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醒來，我摸摸枕邊，什么都沒有。我呼喚，歡歡，你怎么起得這么早啊？！當然，歡歡不是母狗，也不是充氣娃娃，而是我的老婆。出乎意料，我沒有聽到回應。我再呼喚，老婆，你在做早餐嗎？
依然沒有回應，我提上被子，閉上眼睛，繼續睡。醞釀了二三分鐘，終究沒能睡著。尿意襲來，我走出臥室，沒聞到任何早餐的香味。我站在馬桶前閉著眼睛排水完畢，按下沖洗按鈕，布滿泡沫的淺黃色污水被突如其來的清水一帶而過。我懷疑自己是不是上火了。
我踉蹌走出衛生間，看看廚房，看看客廳，再看看次臥，都沒有歡歡的身影。一閃念出現在腦海。我跑到門口，打開鞋柜，她的綠色高跟鞋不見了！
歡歡的職業是幼兒園教師。我曾不止一次建議歡歡不要穿高跟鞋上學，要注意為人師表，歡歡就是不聽。我看一眼時鐘：差十分鐘六點。這么早就出門了？是不是去買菜了？我不無失落地躺在床上，閉上雙眼，等她買菜回來。本想一覺醒來就能看到窗簾透過的一米陽光，本想一覺醒來就能看到歡歡漂亮的臉蛋，本想一覺醒來就能摟著老婆幸福地睡個回籠覺。我靜靜地等待歡歡買菜回來，轉念一想，買菜用穿高跟鞋嗎？
妻子最近變了。她變得越來越愛打扮，每次出門前都要在臉上雕琢一番。衣裳穿得溜光水滑，高跟鞋也擦得锃亮。歡歡放棄了大波浪發型，把頭發壓直，梳起了多年未梳的馬尾，甚至找出了我們談戀愛時戴的發卡。歡歡的皮膚依然白皙，打扮起來，旋即回到了二十歲的年紀。對我來說，歲月是把殺豬刀，額頭上有了淺淺的皺紋，臉上的皮膚也早已變暗，胡須如雨后的竹筍般長得飛快。尤其是我的身材變得粗，肚子也凸出來了，渾身都在向外膨脹。
我曾在一家跨國貿易企業工作，公司待遇不錯，薪金頗具競爭力，還有優越的福利。不但五險一金交齊，還有交通補貼。上下班打車就憑票報銷。坐公交車或騎自行車的話，會有千元的環保交通補貼。自駕的話，每月有固定的油補。我這樣的普通職員開車能拿到千元燃油補助。入職多年，我一直在公司底層默默無聞地工作——像我身邊的大多數人一樣——滿足現在安逸的生活。
我曾就職的公司經營對俄羅斯出口貿易。朝九晚五的工作和富裕滋潤的生活使我對競爭有些麻木。俄美爭奪烏克蘭，美歐制裁俄羅斯，導致盧布貶值，俄羅斯人收緊消費，公司的經營陷入了困難。老板說，公司的方針是以人為本，即便再困難，也不會裁員。久之，工資開始下降，每月下降五百，最近的幾個月，每個月工資還不到兩千。很多同事用腳表達了對公司的失望，主動請辭了。不久前，我也遞交辭呈，離開了公司。
我在家呆著無所事事，沒有經濟來源，便在網上投簡歷。篩選范圍都在本城之內，外地的工作我連看都不看，我怕一旦有了工作的機會，豈不是要背井離鄉。我給之前從事的行業投了很多簡歷，都石沉大海，杳無音訊。為了獲得被錄用的概率，我也往其它行業投簡歷。有幾家公司給我打電話，問我有沒有工作經驗，無奈我第一沒有一技之長，第二不是應屆畢業生，不符合他們的要求。
我在網上發出的賣車貼子很快得到了回應。開了幾年的白色銳志轎車很舍不得出手。無班可上，不需要代步，老婆又不會開車，留著這車有什么用呢？年少時的夢想就是能開一輛轎車，降下車窗，左手倚著車門，右手握著方向盤，載著心愛的女友，在濱海大橋上呼吸江上的風，看她的長發被風吹得揮灑飄揚。最好是后驅的轎車，起步就可以漂移。
記得買車的時候，我跟歡歡還沒有結婚。我喜歡每天接歡歡下班，周末就帶她去郊游、兜風。把車賣掉這件事情，我沒敢告訴歡歡。我不敢想象她知道后會是怎樣的反應，她會不會傷心？如果她對曾載她游樂兜風的車漫不經心，我會不會肝腸寸斷呢？
我們好像從未有過汽車一樣，歡歡從不提起，我亦緘默不言。我發現沒車后的生活很不方便，去超市原本可以開車，而今卻要步行；出遠門要么擠公交，要么打車。我用賣車款的十分之一，偷偷買了這輛二手的比亞迪F3，車況真是不錯，動力和操控感雖說不如銳志，但畢竟也有四個轱轆，可以移動。
妻子最近越來越不像話了，經常早出晚歸。下班不回家就以美容、健身等理由搪塞。偶爾渾身酒氣回來，說是同事聚會。再晚些就說是聚會后和朋友打臺球去了。歡歡以前不是這樣的，每天下班就買菜回家做飯，晚上從不出去玩。事到如今，我該跟她談談了。
歡歡，你最近怎么總是這么晚回來啊。
怎么了？歡歡漫不經心地說道。
歡歡，下班就回家好嗎？
不行，下班我要去做美容。
自己去嗎？
和同事王瑩，怎么了？
你已經很美了，不需要做美容了。有些時候，真話說起來也顯得蒼白無力。
你怎么管那么多！我不是你的奴隸！歡歡有些不耐煩。
你能不能心平氣和地說話！
要老娘心平氣和地說話是吧？我下班了出去玩，你也可以下班出去玩呀？你有班嗎？你有同事嗎？
歡歡連續說了幾個排比句，令我一時語塞。
