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再次病倒,緊張,愁煞,忙壞,簡子夜不能寐。好不容易閉眼打個小盹兒,卻夢見回到老家松林崗,遇見群狼追逐“牛咖石”。
于是慌不擇路,從“牛咖石”縱身跳下懸崖,眼看要著陸青崗林,卻飄飄蕩蕩踏不到實處,驚醒過來一身冷汗。
“牛咖石”,那墩邪乎的怪石,是老家附近幾家人的噩夢。簡子小時候去貓山灣割草割豬草回來,可沒在那兒少摔跟斗。
父親躺在6號病床,呼吸沉重,身上布滿各種繩子管子,他緊閉雙眼,左手掛著點滴,右手下意識地動來動去。他想摘下氧氣管,扔掉感應夾,掙脫引流袋,拿走輸液管。
可憐父親年老體胖,摔倒后頭部受損,無力倒地,母親請來四個大漢才把他抬到醫院來。
父親的掙扎徒勞無功,憋得雙頰通紅,呼吸急促,血壓升高,體溫上升。他想表達,奈何口齒不清,氣得發抖。
父親現在的脆弱,令我淚流滿面。誰能想到,當年自信陽光的大帥哥,會變成一個跟死神競跑的垂垂老人。
聽著父親沉重的呼吸,和不時的呻吟,簡子心如刀絞。
長夜漫漫,坐守病床,眼前漸漸迷糊,父親當年的身影一再浮現。
想起1981年9月6日,星期天。
簡子剛上郭扶中學,離家33里。頭天是周六,上午上完課,心急回家,因為第一次離家一周,午飯沒吃就往回趕,走得急了,路上脫了衣服受了涼,夜里感冒發燒,早晨就起不來了。
離校太遠,沒法請假。我哭了,說什么也要返校。
媽媽用土酒給我降體溫,爸爸給我熬了一碗苦澀的陳艾水。
我鬧著要去學校。吃過中飯,老爸蹲下,讓我趴在他寬厚溫暖的背上,二話不說背起就走。
初一時,簡子才45斤。老爸高大挺拔,苦茶口歇一肩,高青供銷社門口歇一肩。考慮我早飯中飯都沒吃,老爸給我買個大饅頭,我有氣無力啃了一小半。
捏著剩下的大半個饅頭,老爸背著我,開始丈量郭青公路。
從高青到郭扶,在白果樹歇了一肩。倒不是老爸需要歇氣,而是我在叫苦:掰著老爸的肩頭,我手臂酸痛。
走到雙河塘道班,見供銷社運輸隊的李中揚師傅趕著馬車從高青返回。熟人好說話,父女倆愉快坐上馬車,喋喋噠噠很快就到了郭扶。
老爸摸出懷表,喲,33里路,走了4小時。
我回到宿舍躺下。老爸原路返回,走到天黑。后來他說,他回程不到3小時。
初中生了,還被老爸背著去讀書,班里的調皮男生很是取笑我一陣。
被他們說煩了,我恨恨跺腳:“不服氣嘜?羨慕嘎?也喊你老漢背se,哼,你奈不何我,奈不何,莫奈何!”
父親背我上學,那么遠的路,沿途一直笑瞇瞇給女兒講故事。我趴在父親背上居然一再睡著。此情此景一直銘刻于心,那是多次夢回的幸福。
這回,父親在家里衛生間摔倒,我們姐妹匆匆趕回。夜里扶他起來喝水,怕他坐不穩,我跪坐,全身貼住他后背,老爸開心:“蓮兒,你又要爸爸背嘜?”
