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兒，姥兒”，我總是這樣呼喊姥姥，兒化音里帶著些撒嬌的味道。
每次去看姥姥，經常還沒走到她的家門口，我就興奮地扯起了嗓子：“姥兒，姥兒……”直到聽到姥姥在院子里熱切地回應：“哎，哎”，才住口。看到快步走出來笑容滿面的姥姥，通常我都會給姥姥一個大大的“熊抱”，來釋放一下心里對她的熱切想念。
應該說，我們這幫外孫兒外孫女們都很喜歡姥姥，誰小時候沒被姥姥帶過？尤其是我們家的孩子，幾乎都是經姥姥手拉扯大的。
我從小就跟姥姥親。小時候爸媽工作太忙，就把我丟給了姥姥。在那漫長又混沌的童年里，姥姥就是我的安全感所在，我記得那些年她無論走到哪里都會帶著我這個小跟屁蟲。
有一年春天小姨坐月子，姥姥被請去幫忙照顧臥床的小姨和那個新生兒，可她也把我帶在了身邊。直到小姨和小姨夫生氣吵架了，我和姥姥被陰沉著臉的小姨叫到床邊，聽她生硬地通知我們：“妞妞，你和姥姥走吧。”我聽話地“嗯”了一聲，姥姥卻轉身默默地收拾起我們倆的東西，帶著我無聲地離開了小姨家。
在那個春日的早晨，我看到灰白色的大霧籠罩著前方無盡的小路和麥田，六十多歲的姥姥拄著一雙小腳，一手掂著我倆的衣物，一手拉著我，一老一小跋涉在茫茫的大霧里，去投奔住在北邊某村的大姨。一路上我們好像什么話都沒說，但隔了這么多年，我似乎還能感受到那時姥姥的心情，就像那個大霧籠罩著的濕冷清晨。
大姨家也有三個孩子，大姨夫是個極其嚴厲甚至暴戾的男人。晚上我和姥姥以及表哥、表姐們睡在一個房間，經常會看到大姨夫怒瞪著雙眼沖進來，手里攥著一條很粗厚的牛皮帶，黑胖的臉漲得通紅。他往往先是大聲訓斥在學校表現不好或是成績考差了的孩子，然后說著說著就動起了手，牛皮帶抽在瘦小的身軀上發出刺耳的脆響聲，伴隨著的是驚恐和疼痛引起的嚎啕大哭，誰都無處可逃……我和姥姥就坐在墻角，像是兩個幽靈從異空間看著這一幕幕。我不敢動一動，姥姥忍著淚也不發一聲。
有一次晚上睡覺時，我不小心被姥姥蹬掉了床，摔在地上痛得哇哇大哭，姥姥一直哄不好我，睡在隔了一個房間里的大姨夫猛然吼了一聲：“別哭了”，嚇得我當時就止住了嗓子，小心窩在被子里低聲抽泣。還好這段日子并不長，我和姥姥就被舅舅接回了家。
那時舅舅還沒結婚，我媽就“肆無忌憚”地將我放在姥姥家，自己跑去學醫了，十天半個月我也見不了她一面，偶爾來看我一次也是只吃頓午飯就又匆匆走了。而我爸，更是難得能和媽媽一起過來看看我。
我至今還記得我幼時常常做的一個夢，在夢里爸爸媽媽一起騎著摩托車走了，他們又把我扔在姥姥家了！我的好朋友小亞如便帶著我去追他們。我拼了命的追啊喊啊，“媽媽！爸爸！等等我”，可摩托車還是越走越遠，他們的背影也越來越小，終于要消失在遠方大霧籠罩的田野里，我又絕望又委屈，我想跟他們一起走啊，我使出全部的力氣跑啊追啊，卻總是猛地被絆倒，趴在地上仰望著他們決絕的背影哀哀哭泣。
事實卻是，每次爸媽看了我又偷偷離開后，我都會哭上半天，姥姥哄我不住，只好抱著我在村子里的一條條胡同中來回地轉悠，一邊柔聲地哄著我：“不哭了不哭了，咱們去找媽媽……”我記得自己總是伏在她瘦小的肩頭嚎啕大哭，幼小的心里滿是被爸媽“拋棄”的痛苦。直到我終于哭累了趴在她的肩上睡著，姥姥才能歇歇她酸疼的胳膊和雙腳。
再后來，我長大了該上學了，爸爸便把我接回了家，再去看姥姥只能是在逢年過節或寒暑假了。
老實說，回到自己家，我過得遠不如跟著姥姥的時候。尤其是二年級以后，“消失”很久的媽媽帶著偷生的弟弟回來了，隨后我們被計劃生育罰得幾乎傾家蕩產，而爸爸的生意也開始走了下坡路。家里的日子好像越來越難過了，沒有了成箱的餅干與健力寶，沒有了歡樂的氣氛，媽媽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壞，對我動輒訓斥辱罵；爸爸則愁眉苦臉，開始為貧窮所迫離鄉另謀出路。
