，我有男朋友了。
我哈哈一笑，你別騙我，我才不信。
十一面無表情，拿起手機開始打電話，我聽到聲音就慫掉了，灰頭灰臉地把蠟燭吹滅然后攏在一起，自我安慰十一只是在騙我，她一定嫌這種表白方式過于俗氣。
直到，我在超市遇見過十一，以及她的男朋友阿晨。
阿晨很白凈，高高瘦瘦，戴著眼鏡，我想起一個詞叫斯文敗類。我沖他訕笑，用拳頭頂他的肩膀，說，好好照顧我們家十一。本來還想多說很多，但阿晨始終微笑著，那種溫和的氣質讓我很有挫敗感。
我們一會去吃火鍋，要一起嗎？阿晨客套地邀約。
好啊。我大聲回答，他低估我厚臉皮程度了。
火鍋太辣，我吃了兩口放下了，男孩一直給十一夾菜，全是十一喜歡的，十一頭也不抬，歡快地吃著，于是我又拿起筷子，恨不得連火辣的紅油都吞進肚子。
結賬時，發現賬單算錯了，我氣勢洶洶，嗓音立即提高起來。阿晨卻溫和地請求再算一遍，語氣里絲毫沒有情緒。我忽然想起媽媽說的，你太魯莽好動了，給你起名叫阿和，是希望你待人平和，克制情感。
可是我怎么都沒有學會溫和與克制，那一瞬間，我忽然下定決心不與十一聯系了。
9、
后來，十一換了三任男朋友。
都沒有我。
畢業各奔東西，她專接本，考研到南方的一所學校，而我留在小城，不是為了其他，而是我媽給我找好公務員的工作。或許是因為天臺上她對我說的，要聽媽媽的話，也或許是我一直很慫，跟她無關，我自己也弄不清。
我們沒有聯系，十一不是戀人，不是愛人，不是家人，那么喜歡她的我，又怎么可能把她當朋友。
高中同學聚會上，大家起哄地讓我坐她旁邊，我再三猶豫，好吧，其實我毫不遲疑地坐在她旁邊。喝了幾圈后，我沖她舉杯，卻一不小心把酒濺在她身上，她驚慌失措地拿紙巾擦，我酒醒一大半，拿起紙巾幫她擦，碰到她的手時，十一哀怨地看了我一眼，我真怕她懷疑我是故意的。
一次觸碰就能點燃所有情緒，或者說一個借口就能讓我繼續厚臉皮地貼在她身邊。
我依然不知死活地靠近她，十一的朋友圈就是我的大門，她偶爾打回來的電話更是我無聊工作里的絕佳調劑。她經常給我打電話，說南北的差異，說南方人買菜按根買，說她實習時遇到的難纏病人，說她喜歡的一家咖啡店正在裝修。我們好像回到高中，趴在天臺上假裝無所不知，通過紙條寫說不出口的話。
我給她寄她朋友圈里提過的酥糖，寄阿膠棗，寄很辣的牛肉干，也寄很矯情的明信片。十一禮尚往來，給我寄了精致的喜帖。
10、
從車站出來，我拉著她的行李箱，不安地看著她，沒話找話，十一，你回來想好去哪個醫院了嗎，我可以幫你問問，不過待遇什么肯定沒有那邊好，你做好心理準備。十一撲哧一笑，那有什么，兜兜轉轉，我發現我愛的人都在這座小城里啊。
我呆呆地點頭，對哦，十一，你要結婚了。
十一露出我最熟悉的狐貍般狡黠神情，壞笑著說，喜帖寄出那天是愚人節呀，哈哈阿和，你怎么每次都上當。我差點跳起來，轉而裝作不經意地擺擺手，我就說怎么會有人瞎了眼。十一拿包砸我，我把手放在頭上，兩個人像孩子一樣，在秋風里扭打成一團。
在冬天來臨之前，我和十一把小城的每條街道都踏上腳印。我們去吃飄著厚厚一層紅油的火鍋，為最后一塊羊肉爭得不可開交；在裝飾文藝的書店，比賽著看書，看到前面的那個總要劇透；去超市，一起往購物車扔零食，離開時全被她搶走。
我不禁覺得，凡世的幸福不過如此。
11、
圣誕節那天晚上，我們剛結束一頓碗筷間的打打殺殺。送她回家時，街道上掛滿了五顏六色的小彩燈，歡快的音樂此起彼伏。我嘴賤地說，今天好適合表白啊。十一嘟囔說，那你為什么不表白。
我使勁咽口水，呆呆地看她，今天是愚人節嗎。十一瞪我，今天是圣誕節，是適合表白的圣誕節。她話音還沒落，我飛速說，十一我喜歡你。十一看著我，我也是。我說，我可以吻你嗎。她揚起頭，羞澀地閉上眼睛。
滿街的霓虹燈眨著眼睛，沒有哪顆星星知道我心里的欣喜和幸福。
十一，終于成為我的十二了。
#無戒365訓練營# 第六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