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城手中握著那頁信箋,有些不確定,有些不信任。他又看了幾遍,直到每個字都刀一般刻在心里。他還是不能相信。
躺在床上的他輾轉反側。子悅微微上揚的嘴角突然就放大在眼前。他的心里一痛,眼睛一澀,淚落了下來。
不行,我要去找她!
第二天清晨六點半,陳城坐上了去W市的長途汽車。這種空調車已經破舊,車廂里混雜著煙味汗味香水味甚至腳臭味,簡直讓人無法忍受。陳城只提了一個方便袋,神情憔悴,默默倚在中排靠窗的一個座位上,眼睛空洞地盯著窗外,對周遭一切都恍若不覺。
車子終于駛進W市,正是下班時段,路上行人漸多。他恍惚之間仿佛看到眼前跳出一大束玫瑰花來,閃了一下就不見了。他不覺坐正了身子往窗外細看,果然,又陸續看到幾束玫瑰被抱在年輕男子或女孩的懷里。
他想起來,今天竟然是情人節。自己寄給子悅的禮物她不知是否收到,而她寄給自己的禮物倒來得真是時候。以前的情人節他們是怎么度過的?他也送過花給她,他們還在一個公司上班時。但于他們而言,其實每個周末都是情人節啊。
從朋友開始,周末就去公園或者逛超市,A市大大小小的公園和超市可真是多啊,從朋友到戀人,他們在兩年間把A市的超市是全部摸熟了,把公園居然也全部游遍了。不不,不僅僅是公園,還有各種景點。他背著她的雙肩包,和她從超市里掃蕩一番,將雙肩包里填滿零食、飲料、紙巾、太陽傘,還有女孩子其它的小雜物,牽著她的手,摟著她的肩,走在陽光下,走在微雨中,走在對未來幸福的憧憬里……
他們也去稍遠一點的地方游玩。白天在外面轉悠,回到小酒店往往很疲倦了,她就賴皮地靠在床上,要水喝要零食吃。于是他喂她喝,她喂他吃……
他們幾乎從未爭吵過。除了,她去讀書這件事。
他們都是一家大型制造企業的普通員工,這是他們的學歷所決定的,都只是中專畢業,畢業后便經由勞務輸出公司,從各自家鄉來到這一家企業。他們又都是努力而上進的,雖說每個周末都相約出來玩,但平時除了上班,下班后的時間幾乎都在工廠的閱覽室里度過的。他喜歡看書,寫文章。她則自學高中課程,打算考本科文憑。
于是兩年后,他們熱戀時,他已經是基層管理者,而她,則拿到了家鄉C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雖然是自考。有兩種讀書方式可選擇。一種是在職讀書,跟夜校差不多,正常上班,周末在C大學設立在A市的分支機構去上課,每學期去C大學參加兩次考試即可,需要四年完成學業。另一種,則是全日制讀書,也即正式入讀,與普通全日制大學無異,兩年可完成學業。
他不舍得她離開,不舍得長長的離別,同時私心里也擔心著,兩年,大學校園,誰知道會發生什么?她則堅持要去大學讀書,她說要節省下這兩年的時間,時間就是財富。她對他的阻攔極為惱火。
那是他們唯一的一次爭吵。
陳城當然是完敗。子悅素日的溫柔與堅持去讀全日制大學時所發的脾氣完全屬于兩個不同的人。陳城不忍心看她生氣,何況,這本來就是子悅自己的事情,又是一件本應慶賀的事情,他那么愛她,怎么可能將自己的意志強加于她?怎么忍心她不快樂?
在子悅的堅持面前,在愛她這樣一個不爭的事實里,他最終說服了自己,把不舍轉變成了支持。支持她辭職,聽初入學的她訴說苦悶,經濟上做她的堅強后盾。他只恨不得自己去校園里陪在她身邊繼續呵護她。
而子悅,很快沉浸于大學生活。她很努力,所以她很忙碌。她的信開始明快。她的進步得到了老師的稱贊。她的信越發少了。漸漸,除了偶爾的訴苦,她與他好像已無話可聊。再漸漸,連訴苦也沒有了。他們,在長長的距離面前,到底是漸行漸遠。
他清楚地感受著這一切,卻無能為力。他只能拼命工作,拼命努力,想讓自己更配得上將來畢業后的子悅。可是,她沒給他這個機會。她寄來薄薄的一頁信,她說, 上班三年,我存了讀書的學費,你不要再寄錢給我,擔負著這樣的恩情,我會有壓力。我們,不合適在一起。
不合適。不合適?
