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去世了,在2015年的2月13日。那時候我在外地。河南,鄭州。
我是晚上7點多回的大連。那時我還是毫不知情。
我還記得飛機上坐在我身邊的那個男人,穿著白色條紋的衣服。我因為暈機把暈的發脹的腦袋靠在飛機的椅背上,迷迷糊糊的聽著自己深淺不一的呼吸聲。然后,突然被人肘擊到肚子,雖然不疼,但是結結實實的把我下了一跳。腦子里第一反應是“我艸,有人劫機?” 扭頭看到他。比我還驚恐的樣子。“對不起對不起”他連眼睛都沒睜開,就迷迷瞪瞪的和我道歉。“沒事,做噩夢了?”我一笑帶過。也不知道怎么,兩個人就開始聊了起來。
他是一個賣保險的,大連人,在鄭州工作了五年多了,今年回家過年。處了一個女朋友,分分合合吵吵鬧鬧也相處了五年多,但是,還是沒能帶她回家。我就聽著,偶爾回應回應。其實聽別人的人生經歷挺有意思的。
大喇叭里空姐提醒我們到大連了,我們開始收拾東西。他很認真的和我說新年快樂,并再一次和我道歉。他說,謝謝我的關心。
下飛機后,大連真的很冷。我手里捧著朋友送我的玫瑰花,遠遠地看到了爸爸。他穿著棕色的外套,黑色的褲子,和深藍色的旅游鞋。他手里拿的是他的錢包,很大的一個包,他會把裝錢的錢包和裝卡的錢包分開。是一個很嚴謹很固執的男人。他很少笑。所以看到他的笑臉,我心里雖然有一種怪異的感覺,但還是很開心。
他把我帶到一個餐廳,包間里坐著媽媽的朋友同事,還有我初二的班主任兼英語老師。我問他,媽媽在哪。他和我說,在和她的主治醫生吃飯。
這個飯局現在想來真的很安靜,我一直在講在河南的經歷,他們微笑點頭。這樣的情景不知道持續了多久。然后爸爸把住我的身體,轉到了他那邊。他的眼睛里全是細細密密的血絲,眼睛很腫,還有眼袋。他張口,我很驚訝,他的聲音在顫。
“媽媽說她很想你。”
“我也很想她”
“她這幾天一直在發高燒。”
所以,她在醫院?我心里是這么想的。
“媽媽她,昨天沒搶救過來。”
我愣了一下
“那我們現在要去醫院看她嗎?”
沉默。
然后媽媽的一個同事開始哭。
就在那一瞬間,看著那個短發阿姨痛苦流涕的樣子,我感覺自己觸電了。
我懂了,更準確的說是我反應過來了。
媽媽死了。
然后是沉默。我知道所有人都在看著我。他們在等待我的那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或者嚎啕大哭,總之就是某種能結束這種沉默的感情。
但是我沒有。我只是呆呆的坐著。然后在腦子里搜索我看過的所有的電影片段和小說情節。“怎么辦”我問我自己。
于是我伸出手,做了一個讓全場包括我都震驚的動作。我輕輕的拍了拍爸爸的肩膀,和他說“沒關系的,你還有我。我會照顧你的。”
爸爸一下子就哭了,渾身顫抖,用接近懇求的語氣和我說“你哭出來吧,別忍著,哭出來吧。”
可是我不能。因為在那一瞬間,還有很久以后的日子里我喪失了我所有的情感。所有感情的空缺都被一種叫麻木的東西填補了。
我看著這一切。除了麻木,什么都感覺不到。我感覺我只是一個局外人。
我忘了是誰先起身,決定讓我見見她的最后一面。
一路上誰都沒說話。我望著窗外,玻璃很冷。車速很快,路燈的燈光連成了一條線。我感覺我的身體被掏空了。什么都沒有。就像宇宙初期,一切都是混沌一片。這種感覺很難受,我不知道那場開天辟地的大爆炸會什么時候到。我更不知道,當那場大爆炸真的來的時候。我有沒有能力招架得住。
手機震。是一條短信。阿哲和我說他剛吃完飯。我看著那條短信,胃里開始排山倒海。我不知道為什么我的生活一下子就變得不一樣了。明明4個小時前我還只是一個14歲的姑娘,會哭的很兇也會笑得很沒形象。可是現在,我從那一刻起就變得不一樣了。但是我不知道我是變好了,還是變壞了。可是就在收到阿哲信息的那一刻,我很希望時間退回4個小時前,我要改簽我的機票,我要逃跑。
我希望這是一個噩夢,然后我會驚醒。我會一不小心給旁邊的人一記肘擊。他或她會笑瞇瞇的問我:“沒事嗎?做噩夢了?"
