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圓和《狂人日記》

上大學以后,每次和別人介紹自己,說到我是江蘇人,就會被追問“蘇南還是蘇北呀”,這讓一向自稱是“蘇中”地區(qū)的我這南通人很是尷尬。但無論回答什么,對方大多會追加一句“江蘇很富的呀,是個好地方”。來自十八線小縣城的我不禁老臉一紅,瑟瑟發(fā)抖起來。

有趣的是,在省內(nèi)時我們幾乎從不談錢談吃,甚至被省外人士津津樂道的南北內(nèi)斗也極少提及,出了省這卻成為陌生朋友之間的一致開場白。

說起吃,也讓我感受到深刻的culture shock。江浙滬以外的朋友基本都會抱怨我們吃得太甜,飯菜味道太淡,也沒有正宗火鍋這類東西。而我在杭州兩年半,卻是吃得如魚得水,外加臉胖身子腫。

和我熟的人都知道,我媽曾燒得一手黑暗料理,所以我從小到大對吃是沒有半點講究的,管飽就成。而我又是從小學起就吃學校食堂的人,風餐露宿不在話下,于是也不知道世界上還有滋滋入味的白斬雞,滑嫩鮮香的烤鴨和傳說中奶奶精心制作的拔絲蘋果。

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還未上小學時,在鄉(xiāng)下的外婆家生活,每頓都是舅公掌勺,燒出來的家常菜道道美味,算得上是我口福最好的日子。我最怕的是過年,因為這意味著必須跟老爸去“魔鬼般”的爺爺奶奶家生活幾天。在那兒,吃飯時須得一手捧碗一手執(zhí)筷,不能講話,“安靜如雞”才行;大人給我夾菜,無論愛不愛吃都得吃完,米飯剩下一點兒底也不成??傊?guī)矩是多得很。最是“煉獄”的要數(shù)飯后的“才藝展示”,我一定要在長輩面前唱一首歌或是來一段舞,大人于是心滿意足地朝我露出夸獎的笑,容許我上樓看一會電視。

現(xiàn)在想想爺爺奶奶家的菜,其實味道也很好,但對孩童時代的我而言,卻無疑是難吃得要命了。如果一頓美味和那么多不情愿捆綁,注定黯然失色。

我去海門讀書后,我媽一個人承擔著我們的房租和我的學雜生活費,單位在十幾公里外,所以我被托付在學校邊上的一家館子里。說是館子,其實不過是油炸小吃店,老板娘到中午時給我用地溝油炒一碗不怎么正宗的揚州炒飯罷了,另有一杯勾兌了色素糖精的蘋果汁飲料,這便是我的午餐。但小孩都是喜歡這種金燦燦油辣小吃的,我就這么吃了幾年,并不覺得很膩。

唯有晚飯,我回家吃我媽現(xiàn)做的菜蔬。最初搬到海門時,我吃了有大半年的香菇炒菜,還有段時間吃一種很苦很苦的菜,且只有這一道菜配白米飯,那幾年我瘦得跟猴兒一樣。

每到節(jié)假日時,我可以到不遠處的舅舅家吃一頓大餐——其實不過是他們家最普通的一頓飯。每年臘八節(jié)有精心熬過的臘八粥吃,比罐頭的那種粥不知高到哪里去了。中秋節(jié)可以吃到蛋黃餡很足的月餅,立夏還有雙黃的鴨蛋可享用,冬至必有一碗熱騰騰的湯圓。

高中時學校不知哪年開始流行起過圣誕節(jié),大家瘋狂寫賀卡送賀卡,晚自習下課后所有人都像脫韁的野馬奔走在整個年級里,每個人都會數(shù)著自己有幾個朋友,需寫幾張卡片,收到幾張卡片,然后在節(jié)日的尾巴將它們小心地安置在書櫥一角:這是今年今日的證明,可供日后回味。

等到我離開原來的好友圈,在杭州的一個角落縮進棉衣,過著每天差不多的生活,我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不再喜歡圣誕。

沒有人和我互贈卡片了。一開始我還會和關系最好的幾個人寫紙質(zhì)的書信,然后小心翼翼地裝進信封,寄到幾十幾百公里外的另一個城。

網(wǎng)絡時代實在是太方便了。一句話放在哪兒說不是說,還可以把祝福寫在紅包上,發(fā)出去倍有面兒。忘記是哪一天開始,我再也不寫信。

網(wǎng)絡時代實在方便,我甚至再也沒有熱情動一下手指頭。一句節(jié)日快樂好廉價,QQ還貼心地給懶癌患者提供群發(fā)服務,所以我們每個人都不再開口,沉默是金。

今天,朋友圈被湯圓刷屏。我是一覺睡到中午的那號人,所以我的冬至日剛開始,就差不多過去一半了。銀行卡里只有兩千塊錢,要撐到下個月末,所以睡到中午再就餐,也是省錢了。

有自己的小鍋真好。可以自己煮面條煮湯圓,豈不美哉。我也不是沒有動過買個鍋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念頭,但想想也就罷了。童年的陰影太深,我現(xiàn)在大概染上公主病,一怕窮二怕苦,總感覺不會做飯的基因遺傳到了我的身上,且被懶惰害得不淺。