歡歡，你在外面有人了是不是？
去你媽的！
你下班不回家，是不是偷偷和那個男人約會去了？
約你媽！
歡歡的脾氣越來越差，總是因為一點小事兒發火，我甚至懷疑她的更年期是不是提前到來了。有一次我不小心打翻了茶杯，她卻大發雷霆，說我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我不禁詫異歡歡竟然能說出這種傷人的話，男人的自尊慘遭無情地踐踏。
歡歡你變了。
滾！
我嘆息一聲，回到沙發上，打開電視，不停地換臺。她洗澡的時候，放在茶幾上的手機振動兩次。趁她在浴室里，我偷偷拿起茶幾上的手機，竟然是指紋鎖。這蘋果六代手機真是高級啊，不枉這么高昂的售價。去年冬天，這手機剛上市的時候歡歡就要買。我委婉地表達了反對她買如此高價手機的想法。
那手機拿起來，有那么一沓人民幣重嗎？攥著人民幣多踏實啊。
踏實？
那么貴的手機有幾個人用啊。
你到大街上看看，你到地鐵里看看，你到大學里看看，看看多少人用蘋果？你是不是長時間沒出門，與世隔絕了？！
是嗎？這么貴的手機能有那么多人用嗎？
怎么？
物美價廉，高性價比的國產手機不好嗎？
你覺得我物美價廉嗎？你覺得我性價比高嗎？你覺得我很賤才嫁給你嗎？
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你誤會了。
歡歡終于在她發工資的那天買了這部六代蘋果手機。對這手機，我嗤之以鼻。我從不去觸碰這種腐敗的東西。
我拿起歡歡的手機，屏幕顯示收到三條微信消息。我試了幾次都沒法進入界面，該死的指紋解鎖！我試了十只手指都沒法成功解鎖。在歡歡走出浴室前的一刻，我迅速把手機放回原處。
歡歡踏著拖鞋，裹著浴巾走出浴室。這浴巾還是十年前我參加學校運動會的獎品呢。我參加的是田徑3000米狂奔項目，那時候我跟歡歡還沒談戀愛。每跑過一圈，路過我班觀眾席的時候，男生們就往我頭上灑水，歡歡則遞來了一只清爽的白色手帕，也許是白毛巾，姑且稱之為手帕吧。我擦擦額頭上的汗水，把清涼的手帕搭在脖子上，在跑道上狂奔。當我第一個跑到終點的時候，一個身材曼妙的女孩站在我面前。我說你誰呀？她向我祝賀并索取她的手帕。我攤開雙手，這哪有手帕啊。我以為是我班男生給我的毛巾，不知丟在了跑道的哪一圈。
除了鐵質獎牌外，冠軍的獎品是一套所謂的高檔浴巾，上面還刻著金色的兩行字，第一行是：華東科技大學第五十一屆運動會；第二行是：高檔浴巾。在我追求歡歡的時候，我把這套浴巾送給了她，借口是彌補她的手帕。借口是必須的，你們懂的。
婚后，歡歡一直不舍得用這套浴巾。后來，我們按揭了現在的房子。歡歡說家里沒有浴巾的時候，我們又買了浴巾，一直保留了這個獎品。直到上個月，歡歡說家里的浴巾該換換了。不知怎么想起這個老古董了，才從箱子底把它拿出來疊放在干凈的浴室里的毛巾托架上物盡其用了。
你碰我手機了！？
沒有啊。
手機擺放方向怎么變了？
我……我看了一下時間。該死，我怎么忘了把手機按照原來位置放置呢。
墻上不是有鐘嗎？
啊……是啊，墻上有鐘我怎么拿你手機看呢？……隨手拿起來看一下。我手心向上抬起雙手，做出無辜的姿態。你知道的，無論是談戀愛的時候還是結婚這么多年我從來不窺探你的隱私。有的情侶綁定對方QQ接收消息，我從不提倡彼此知道對方微信QQ密碼，你應該知道的。我刻意裝出男人應有的氣度。
周末中午，火辣的太陽炙烤著這個城市。歡歡的行為越來越讓人捉摸不透。歡歡說跟朋友約好去逛街。歡歡洗了頭發，花費半個小時的時間涂抹了化妝品，穿上了平時很少穿的壓箱底的裙子，和她最心愛的高跟鞋。穿高跟鞋逛街得多累啊？我裝作不露聲色。
歡歡出門后，我穿上了一套新買的風衣，戴上了剛買不久的墨鏡和帽子，悄悄跟在后頭。
在小區門口，歡歡上了一輛出租車。我趕緊跳進我的黑色比亞迪轎車駕駛室。當我駛近那輛尾號369的出租車的時候，我慶幸他們竟然還沒開走。
出租車啟動了，加速，我駕車尾隨而上。出租車在很短的時間內達到了大約六七十邁的速度，我緊跟在后面。這車我雖然沒開過幾次，開起來倒也順暢，不知不覺已經開了二十多分鐘。出租車走了很多我未曾聽聞的街道，我仿佛進入了陌生的城市。每當一個似曾相識的路牌映入眼簾的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還在南京。出租車拐來拐去，竟然開上了國道。
歡歡這是要去哪呀？怎么上了國道呢？
出租車速度升到大約一百碼的光景，我見沒有限速標志，也馬上提速。國道不比市區，車輛稀少，我怕距離太近被出租車司機發覺，我小心地保持車距，使出租車在自己的視野范圍內。不久，頭上出現一個標志：區間限速，80碼，橫桿上面掛著十幾個攝像頭。出租車進入了區間限速區域，速度有所減慢，大約維持在75碼左右。