我飛快的摁著手機鍵盤,在車里的安靜中那鍵盤發出的聲音格外的刺耳。”我媽媽去世了。“然后摁下發送鍵。我關上手機,繼續望著窗外。
我記得車上了一個斜坡,就緩緩的停了下來。我看著車前面的一群人,在心里為他們感到惋惜。我希望他們可以承受得來。
我打開車門,下了車。然后心突然很疼很疼。因為車前的那群人,我全都認識。他們是我的親人,和媽媽朋友們。密密麻麻的一群人。數量多的在我看來像是給兩個不同的人吊唁。他們看我的眼神讓我難過。每個人的眼睛里都有同情。
那是一道白色的門,很像車庫的那種。有人領著我。
我知道那道門后面是誰。
我想逃跑,車鑰匙還沒拔下來,車門還是開的。我可以跳上那輛車,然后踩油門。
可是我的兩條腿還在動。
一步一步。
“一步一步似爪牙,似魔鬼的步伐。”
然后有人在我手里塞了紙。
那房間很冷很冷,我只穿了一件薄衣服。黑色的。
我看到了花圈,悼詞,和一張巨大的黑白照片。
還有一個盒子,塑料的蓋子。
有人推了我一把,我磕磕絆絆的向前走,我聽到某個人說了一聲,讓她多和媽媽單獨呆一會。然后他們就把門關上了。
我就站在門前面,看著那照片。我不敢往前走了,我的大腦再喊”別過去!別過去!別過去!” ,但是我的腿還在動。
一步一步。
“一步一步似爪牙,似魔鬼的步伐。”
然后我看到了。她,媽媽。
她變瘦了,尖尖的下巴。眼睛閉著,就像每個她做完家務后疲倦的躺在沙發上的午后。嘴巴微微張著,舌頭感覺隨時會出來。我嚇壞了。但是我卻一動不動。
我就那樣趴在那個透明的蓋子上,看著她。
我的腳尖已經沒有知覺了。
一滴眼淚砸到我的眼鏡上。我抽抽鼻子,把眼鏡取下來,用衣角擦干凈。這個習慣和她一樣。
我用手里的紙把冰柜擦了一遍。
然后在心里默念
“再見,媽媽。”
我不知道我出去時候的表情是什么。我腦子里只有一個畫面。
我拖著行李箱,和站在門口的她揮了揮手。
可這個畫面里,我們之間的距離好像一點一點的拉遠。她還在和我招手,可是那距離卻像一條被人拉長的橡皮泥。周圍畫面都模糊了,唯獨她,笑容越來越清晰,身影卻越來越小。
打開手機是2條來自阿哲的短信,第一條他說了好多安慰我的話。第二條他說他明天和石頭來大連看我。
我回他,好,我明天去機場接你們。
我看看表已經2點了。
今天晚上我不回自己家,我睡在甘阿姨家。她家很小,但很有安全感。
門口就是沙發,沙發很軟。餐具都是木的,用起來很舒服。她給了我一套睡衣,叫我收拾一下。
我現在頂著濕漉漉的頭發在甘阿姨床上坐著。一會我要給媽媽寫一封信。
4點鐘我就要起床回自己家里,參加火化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