簡子瞬間淚目:我倒是想啊,可惜老父親已經背不動我了。
我爸最是心慈面軟,從來不舍得責罰和打罵我們。
我出嫁那天,他哭得稀里嘩啦。
每次外出打工,他都語帶哽咽,萬分不舍。
這么好的老爸,卻遭受如此多的病痛,做女兒的分外煎熬。
20多年前,一個春天的傍晚,老爸老媽去二里外的貓山灣走親戚。晚飯后,老爸老媽各自支著一只手電回家。
老爸生性豪爽,席間被晚輩們輪番勸酒,他一高興,幾乎來者不拒。回來的路上,走得跌跌撞撞,速度奇慢。
老媽牽掛著家里,心急喂豬牛貓狗,還有“烘房”里邊幾十塊蔑巴(50/100cm每塊)的“一根苗”稻種正在培育,不知不覺就加快了步伐。
烘房里兩個生產隊的稻種呢,老媽精心伺候得如同愛護自己的雙眼。
老媽小巧精干,動作麻利。回來伺候完豬牛貓狗,收拾完家務,給烘房灶孔加了柴禾,給蒸鍋續了水,又給稻種噴了霧,上下左右調換了一些蔑巴的位置。
把所有事情都搞定,老媽回廚房燒一大鍋水準備洗洗睡,卻猛然發現老爸沒在。
老媽埋怨:“吃點酒嘜,硬是沒得等格得,一吃完酒,姓朗額都不曉得,各人的屋都不曉得回。”
老媽在壩子頭打望一陣,扯開喉嚨“簡富國——簡富國——”喊了幾聲。
夜空暗黑,狗兒汪汪,山風呼嘯,卻沒有老爸的回應。
老媽有點著急了:“莫非又倒回去了嘜?緊吃緊吃的,耽擱活路兒不嘛,明朝事情多得很哪,點兒都沒得個忙緊得!”
老媽支起手電,一路碎碎念,一路呼喊老爸的名字。
從家門口出來,棗子樹,田角角,巖阡灣,河溝,對門坡,都沒得老爸的身影,喊破喉嚨也無回應。
老媽越喊越冒火:“背時男人,就曉得吃酒,屋頭的事情點兒都不上心!氣死人……”
繼續原路返回,繼續大聲呼叫。夜空沒得半點星光,山路黑黢黢的靜得怕人。
走完對門坡,上山的小路又窄又陡,快到松林崗,有墩大而陡峭的“牛咖石”赫然橫亙路中。每回父輩們牽牛到此,萬分危險,十分小心,一不留神,牛兒要不被“卡住”,要不滾落山崖。
老媽手電一掃,發現路邊的樹枝雜草有些凌亂。老媽突感毛骨悚然,試著叫一聲:“簡富國!”
崖下青崗林隱約傳來一聲呻吟。
老媽又喊了一聲,底下傳來父親微弱的呼救。
老媽嚇壞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懸崖底下,仿佛無底的深淵。
老媽氣急:“簡富國,你本事大耶!你敢從松林崗,給我摔倒青崗林!我硬是服你了!”
老媽連滾帶爬,手腳并用,費勁才到老爸身邊,見他痛得幾欲昏迷。拉又拉不動,扶也扶不起。荒山野嶺,老媽束手無策。
三步并作兩步回家叫了堂兄簡貴陽,堂兄去找何家灣的表哥張吉良,老媽返回貓山灣找到吳家兄弟。
然后老媽帶路,大家帶著簡易涼椅擔架,拿著砍刀披荊斬棘找到昏迷的老爸,七手八腳抬上擔架,小心翼翼抬回家里。
老爸腰椎受損,肋巴斷了兩根,痛得哎喲連天。他摔下去那一瞬間就意識到“完啦完啦——”
身體下墜途中,在一根大樹杈上擔了一下,彈斷了肋骨,卻也緩解了下墜之力,否則后果不堪設想。那么高的山崖,居然沒摔死,老爸也夠命大。
鬧騰了大半夜,大家都疲累不堪。老爸疼得死去活來,老媽心急如焚。
第二天,請來接骨醫生,開始痛苦而漫長的治療工程。
治療之苦,療效之慢,老爸之痛,老媽之急,中途也換了醫生,甚至連神婆、神棍都請過,說他們“病急亂投醫”都不為過。
巧合的是,不到一年,我大伯也同樣在貓山灣喝酒,回來在同一塊“牛咖石”摔下青崗林,也是修養了大半年才痊愈。
可見,喝酒,害人不淺啊。
也說“牛咖石”邪乎,兄弟倆同一位置栽下山崖,同樣大難不死。牛咖石啊牛咖石,神奇的牛咖石,該死的牛咖石!