國道并不寬廣，隔離帶的兩側各有兩條機動車道和一條非機動車道。出租車在右側車道上行駛。一直維持合法速度的我也在右側跟蹤行駛，把左側留給其他人超車使用。
此時，前方很多車輛占據了右側車道，一些稀稀疏疏的黑色轎車中間夾雜一輛小型貨車，速度不快；小貨車上裝了一個低矮的木箱，七八個民工模樣的人站在車廂里，左側車道則空無一車。我不禁詫異，這幫人怎么開得這么慢，而且還不用左側車道超車。左側車道沒人開豈不是浪費。
出租車從左側車道超越了一些右側車道上緩慢行駛的黑色車輛。我也準備加速并入左側車道。就在這時，一輛黃色大巴車從我后面并入左側車道，并且正在加速，離我越來越近。我趕緊踩油門，也不顧是否超速，拉開了和大巴車的距離后并入左側車道。
出租車即將消失在視野里，我猛踩油門，速度表指針逐漸指向120碼左右，很快與出租車拉近了距離。大巴車竟然也超速跟了上來。我看了一眼出租車車牌號，沒錯，尾號是369。右側的車怎么不上左道開呢，沒心情思索這些，我全神貫注跟蹤那輛出租車。右側的車輛稀稀疏疏，右側最前方有兩輛黑色的轎車，開得都不快，我恍然大悟，這些車應該是一個車隊。
前面的出租車不再加速，我擔心超速，我把速度固定在75碼，刻意與出租車拉開一段距離。我掃了一眼，右邊慢車道上的車隊的頭車是一輛黑色的奧迪A6L，恰巧也是這個速度。估計也是擔心超速吧。
滴！滴！滴！滴！后面的黃色大巴按起了喇叭，原來我和奧迪用近似的速度并肩行駛耽誤了后面大巴車的超車行為。由于我正處于快車道，我應主動給大巴讓路。若想給大巴車讓路，我只能準備開上右側車道。開上右側車道有兩種方案，方案一是減速，然后并入右側車道；方案二是加速，超越奧迪，拉開距離后，并入右側車道。由于大巴跟得我很緊，我擔心踩剎車被大巴追尾，沒法減速再并入右側車道給它讓路。很明顯，方案一太危險，判定方案一不可行。我只好實施方案二，猛踩油門加速，拉開與奧迪的距離后，并入右側車道，待大巴過去，我再回到左側車道。我猛踩油門，與右側車道的奧迪A6L拉開距離后，并入右側車道，松開油門，等待大巴車過去。大巴車輕松從我左側超越，絕塵而去。我猛踩油門，打開左轉向燈，準備左轉。而我后面的奧迪竟然不知道什么時候也并入左側車道，這是他們車隊里唯一一輛開入左側車道的車！
他上來了！奧迪就在我的左邊。我打開左轉向燈卻不得左轉，他離我太近了！我把油門踩到底，準備從他前面過去；奧迪車馬力驚人，立刻趕上了我，未開右轉向燈，從我前面一米處并入了右側車道，擋在了我的前面，我立馬踩下剎車減速。我很惱火，這不是跟我斗氣呢嘛！真想一腳油門撞他一下。
我并入左側車道，奧迪開始減速，速度降到七八十碼左右。媽的！他不著急，干嘛苦苦相逼！明顯是在跟我斗氣！我感到很惱火，很委屈，我是為了給大巴讓路才不得已開到他所在的慢車道，我并線的時候已經跟他拉開了距離，還開了轉向燈。他竟然跟我賭氣，別我一下。媽的，若不是趕時間，非得跟你較量一下車技。
眼看出租車就要消失，我大力踩油門向前追趕。當我路過勻速奧迪的時候，我猛然發現，奧迪的后視鏡上掛了兩朵小白花。我恍然大悟，原來是輛靈車，這是一只送葬的車隊。后面的小型貨車拉的不是貨物，而是棺槨。
真他媽晦氣！我在車里自言自語大罵起來。為送葬隊開路應該是一件莊重的事情，司機竟然還開車斗氣，這個裝逼犯。怎么不翻溝里呢，操你媽!轉念一想，被這個司機開著靈車別一下后，一定倒霉半年。真他媽晦氣！
前面下雨了，冒起了白色的煙霧。我所處的地方還是陽光明媚，但是前方卻烏云遮蔽；烏云下掛著無數珠簾，氤氳著迷霧。我把車開到了烏云下，開進了煙雨里，開進了水簾洞的瀑布里。
雨很密集，豆大的雨點落在擋風玻璃上。我不得不把雨刷器開到最快檔位。左右后視鏡上布滿了雨滴，后面的車影模糊不清。密集的雨滴遮蔽了我視線的前后左右。大家都紛紛減速。喪車奧迪把我的心情推到了谷底，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我發現前面的出租車不見了蹤影！
我顧不得雨大，也顧不得是否超速，拼命向前沖。速度太快，加之下雨的緣故，車子有些左右晃動。我緊握方向盤，盡量保持直線行駛。汽車在雨中穿行，我突然發現，前后只有我這一輛車。剛才還在晴天里，突然進入雨云下，沒想到雨云如此之大，開了十幾分鐘車子也沒走出雨云。
驟雨變成了小雨，視野變好，后面的很長一段距離都沒有車。
我瞥了一眼油表，指針就要到底了，該馬上找個加油站。
終于開出了雨云，來到晴朗的天空下，頭頂的藍天一望無際，地面也干爽無比。車里很悶，我打開車窗。原以為撲面而來的應該是涼爽的空氣，事與愿違，溫熱的空氣一下子涌進車里，使車里更加悶熱。我在儀表盤上找來找去都沒找到空調按鈕，媽的，這車沒有空調！