就這樣躺到晚上,想吃湯圓的念頭被一下一下撩撥到頂點,我就換了衣服出門覓食。一路上,我腦子里還是周作人那篇《北京的茶食》。真刁鉆,周作人真是個食客精兒。

最近被論文擊昏頭腦,但依照我慢吞吞的性格,估計也要等到下周才能開始動筆。其實我是有一些叫屈的,畢竟論文和命題作文太不一樣了。我總覺得寫論文這件事,極其耗費生命,和寫日記寫作文的感覺大不同,多數(shù)時候于我是折磨,深深的折磨。

收集材料的時候,我隨便讀了很多周作人的文章,覺得周氏兄弟的文筆很有些相似性,都是精巧而克制的,余味悠長。不一樣的是,魯迅更長于吶喊,咄咄逼人時都帶著很多英氣。豈明兄卻把犀利的風格藏進了考究中。中學時我極喜歡迅哥兒,可我第一次知道他,現(xiàn)在一算竟然在小學。

我小學有一任同桌,是個很有意思的男生。本來他在我看來是很不起眼的,因為對我這種乖小孩來說,唯一值得關注的就是成績和我一樣好或者比我更好的乖小孩。剛做同桌的時候,我們并不怎么講話,只有一次我們下課聊天,忘記說到什么,他突然對我露出小孩的夸張的笑:“像《狂人日記》一樣?!?/p>

狂人日記?什么狂人日記?我一時間沒有接上話來。后來我想,大概是他們男生喜愛看的那種動畫片的名字吧。這件事遂過去了,然而這才是我與魯迅隔了七袠的第一個照面。

但我對這個同桌的印象還是漸漸改觀,原因是高年級后他的作文常常得到老師表揚,于是他的形象高大起來,很得我的好感。我一直對才華橫溢而不自矜的人是很崇拜的。

這也一定程度上造成了我和文學的緣分,尤其當我上了初中發(fā)現(xiàn)《狂人日記》是何等重要的一篇大作,當我知道世界上還有魯迅其人。我驚了,并為自己當年的無知而汗顏。在我還讀著楊紅櫻的馬小跳,讀著鄭淵潔的皮皮魯系列時,我不知道一扇純文學的大門朝我緩緩打開。初一的時候,有一次我無意中瞥到新同桌的一本課外書,是余秋雨的散文。

我又驚了,散文是什么東西?回家后我惡買三本散文書,才知道還有這么一種奇特的文體。

從性格上講,我是早熟的,本來女生就要早發(fā)育一些。但從情感來講,我又偏偏是幼稚的。從小被湖南衛(wèi)視偶像劇熏陶,哪個女孩沒有一點白馬王子夢?但只見豬跑不知豬肉滋味,愛情在我眼里就像一塊標本,它很神圣,也很平面,是扁的。唯有書能給我一點蒙在鼓里飄在云端的啟發(fā),所以我開始讀一些愛情小說。散文也讀得多起來,原因是它可以培養(yǎng)文筆。崇尚愛情的心情,外加不算蹩腳的文筆,是每個中二時代文藝青年的必備。

很可惜,我現(xiàn)在面對的是一篇篇寫不盡的論文,而大學的老師們又好像覺得我們能無師自通似的,幾乎不怎么教我們寫論文的章法。在這種模糊的心境里,我能日產(chǎn)三千字學術垃圾也不是什么奇事了。

現(xiàn)在我們讀一篇文章,就開始習慣性地考究作者其人,研究背景,把作者的私生活拿出來反復推敲,從思想史文學史種種角度拿捏掂量作品的價值和缺陷,這種精神大概比相親市場上物色對象都要嚴謹認真。反正,我變得不會讀書了。

我還是喜歡那種囫圇吞棗的讀。我喜歡冬日抱著棉被蜷縮著那種讀書生活,一個故事讀完過去了,留下三分回味七分感傷,而不必把故事肢解。

有一次我給自己開了個個人公眾號,放一些讀書心得上去。然而過去了一年兩年,并沒有人和我分享心得。其實想想我那些讀后感寫得還蠻蹩腳的。最后一次我放了一篇《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讀后感,終于有一個同學讀了后和我說她很有共鳴,那是我最有幸福感的一天。

回家后我和我媽無意中聊到這個公眾號,我媽說,你寫的啥玩意兒,我怎么一點都看不懂,也看不下去。

讀書,越來越成為一件孤軍奮戰(zhàn)的事情。不過我也不是很好意思這么說了,因為我很喜歡和人討論讀后感想,上大學后再沒有一個人和我好好討論過,久而久之我連孤軍奮戰(zhàn)都放棄了,我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讀書了。

我一路上邊走邊想,碰到一個現(xiàn)實中并沒有講過話的學長,看到他和妹子在一起談笑,心里竟然也升騰起一點兒愉快。我猜想他們是不是剛一起吃完冬至夜晚的湯圓。

我經(jīng)過文三路每一家可能賣湯圓的店,然而問了都沒有。最后,我去吃了湖南老粉匠的米粉,辣辣的。

出來的時候路過一點點奶茶,我點了一杯阿華田奶茶加大珍珠。這個珍珠糯糯的,嚼起來勉強有點兒湯圓口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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