他跳上車的時候還在幻想,或者是自己哪天惹她不開心了?或者她只是試探一下自己會是怎樣的反映?或者,是他做得不夠?他要親口告訴她他很快又要升職了。
W市的2月14,還有著冬末不容忽視的寒冷,這是陳城上車時忽略了的事情。一從氣味飽和的長途車里走出來,他就激靈靈打了個冷戰。
向幾位路人打聽了去C大的大概路程,不是很遠,于是陳城攔了一輛的士,直奔C大而去。路燈漸次亮起,昏黃曖昧。站在C大門口,陳城仰頭看了看門樓上大大的招牌,突然有一點后悔。
進進出出的學生很多,情侶就更多了,相依相偎的,牽著手的,捧著玫瑰花的。他們都穿得很暖,臉上表情舒展、從容。
陳城猶豫了一下,搓了搓手讓自己盡量暖和一點,然后走到一個捧著玫瑰花男生面前,問他花店在哪里。男生看著他,先是驚呼,“哥們你夠強悍,穿這么少!”然后看陳城不自然的表情,立馬換了語氣,“那邊走200米,有兩家花店。”他指的是校門左邊。
陳城買了十一朵玫瑰,搭配的是勿忘我,紅色和藍色在一起看著有點奇怪,于是他又讓店主在花束里加了滿天星。白色的星星點綴在其中,感覺順眼多了。
他慢慢往正門口走去,在離大門最近的一家電話廳里,撥通了子悅的呼機,留了中文信息,也留了回電號碼,然后開始耐心等。來來往往的學生多會看他一眼,他也確實醒目了些,在一群穿著棉襖的人中間僅穿一件茄克,捧著一束玫瑰花瑟瑟發抖的男人,不是裝十三,就是二,無論是哪一種,都不招人待見。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陳城覺得自己快要凍成冰了。兩個小時,他打了四次傳呼。他也攔住了兩個看起來很溫和的女生請他們幫忙到子悅班里帶個口信。最后他還嘗試著想混進校園,卻行動失敗。年齡上倒是沒什么問題,可是他那瑟縮的模樣,太顯眼了又太不像好人了。
他不太確定自己等了多久,反正過節的小情侶們已三三兩兩回來了,陳城也已經凍得頭暈眼花了。他又撥打了一次子悅的傳呼,這次只留了言,然后抱著花,進了門口的一家小飯店,要了一碗熱湯面,呼呼啦啦吃下去,又要了三支二鍋頭,不歇氣地倒了兩瓶進喉嚨里。對,這樣就暖和多了。然后結了賬,把余下的一支酒揣進口袋,抱著花腳底有點飄地出去了。
越來越冷。他的傳呼機一直無聲無息。而昏黃路燈下,衣著單薄,表情茫然,抱著一束紅藍對比強烈的花,大半夜詭異地在C大門口轉著圈的他到底是引起了C大保安人員的不安。
他被轟走了。
他眼神有些渙散,好在還能看清招待所的字樣。終于暖和了,終于。他撲倒在那張顏色不明的床單上,把被子狠狠裹在身上,好像有誰死命抱著自己。是子悅吧,對,當然是子悅,除了她還會有誰。他的表情放松,眉眼漸漸舒展,沉沉入睡了。
他醒來的時候已是近午時分。眼角掃到花束的一瞬他便清醒過來。頭疼欲裂。傳呼機依然安靜。
出門的時候,陽光正溫暖。抱著玫瑰花的他,眼睛被陽光刺疼了。
路邊經過一位環衛工人,他把花輕輕拋進垃圾車里。從此,我再也不會買這個東西了。
從此,他再不曾買過這個東西。從此。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