車子變得很沉，我想是不是輪胎爆了。我把車停在路邊，下車檢查，輪胎沒問題。可能是快要沒油了，心理作用吧。上車繼續前進。
開了十公里左右，正好有個加油站，沒人排隊。我把車停在93號加油柱前，竟然沒人出來招呼我。我按了兩分鐘喇叭，才有一個穿著黃色工作服的小伙出來，睡眼惺忪，漫步走來，罵道：大中午的按什么喇叭！我本欲爭辯，轉念一想，算了，還有重要的事情呢。加了油，付了款。嗓子有點干燥，下車買點水喝。走上滾燙的水泥地面，我伸了伸懶腰。在加油站里的國營超市里買了三罐紅牛。啟開一罐，仰脖一飲而盡。兩手各拿一罐，心想上車后，一定要追上出租車。
我發動汽車，駛入國道，掛上五檔，全速前進。國道上鮮見出租車，每遇到一輛出租車，我就仔細看看車牌號。最悲觀的想法是歡歡在某個路口下車，換車，找奸夫逍遙快活去了，說不定此時已經上了奸夫的床。
如何能追上那輛出租車呢，前方的路還有多長。我有些打退堂鼓了，前方村鎮減速慢行，每到村鎮都會有這樣不厭其煩的標識。
前面很多車子排成了長隊，如蝸牛搬移動。我立馬意識到前方可能是出了交通事故。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我另辟蹊徑，從道路右面商鋪前面的捷徑穿行到前面。我看到了警戒線。一群人在圍觀。一輛出租車被大掛車壓在了下面。我定睛一看，出租車尾號369，出租車的駕駛室前排被壓扁了。
我大腦頓時一片空白，欲喊出歡歡的名字，卻發不出聲音。我停車，熄火，下車，向出租車狂奔，淚水已經淌到了嘴邊。我望著絢爛的夕陽涂灑在天際，耳畔的空氣瞬間寧靜了，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那一刻，我傻傻地看著紅彤彤的天空，隱約明白了生活的真諦。
我連跑帶摔地爬到警戒線前，出租車司機被卡在里面出不來，副駕駛室被壓得奇形怪狀。警察攔著警戒線不讓我靠近。我淌著眼淚說自己是傷著家屬，警察才讓我靠近。消防員把副駕駛的長發女人救了出來。在一旁等候的救護車上下來幾個白衣天使把女人抬上擔架。我撲到近前，女人滿臉是血。我睜大眼睛看，這個女人我竟然不認識。
災難面前，我暗自慶幸歡歡不在車里。歡歡去哪了？歡歡不在車里，中途下車了嗎。謝天謝地，歡歡你沒出車禍。歡歡中途下車，和奸夫約會去了嗎？不管那些了，沒出事情就好。那一刻，我覺得生活如此美好。我又抬頭望望遠處的天空，感嘆夕陽是多么精美絕倫啊。我趕緊掏出電話，給歡歡打電話。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停機。重播，依然。
我坐進車里，啟動，掉頭。開了二十幾公里，又路過那家加油站。
回家吧，回家睡一覺，第二天醒來，又是新的一天。
又開了兩個小時的車。天色暗了下來，國道沒有路燈，過往的車輛都已經打開了示寬燈。
回到南京，中山東路已經華燈初上了。為了快點回家，我抄一條小路。離家還有幾公里的時候，一直有一輛摩托車擋在我前面，路面不寬，我不得超車，只能跟隨前行。摩托車突然向左并線，我立刻踩下剎車。來不及了，砰的一聲，摩托車倒下了。摩托車撞擊在我的右前大燈、翼子板處。我沒有受傷，大腦卻一片空白。我心灰意冷，我想這下子可完了，不但沒追到妻子，還惹上了麻煩。如果他身受重傷，我一定會惹上官司。如果他沒受傷，訛詐我一下，我也極難承受。我坐在車里，愈發心慌。尤其聯想起今天下午發生的車禍，更令我驚慌失措。過去數百秒了，他怎么還沒起來。他會不會腿斷了起不來？抑或是昏厥了？還是在假裝重傷，準備敲詐我一筆？
我不得不主動出擊，打開雙閃，硬著頭皮下車。我蹲在摩托車司機旁，拉了他一把，他趔趄起來。
我膽怯地問：你有事兒嗎？
他說：我有票兒！
我一字一頓地問：你有事兒嗎？
他堅持說：我有票！
我說：我不是問你有沒有駕照，我是問你身體有沒有事兒，有事兒的話就去醫院！
他用手拍拍上衣和褲子的灰塵，扶起摩托車，低聲說我沒事兒。
我竊喜：既然你沒事兒了，我的車損壞也不嚴重，我們各回各家吧。
他說好，騎摩托車一溜煙走了。
我如釋重負，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
手機響了，是歡歡打來的電話。
老公，你在哪呢？
我出去了一下。我支吾道。
老公，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
我大腦開始飛速旋轉，思考今天是什么日子。我實在想不起今天是什么日子，只好搪塞道：當然知道了，今天這個特別的日子我怎么會忘！
老公，今天我下廚。你快點回來，飯快要熟了，你到家我就開始燒菜。
我腦海里立馬浮現了歡歡盤著發髻，系著粉色圍裙在廚房里忙碌的畫面。