好了瘡疤忘了痛。年底伐木燒炭時,老爸扛起大棒,用力過猛閃了腰,舊傷復發,不得已又臥床修養。
自此,老爸心有余悸,再也不敢再輕易嘗試重體力活了。
又過一年,家里請人犁田,老爸在田坎邊打雜。
我家牛兒被陌生人驅馳干活兒不自在,看到老爸站在田坎上,猛一下掙脫犁田人的束縛,跑到田邊,拱著老爸的大腿“唔唔嗯嗯”撒嬌撒歡兒。
老爸赤腳,田坎稀溜,牛兒蠻力又大,這下悲催了:老爸一個沒站穩,牛兒直接把他拱下田坎,直挺挺地躺倒在一丈多高的底下荒草叢中。老爸哎喲哎喲直叫喚——“我的腰啊……”
牛兒不知自己闖禍,一個勁兒地眨巴著它漂亮的大眼睛,沖著坎下的老爸哞哞兒吶喊抗議。
老腰一再受損,老爸也是醉了,老媽更是哭笑不得。
新一輪的治療之路又開始了。中醫,西醫,神醫,總之就是各種病急亂投醫。
好了又痛,痛了又好,不斷折騰,老爸痛不欲生。
后來,權威專家診斷:“強直脊柱炎”。
強直性脊柱炎?
從此病痛伴隨老爸,腰骶部休息痛,晨起、久坐、久躺,起身疼痛,適量活動后癥狀可減輕,同時伴有腰椎的活動受限。
強直性脊柱炎,無法完全治愈,目前主要采用運動療法、物理療法和藥物聯合療法。
因為疼痛,因為藥物,老爸減少了活動量,體重劇增,身高銳減。
短短幾年,體重增加了20公斤,身高縮水20公分。一個陽光燦爛的男神,變成一個肥胖的丑老頭。身體異常,性情大變。
老媽當時處在更年期,家務農務活路繁重,里里外外一個人,所以性情暴躁,說一不二,照顧老爸也比較粗獷大落,嘮叨起來,根本顧不上老爸的感受。
老爸本就疼痛,頓感被嫌棄。所以跟老媽針鋒相對,破罐子破摔,相愛相殺,倆倆不服。
好在后來家里退耕還林,退房復墾,他們也年紀一大把了,安心來中峰小鎮享了八九年清福。
不過,“清福”也不是那么好享的,他倆都閑不住,因為靜不下心來。
心靜,說起容易做起難。愛折騰的人,你叫他心靜?怕是想多了。
老媽的折騰,就是“擴大再生產”,找地種菜,什么都種:姜蔥蒜、花生、黃豆、紅苕、洋芋、菜籽……
老爸的折騰,就是上訪上訪,打官司打官司,要公道要公道……
以他初小畢業兼幾十年村干部的水平,居然把我弟弟當年西政法律系的課程囫圇吞棗學了個七七八八。
簡子勸他們不聽,只好眼睜睜看著他們折騰,心中五味雜陳。
老爸陳舊腰傷,全身多處淤堵,導致肢體失衡。加之體重飆升,三高難免。所以多次摔倒,多次住院。
兩月前摔倒住進綦江人民醫院特殊病房,主治醫生再三囑咐:注意別再摔跤,再摔后果嚴重……
出院后,一家人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老爸這回也挺配合:藥物加鍛煉。
眼看狀態越來越好,沒想到又滑倒在衛生間。
住院都幾天了,老爸未見好轉。
快快好起來吧,女兒求你了,老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