我記得最窮的時候，爸爸出遠門學做手藝了，家里只有媽媽、我和襁褓中的弟弟，于是姥姥便被接來幫忙照顧弟弟。我很開心姥姥能來我們家，每天放學后都會早早地跑回來，然后圍著姥姥和廚房打轉，希望姥姥能做點什么好吃的出來。可是姥姥來了以后家里的伙食還是無所改善，我們每天的三餐依然是不變的白饃、白面條、白湯，沒有油水兒沒有菜。
有一天我下了早課回家吃飯，一看鍋里還是白面湯，心里的委屈終于憋不住了，哽咽著問姥姥：“姥兒，咱咋天天都是饃就湯啊？”站在灶臺前攪湯的姥姥愣了一下突然流淚了，抱著弟弟燒鍋的媽媽也抽泣了起來。
從那以后，我一放假就更愛去姥姥家了，因為姥姥家還有菜吃啊。
勤快的姥姥每個季節都會在自家房前、地頭種上些蔬菜，蘿卜、青椒、茄子、黃瓜、西紅柿、豆角、冬瓜，等等，多著呢！而姥姥的手又特別巧，她會摘來茄子做成煎餅，剁碎青尖椒和著自己腌的醬豆爆炒，削了冬瓜片兒熬成鮮美的菜湯……每次我和表弟瘋玩兒回家后，都會搶著吃姥姥做的飯。我記得那些菜里并沒有放什么特殊的、復雜的調料，不過是蔬菜本身的味道被姥姥放大又勾調，簡簡單單，便足以讓人胃口大開。
往年過年過節的時候，各家都會帶著好些口子人來姥姥家走親戚。為了應付半屋子大的小的，姥姥常常忙得團團轉：交代舅舅和表弟去鄰居家借板凳；拆開柜子里的各種零食擺在桌上，怕我們的嘴閑著、肚子餓了；廚房里管著鍋里燉的、盆兒里拌的……直到我們都快吃了半飽，她還在往桌上一盤盤送菜，好像越忙越開心似的。
那時我總也想不起來去幫姥姥打打下手，就知道坐在桌角埋頭大嚼大啃，可是姥姥并不覺得有什么，反倒總是很欣慰的樣子。
我確實是個不懂事的外孫女兒，很多事如今一想起來便會后悔得不得了。說起來，從前姥姥似乎也太驕縱我了。
有一年暑假我跟著她住，天氣悶熱，我們的房間卻還沒有安裝風扇。到了晚上，我嘟囔著熱得睡不著，姥姥便在我旁邊輕輕搖起了扇子，用溫柔涼爽的風安撫我。有一次連舅媽都看不下去了，站在門口戲謔我：“妞妞，你竟然讓姥姥給你扇扇子，你怎么不給姥姥扇扇呢？”說得我慚愧不已，想要來扇子向姥姥“盡孝”，她卻執意不肯，只是在一邊緊握扇子輕輕笑，最后又把我給“扇”睡著了，讓舅媽無可奈何。
上了中學后，我便不能常去姥姥家了。有一個秋天，媽媽把姥姥接來小住，安排我和姥姥睡一張床。我卻不知怎么了，身心竟然抵觸起了姥姥，我不能忍受她睡在我的床上、挨到我。即便床很窄，我還是緊壓著被子和姥姥“隔離”了開來。顯然姥姥察覺到了我對她的排斥，她很失落，終于沒待幾天便回自己家了。
姥兒，當時你的心里一定很難受吧。后來每當回憶起那些天我對姥姥的所作所為，我都恨不得穿越回去，狠抽那個自己幾耳光，去質問她：“你的良心何在？！你怎么能這樣傷害最疼愛你的姥姥呢？！”是啊，我狠狠傷了姥姥的心，卻無法彌補。
時光滾滾流過，終于把我們和姥姥隔得越來越遠了。直到大二的那個寒假，姥姥重病住院的消息喚回了遠在南方打寒假工的我。
在縣城中醫院狹小的病房里，我看到了躺在病床上憔悴、瘦小的姥姥，她像一枚干棗被放在了白得刺眼的被褥間。我還記得，剛蘇醒不久的姥姥說話還很費力，可她仍努力招呼我多吃些房間里的零食，擔心我一路趕回來餓壞了。我的心里像被塞進了一堆亂糟糟的魚刺般不好受，我不知道為什么姥姥成了這樣，到底發生了什么。我想告訴她，我很想念她，我還想吃她做的青尖椒爆醬豆兒，我還想在以后的假期跟著她蹭吃蹭住……
從那以后，姥姥的生命便走向了快速地凋零。初春的時候她還能扶著東西自己走一走，到了夏天后便漸漸躺在了床上，腦子也不好用了。她時常還會有幻聽，堅信小孫子就在門外呼喊她：“奶奶，奶奶，開門啊”，于是便急慌慌地扶著自己的小輪椅往外挪，要去給孫子開門，為此好幾次摔到了自己，磕得頭青眼腫。
姥姥房間里的燈也得成天整夜地亮著，因為她經常會“看到”房頂上蹲了個老頭兒，嚇得不敢睡覺。戾氣似乎也慢慢涌向了姥姥的身邊，她變得暴躁起來，罵在身邊照顧她的女兒，罵沒有來看她的女兒，罵“藏著”好東西不給她吃的兒媳，卻從來不罵她唯一的寶貝兒子。我們都看到，姥姥越來越像一個不安的小孩子，用哭罵耍賴來遮掩內心對兒女的關愛的希求。