早晨醒來，我摸摸枕邊，什么都沒有。我呼喚，歡歡，你怎么起得這么早啊？！當然，歡歡不是母狗，也不是充氣娃娃，而是我的老婆。出乎意料，我沒有聽到回應。我再呼喚，老婆，你在做早餐嗎？
依然沒有回應，我提上被子，閉上眼睛，繼續睡。醞釀了二三分鐘，終究沒能睡著。尿意襲來，我走出臥室，沒聞到任何早餐的香味。我站在馬桶前閉著眼睛排水完畢，按下沖洗按鈕，布滿泡沫的淺黃色污水被突如其來的清水一帶而過。我懷疑自己是不是上火了。
我踉蹌走出衛生間，看看廚房，看看客廳，再看看次臥，都沒有歡歡的身影。一閃念出現在腦海。我跑到門口，打開鞋柜，她的綠色高跟鞋不見了！
歡歡的職業是幼兒園教師。我曾不止一次建議歡歡不要穿高跟鞋上學，要注意為人師表，歡歡就是不聽。我看一眼時鐘：差十分鐘六點。這么早就出門了？是不是去買菜了？我不無失落地躺在床上，閉上雙眼，等她買菜回來。本想一覺醒來就能看到窗簾透過的一米陽光，本想一覺醒來就能看到歡歡漂亮的臉蛋，本想一覺醒來就能摟著老婆幸福地睡個回籠覺。我靜靜地等待歡歡買菜回來，轉念一想，買菜用穿高跟鞋嗎？
妻子最近變了。她變得越來越愛打扮，每次出門前都要在臉上雕琢一番。衣裳穿得溜光水滑，高跟鞋也擦得锃亮。歡歡放棄了大波浪發型，把頭發壓直，梳起了多年未梳的馬尾，甚至找出了我們談戀愛時戴的發卡。歡歡的皮膚依然白皙，打扮起來，旋即回到了二十歲的年紀。對我來說，歲月是把殺豬刀，額頭上有了淺淺的皺紋，臉上的皮膚也早已變暗，胡須如雨后的竹筍般長得飛快。尤其是我的身材變得粗，肚子也凸出來了，渾身都在向外膨脹。
我曾在一家跨國貿易企業工作，公司待遇不錯，薪金頗具競爭力，還有優越的福利。不但五險一金交齊，還有交通補貼。上下班打車就憑票報銷。坐公交車或騎自行車的話，會有千元的環保交通補貼。自駕的話，每月有固定的油補。我這樣的普通職員開車能拿到千元燃油補助。入職多年，我一直在公司底層默默無聞地工作——像我身邊的大多數人一樣——滿足現在安逸的生活。
我曾就職的公司經營對俄羅斯出口貿易。朝九晚五的工作和富裕滋潤的生活使我對競爭有些麻木。俄美爭奪烏克蘭，美歐制裁俄羅斯，導致盧布貶值，俄羅斯人收緊消費，公司的經營陷入了困難。老板說，公司的方針是以人為本，即便再困難，也不會裁員。久之，工資開始下降，每月下降五百，最近的幾個月，每個月工資還不到兩千。很多同事用腳表達了對公司的失望，主動請辭了。不久前，我也遞交辭呈，離開了公司。
我在家呆著無所事事，沒有經濟來源，便在網上投簡歷。篩選范圍都在本城之內，外地的工作我連看都不看，我怕一旦有了工作的機會，豈不是要背井離鄉。我給之前從事的行業投了很多簡歷，都石沉大海，杳無音訊。為了獲得被錄用的概率，我也往其它行業投簡歷。有幾家公司給我打電話，問我有沒有工作經驗，無奈我第一沒有一技之長，第二不是應屆畢業生，不符合他們的要求。
我在網上發出的賣車貼子很快得到了回應。開了幾年的白色銳志轎車很舍不得出手。無班可上，不需要代步，老婆又不會開車，留著這車有什么用呢？年少時的夢想就是能開一輛轎車，降下車窗，左手倚著車門，右手握著方向盤，載著心愛的女友，在濱海大橋上呼吸江上的風，看她的長發被風吹得揮灑飄揚。最好是后驅的轎車，起步就可以漂移。
記得買車的時候，我跟歡歡還沒有結婚。我喜歡每天接歡歡下班，周末就帶她去郊游、兜風。把車賣掉這件事情，我沒敢告訴歡歡。我不敢想象她知道后會是怎樣的反應，她會不會傷心？如果她對曾載她游樂兜風的車漫不經心，我會不會肝腸寸斷呢？
我們好像從未有過汽車一樣，歡歡從不提起，我亦緘默不言。我發現沒車后的生活很不方便，去超市原本可以開車，而今卻要步行；出遠門要么擠公交，要么打車。我用賣車款的十分之一，偷偷買了這輛二手的比亞迪F3，車況真是不錯，動力和操控感雖說不如銳志，但畢竟也有四個轱轆，可以移動。
妻子最近越來越不像話了，經常早出晚歸。下班不回家就以美容、健身等理由搪塞。偶爾渾身酒氣回來，說是同事聚會。再晚些就說是聚會后和朋友打臺球去了。歡歡以前不是這樣的，每天下班就買菜回家做飯，晚上從不出去玩。事到如今，我該跟她談談了。
歡歡，你最近怎么總是這么晚回來啊。
怎么了？歡歡漫不經心地說道。
歡歡，下班就回家好嗎？
不行，下班我要去做美容。
自己去嗎？
和同事王瑩，怎么了？
你已經很美了，不需要做美容了。有些時候，真話說起來也顯得蒼白無力。
你怎么管那么多！我不是你的奴隸！歡歡有些不耐煩。
你能不能心平氣和地說話！
要老娘心平氣和地說話是吧？我下班了出去玩，你也可以下班出去玩呀？你有班嗎？你有同事嗎？
歡歡連續說了幾個排比句，令我一時語塞。
歡歡，你在外面有人了是不是？
去你媽的！
你下班不回家，是不是偷偷和那個男人約會去了？
約你媽！
歡歡的脾氣越來越差，總是因為一點小事兒發火，我甚至懷疑她的更年期是不是提前到來了。有一次我不小心打翻了茶杯，她卻大發雷霆，說我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我不禁詫異歡歡竟然能說出這種傷人的話，男人的自尊慘遭無情地踐踏。
歡歡你變了。
滾！
我嘆息一聲，回到沙發上，打開電視，不停地換臺。她洗澡的時候，放在茶幾上的手機振動兩次。趁她在浴室里，我偷偷拿起茶幾上的手機，竟然是指紋鎖。這蘋果六代手機真是高級啊，不枉這么高昂的售價。去年冬天，這手機剛上市的時候歡歡就要買。我委婉地表達了反對她買如此高價手機的想法。
那手機拿起來，有那么一沓人民幣重嗎？攥著人民幣多踏實啊。
踏實？
那么貴的手機有幾個人用啊。
你到大街上看看，你到地鐵里看看，你到大學里看看，看看多少人用蘋果？你是不是長時間沒出門，與世隔絕了？！
是嗎？這么貴的手機能有那么多人用嗎？
怎么？
物美價廉，高性價比的國產手機不好嗎？
你覺得我物美價廉嗎？你覺得我性價比高嗎？你覺得我很賤才嫁給你嗎？
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你誤會了。
歡歡終于在她發工資的那天買了這部六代蘋果手機。對這手機，我嗤之以鼻。我從不去觸碰這種腐敗的東西。
我拿起歡歡的手機，屏幕顯示收到三條微信消息。我試了幾次都沒法進入界面，該死的指紋解鎖！我試了十只手指都沒法成功解鎖。在歡歡走出浴室前的一刻，我迅速把手機放回原處。
歡歡踏著拖鞋，裹著浴巾走出浴室。這浴巾還是十年前我參加學校運動會的獎品呢。我參加的是田徑3000米狂奔項目，那時候我跟歡歡還沒談戀愛。每跑過一圈，路過我班觀眾席的時候，男生們就往我頭上灑水，歡歡則遞來了一只清爽的白色手帕，也許是白毛巾，姑且稱之為手帕吧。我擦擦額頭上的汗水，把清涼的手帕搭在脖子上，在跑道上狂奔。當我第一個跑到終點的時候，一個身材曼妙的女孩站在我面前。我說你誰呀？她向我祝賀并索取她的手帕。我攤開雙手，這哪有手帕啊。我以為是我班男生給我的毛巾，不知丟在了跑道的哪一圈。
除了鐵質獎牌外，冠軍的獎品是一套所謂的高檔浴巾，上面還刻著金色的兩行字，第一行是：華東科技大學第五十一屆運動會；第二行是：高檔浴巾。在我追求歡歡的時候，我把這套浴巾送給了她，借口是彌補她的手帕。借口是必須的，你們懂的。
婚后，歡歡一直不舍得用這套浴巾。后來，我們按揭了現在的房子。歡歡說家里沒有浴巾的時候，我們又買了浴巾，一直保留了這個獎品。直到上個月，歡歡說家里的浴巾該換換了。不知怎么想起這個老古董了，才從箱子底把它拿出來疊放在干凈的浴室里的毛巾托架上物盡其用了。
你碰我手機了！？
沒有啊。
手機擺放方向怎么變了？
我……我看了一下時間。該死，我怎么忘了把手機按照原來位置放置呢。
墻上不是有鐘嗎？
啊……是啊，墻上有鐘我怎么拿你手機看呢？……隨手拿起來看一下。我手心向上抬起雙手，做出無辜的姿態。你知道的，無論是談戀愛的時候還是結婚這么多年我從來不窺探你的隱私。有的情侶綁定對方QQ接收消息，我從不提倡彼此知道對方微信QQ密碼，你應該知道的。我刻意裝出男人應有的氣度。
周末中午，火辣的太陽炙烤著這個城市。歡歡的行為越來越讓人捉摸不透。歡歡說跟朋友約好去逛街。歡歡洗了頭發，花費半個小時的時間涂抹了化妝品，穿上了平時很少穿的壓箱底的裙子，和她最心愛的高跟鞋。穿高跟鞋逛街得多累啊？我裝作不露聲色。
歡歡出門后，我穿上了一套新買的風衣，戴上了剛買不久的墨鏡和帽子，悄悄跟在后頭。
在小區門口，歡歡上了一輛出租車。我趕緊跳進我的黑色比亞迪轎車駕駛室。當我駛近那輛尾號369的出租車的時候，我慶幸他們竟然還沒開走。
出租車啟動了，加速，我駕車尾隨而上。出租車在很短的時間內達到了大約六七十邁的速度，我緊跟在后面。這車我雖然沒開過幾次，開起來倒也順暢，不知不覺已經開了二十多分鐘。出租車走了很多我未曾聽聞的街道，我仿佛進入了陌生的城市。每當一個似曾相識的路牌映入眼簾的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還在南京。出租車拐來拐去，竟然開上了國道。
歡歡這是要去哪呀？怎么上了國道呢？
出租車速度升到大約一百碼的光景，我見沒有限速標志，也馬上提速。國道不比市區，車輛稀少，我怕距離太近被出租車司機發覺，我小心地保持車距，使出租車在自己的視野范圍內。不久，頭上出現一個標志：區間限速，80碼，橫桿上面掛著十幾個攝像頭。出租車進入了區間限速區域，速度有所減慢，大約維持在75碼左右。
國道并不寬廣，隔離帶的兩側各有兩條機動車道和一條非機動車道。出租車在右側車道上行駛。一直維持合法速度的我也在右側跟蹤行駛，把左側留給其他人超車使用。