有時候我很心疼被姥姥無端咒罵的媽媽，而她卻依然嬉皮笑臉地跟姥姥斗嘴，讓我大感不解。“人越老越跟個小孩兒似的，跟她一般見識做什么”，媽媽這樣解釋道，她開始寵溺起了自己的乖戾的老母親。
越來越老了么。有一次我跟媽媽一起為姥姥換尿不濕，抬起姥姥的時候發現看似瘦成了干豆秸的姥姥，身體卻出奇地沉重。我覺得很奇怪，媽媽卻淡淡地對我說：“人越老，身體就會越沉。”這句話讓我的心猛地一沉，難道這是大地對生命無聲地召喚？
這幾年，姥姥的神智一直是時而清醒，時而糊涂。有時她的時間還停留在我們的兒時，有時卻也能跟著我們說起她當下的重外孫兒們。然而在姥爺去世后，姥姥卻難得地好幾天都很清楚。
那時她依然不能下床，一個人躺在舅舅家的小屋里，在秋高氣爽的時節卻蓋著被子裹著棉衣。后院老家里吹吹打打的聲音悉數傳入她耳底，她知道事情不好了，然而卻沒法去看姥爺最后一眼。因為大家擔心她羸弱的身體承受不住，便一起瞞她、騙她，其實她心里都明白的，便也哄著、騙著大家，無論我們說什么她都欣然地應著。然而錐心的痛苦與悲傷卻是掩藏不住的。
在姥爺出殯的那天早上，姥姥跟我們講了一件事，說天將明未明之時自己突然醒了過來，她看到姥爺就站在房間門口，穿著一身新衣服來與她做最后的告別……說到后來，她的聲音開始有些顫抖，眼淚從那雙美麗又蒼老的眼睛里流出，劃過臉上的一道道褶皺，像淌過了無數的歲月。
之后沒幾天姥姥又開始糊涂了起來，她總以為姥爺還在后院她的隔壁房間里住著，一遍遍跟我們說她聽到了姥爺在呼喊自己，她執拗地要回去，去看看“老頭子”、再幫他拆洗被褥和衣服……
我以前總覺得姥姥和姥爺關系不好，因為從我記事起就看到他們經常斗嘴，而且姥姥總是在生姥爺的氣。印象中除了姥姥做飯時姥爺幫忙燒鍋，其他時候倆人總是各忙各的，誰也不說誰的好。
聽哥哥講，姥姥和姥爺結婚很晚，都三十多了才嫁、娶，因為雙方的成分都很不好。據說姥姥家從前是在不遠富裕的大鎮子上開染坊的，規模不小，家境很好，不愁吃穿。姥爺家則是大地主，在當地威望很高。
我一直不知道姥爺是什么學歷，但是感覺他對人生與政治的見解都很有士人風范。只是后來定成分、搞批斗，兩個家族都遭受了很悲慘的命運，包括漂亮溫柔的閨秀姥姥，包括談吐不凡的公子姥爺。甚至，貧窮和不幸在后來貫穿了他們的余生。
最后送姥爺的時候，小姨哭得幾乎暈倒，而腦袋渾渾噩噩幾天的我這才真實感受到了生離死別的殘酷。
死了，就是沒有了。他從你的生活中消失了，卻不是去了遠方，而是再也不存在于這個世界上了。去了遠方尚能自我安慰幾分，而死了卻是永遠地失去了。
哀樂奏起，哭聲震天，紙錢在火苗中化為灰燼，隨風飄去。在那個晴朗的秋日，我看著飛揚上升的煙與灰，終于體會到了死的真正意義。天空浩大，風吟林嘯。姥姥與我們一墻之隔，與她相依相伴近半個世紀的老伴兒卻是陰陽之隔了。
過年再見姥姥的時候，發現她更瘦小了，床頭放著的一個大暖扇似乎也溫暖不透她了。只是，清醒的時候她還會招呼著我們吃零食；看到我可愛的的小侄女，她依然滿心歡喜，做著鬼臉努力逗那個孩子笑。
可是我們都看到，姥姥真的越來越老了。生命每天都在從她的身上流逝，她越來越瘦小，越來越干癟。過往的一切被時光輕輕抹去，她的記憶變得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混沌了。生命好像在向她討債一般，這一生得到的東西，它都在慢慢收回。
我想起小時候有一次離家出走，一個人躲在村邊的樹林里哭，越想越委屈時便一聲聲撕心裂肺地呼喊：“姥兒，姥兒”，想撲到她的懷里，感覺那樣一切就會好起來了。現在看來，才發現生命是這般無情，你以為自己長大了，就能離你親近的人近了些，而它卻悄悄地牽著蒼老與遺忘來阻擋你們了，讓人無可奈何。姥姥還記得我嗎？我卻是不會忘了她的。
“姥兒，姥兒”，我好想你，我好懷念往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