此時，前方很多車輛占據了右側車道，一些稀稀疏疏的黑色轎車中間夾雜一輛小型貨車，速度不快；小貨車上裝了一個低矮的木箱，七八個民工模樣的人站在車廂里，左側車道則空無一車。我不禁詫異，這幫人怎么開得這么慢，而且還不用左側車道超車。左側車道沒人開豈不是浪費。
出租車從左側車道超越了一些右側車道上緩慢行駛的黑色車輛。我也準備加速并入左側車道。就在這時，一輛黃色大巴車從我后面并入左側車道，并且正在加速，離我越來越近。我趕緊踩油門，也不顧是否超速，拉開了和大巴車的距離后并入左側車道。
出租車即將消失在視野里，我猛踩油門，速度表指針逐漸指向120碼左右，很快與出租車拉近了距離。大巴車竟然也超速跟了上來。我看了一眼出租車車牌號，沒錯，尾號是369。右側的車怎么不上左道開呢，沒心情思索這些，我全神貫注跟蹤那輛出租車。右側的車輛稀稀疏疏，右側最前方有兩輛黑色的轎車，開得都不快，我恍然大悟，這些車應該是一個車隊。
前面的出租車不再加速，我擔心超速，我把速度固定在75碼，刻意與出租車拉開一段距離。我掃了一眼，右邊慢車道上的車隊的頭車是一輛黑色的奧迪A6L，恰巧也是這個速度。估計也是擔心超速吧。
滴！滴！滴！滴！后面的黃色大巴按起了喇叭，原來我和奧迪用近似的速度并肩行駛耽誤了后面大巴車的超車行為。由于我正處于快車道，我應主動給大巴讓路。若想給大巴車讓路，我只能準備開上右側車道。開上右側車道有兩種方案，方案一是減速，然后并入右側車道；方案二是加速，超越奧迪，拉開距離后，并入右側車道。由于大巴跟得我很緊，我擔心踩剎車被大巴追尾，沒法減速再并入右側車道給它讓路。很明顯，方案一太危險，判定方案一不可行。我只好實施方案二，猛踩油門加速，拉開與奧迪的距離后，并入右側車道，待大巴過去，我再回到左側車道。我猛踩油門，與右側車道的奧迪A6L拉開距離后，并入右側車道，松開油門，等待大巴車過去。大巴車輕松從我左側超越，絕塵而去。我猛踩油門，打開左轉向燈，準備左轉。而我后面的奧迪竟然不知道什么時候也并入左側車道，這是他們車隊里唯一一輛開入左側車道的車！
他上來了！奧迪就在我的左邊。我打開左轉向燈卻不得左轉，他離我太近了！我把油門踩到底，準備從他前面過去；奧迪車馬力驚人，立刻趕上了我，未開右轉向燈，從我前面一米處并入了右側車道，擋在了我的前面，我立馬踩下剎車減速。我很惱火，這不是跟我斗氣呢嘛！真想一腳油門撞他一下。
我并入左側車道，奧迪開始減速，速度降到七八十碼左右。媽的！他不著急，干嘛苦苦相逼！明顯是在跟我斗氣！我感到很惱火，很委屈，我是為了給大巴讓路才不得已開到他所在的慢車道，我并線的時候已經跟他拉開了距離，還開了轉向燈。他竟然跟我賭氣，別我一下。媽的，若不是趕時間，非得跟你較量一下車技。
眼看出租車就要消失，我大力踩油門向前追趕。當我路過勻速奧迪的時候，我猛然發現，奧迪的后視鏡上掛了兩朵小白花。我恍然大悟，原來是輛靈車，這是一只送葬的車隊。后面的小型貨車拉的不是貨物，而是棺槨。
真他媽晦氣！我在車里自言自語大罵起來。為送葬隊開路應該是一件莊重的事情，司機竟然還開車斗氣，這個裝逼犯。怎么不翻溝里呢，操你媽!轉念一想，被這個司機開著靈車別一下后，一定倒霉半年。真他媽晦氣！
前面下雨了，冒起了白色的煙霧。我所處的地方還是陽光明媚，但是前方卻烏云遮蔽；烏云下掛著無數珠簾，氤氳著迷霧。我把車開到了烏云下，開進了煙雨里，開進了水簾洞的瀑布里。
雨很密集，豆大的雨點落在擋風玻璃上。我不得不把雨刷器開到最快檔位。左右后視鏡上布滿了雨滴，后面的車影模糊不清。密集的雨滴遮蔽了我視線的前后左右。大家都紛紛減速。喪車奧迪把我的心情推到了谷底，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我發現前面的出租車不見了蹤影！
我顧不得雨大，也顧不得是否超速，拼命向前沖。速度太快，加之下雨的緣故，車子有些左右晃動。我緊握方向盤，盡量保持直線行駛。汽車在雨中穿行，我突然發現，前后只有我這一輛車。剛才還在晴天里，突然進入雨云下，沒想到雨云如此之大，開了十幾分鐘車子也沒走出雨云。
驟雨變成了小雨，視野變好，后面的很長一段距離都沒有車。
我瞥了一眼油表，指針就要到底了，該馬上找個加油站。
終于開出了雨云，來到晴朗的天空下，頭頂的藍天一望無際，地面也干爽無比。車里很悶，我打開車窗。原以為撲面而來的應該是涼爽的空氣，事與愿違，溫熱的空氣一下子涌進車里，使車里更加悶熱。我在儀表盤上找來找去都沒找到空調按鈕，媽的，這車沒有空調！
車子變得很沉，我想是不是輪胎爆了。我把車停在路邊，下車檢查，輪胎沒問題。可能是快要沒油了，心理作用吧。上車繼續前進。
開了十公里左右，正好有個加油站，沒人排隊。我把車停在93號加油柱前，竟然沒人出來招呼我。我按了兩分鐘喇叭，才有一個穿著黃色工作服的小伙出來，睡眼惺忪，漫步走來，罵道：大中午的按什么喇叭！我本欲爭辯，轉念一想，算了，還有重要的事情呢。加了油，付了款。嗓子有點干燥，下車買點水喝。走上滾燙的水泥地面，我伸了伸懶腰。在加油站里的國營超市里買了三罐紅牛。啟開一罐，仰脖一飲而盡。兩手各拿一罐，心想上車后，一定要追上出租車。
我發動汽車，駛入國道，掛上五檔，全速前進。國道上鮮見出租車，每遇到一輛出租車，我就仔細看看車牌號。最悲觀的想法是歡歡在某個路口下車，換車，找奸夫逍遙快活去了，說不定此時已經上了奸夫的床。
如何能追上那輛出租車呢，前方的路還有多長。我有些打退堂鼓了，前方村鎮減速慢行，每到村鎮都會有這樣不厭其煩的標識。
前面很多車子排成了長隊，如蝸牛搬移動。我立馬意識到前方可能是出了交通事故。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我另辟蹊徑，從道路右面商鋪前面的捷徑穿行到前面。我看到了警戒線。一群人在圍觀。一輛出租車被大掛車壓在了下面。我定睛一看，出租車尾號369，出租車的駕駛室前排被壓扁了。
我大腦頓時一片空白，欲喊出歡歡的名字，卻發不出聲音。我停車，熄火，下車，向出租車狂奔，淚水已經淌到了嘴邊。我望著絢爛的夕陽涂灑在天際，耳畔的空氣瞬間寧靜了，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那一刻，我傻傻地看著紅彤彤的天空，隱約明白了生活的真諦。
我連跑帶摔地爬到警戒線前，出租車司機被卡在里面出不來，副駕駛室被壓得奇形怪狀。警察攔著警戒線不讓我靠近。我淌著眼淚說自己是傷著家屬，警察才讓我靠近。消防員把副駕駛的長發女人救了出來。在一旁等候的救護車上下來幾個白衣天使把女人抬上擔架。我撲到近前，女人滿臉是血。我睜大眼睛看，這個女人我竟然不認識。
災難面前，我暗自慶幸歡歡不在車里。歡歡去哪了？歡歡不在車里，中途下車了嗎。謝天謝地，歡歡你沒出車禍。歡歡中途下車，和奸夫約會去了嗎？不管那些了，沒出事情就好。那一刻，我覺得生活如此美好。我又抬頭望望遠處的天空，感嘆夕陽是多么精美絕倫啊。我趕緊掏出電話，給歡歡打電話。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停機。重播，依然。
我坐進車里，啟動，掉頭。開了二十幾公里，又路過那家加油站。
回家吧，回家睡一覺，第二天醒來，又是新的一天。
又開了兩個小時的車。天色暗了下來，國道沒有路燈，過往的車輛都已經打開了示寬燈。
回到南京，中山東路已經華燈初上了。為了快點回家，我抄一條小路。離家還有幾公里的時候，一直有一輛摩托車擋在我前面，路面不寬，我不得超車，只能跟隨前行。摩托車突然向左并線，我立刻踩下剎車。來不及了，砰的一聲，摩托車倒下了。摩托車撞擊在我的右前大燈、翼子板處。我沒有受傷，大腦卻一片空白。我心灰意冷，我想這下子可完了，不但沒追到妻子，還惹上了麻煩。如果他身受重傷，我一定會惹上官司。如果他沒受傷，訛詐我一下，我也極難承受。我坐在車里，愈發心慌。尤其聯想起今天下午發生的車禍，更令我驚慌失措。過去數百秒了，他怎么還沒起來。他會不會腿斷了起不來？抑或是昏厥了？還是在假裝重傷，準備敲詐我一筆？
我不得不主動出擊，打開雙閃，硬著頭皮下車。我蹲在摩托車司機旁，拉了他一把，他趔趄起來。
我膽怯地問：你有事兒嗎？
他說：我有票兒！
我一字一頓地問：你有事兒嗎？
他堅持說：我有票！
我說：我不是問你有沒有駕照，我是問你身體有沒有事兒，有事兒的話就去醫院！
他用手拍拍上衣和褲子的灰塵，扶起摩托車，低聲說我沒事兒。
我竊喜：既然你沒事兒了，我的車損壞也不嚴重，我們各回各家吧。
他說好，騎摩托車一溜煙走了。
我如釋重負，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
手機響了，是歡歡打來的電話。
老公，你在哪呢？
我出去了一下。我支吾道。
老公，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
我大腦開始飛速旋轉，思考今天是什么日子。我實在想不起今天是什么日子，只好搪塞道：當然知道了，今天這個特別的日子我怎么會忘！
老公，今天我下廚。你快點回來，飯快要熟了，你到家我就開始燒菜。
我腦海里立馬浮現了歡歡盤著發髻，系著粉色圍裙在廚房里忙碌的畫面。
@李沁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