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件花棉襖
我有一件花棉襖，黑底紅花，是奶奶給我做的。
之所以讓我記憶深刻，是我從小到大沒穿過幾件棉襖。我生長在農村，在那個年代，棉襖、棉褲是我們唯一過冬御寒的衣服。因為沒有棉鞋，手套，我的手腳幾乎每年都長凍瘡，手掌、手指及腳趾多處紅腫淤青，天冷時把凍瘡凍得生疼，到屋里暖和了凍瘡就開始發癢，直到天氣暖和了才慢慢地自愈。那時的冬裝比較簡單。我家里條件不好，只在貼身背心外面穿棉襖，外面再套一件襖罩。家里條件好一點的，在里面加件襯衣或秋衣。從入冬開始穿棉襖，要一直穿到過了清明節，一件棉襖大約要穿5個月左右，因為棉襖不能直接清洗，拆洗前要先把棉花取出，洗干凈后再把棉花放進去縫好，拆洗一次要費時費力，中間是幾乎不可能換洗的。常言說，“伏里有九，九里有伏”，即使在遇到天氣熱的時候，也不能隨意脫去棉襖，老輩們說，清明節后，氣溫才能穩定下來，脫棉衣換單衣。有棉衣棉褲擋寒，我小時候很少感冒生病。
現在生活條件好了，有了各種類型及程度的保暖衣，一入冬，有棉毛衫、針織衫、風衣，再冷些，有薄羊毛衫，再冷，還有厚羊毛衫、羊絨衫，質地輕，保暖性好，外面還可以穿羽絨衣、羊絨大衣及皮大衣，即使是棉襖也填充了羽絨、羊毛，可以洗，有的換，隨著氣溫波動，隨時增減衣物，幾乎沒有人再穿我那種棉襖了。
我上小學四、五年級的時候，家里經濟十分困難，年近70的奶奶除要喂豬、做家務外，還伺候過一位跟她年齡相仿的老太太。老人的兒子當過解放軍，是位軍屬，她的眼睛早就看不到東西了，我們叫她瞎奶奶。她住在我家房后不遠的一個大院子里，學校組織學習雷鋒為軍烈屬做好人好事，我和同學常給她抬水、掃院子呢。瞎奶奶生病后，生活不能自理，她唯一的兒子遠在西安工作，不方便長時間回來照料她，而村里也沒有其他親人，因奶奶跟瞎奶奶家的關系很熟，就答應了老人兒子提出的幫助照料老人的請求。雖然奶奶也一樣步入古稀，因身體還算硬朗，又能增加家庭收入，一個月能有十來元的報酬呢。奶奶照料了幾個月后，老人去世了。老人臨終前將她的一件新棉襖送給了奶奶。
那件棉襖是全新的，面是黑色咔嘰布的，里是黑底紅花斜紋布的，按照本地人的講究，人死了不能穿黑色衣服，可能是這個原因吧，這件嶄新的衣服才會送人。
而在農村，對于逝去人的衣物，除少量的給子女留個念想，其余的都會在下葬前后燒掉。小時候，常能看到村民在逝者靈堂附近大火焚燒衣物的場景，從頭到腳白的有些瘆人的孝服，奇怪的火苗，煙霧中夾著嗆人難聞的氣味，讓人既感到害怕，又覺得不祥。偶然撞到這個場面時，小孩子們會盡快逃也似地跑掉，生怕給自己帶來什么不吉利。
奶奶接受去世的瞎奶奶的饋贈，是因為我們家實在太窮了。那時候，一年只給我做一件衣服，夏天做的單衣，到了冬天就是棉襖罩衫。印象最深的是在初三那年夏天，媽媽給我做了件玫瑰紅棉布上衣，幾經日曬洗滌，一直穿到冬天，除了腋下，衣服的顏色已褪盡。冬天洗的衣服不易曬干，常常是禮拜天晚上洗了衣服，烤到火墻上，周一早起上學時再穿。
人窮志短，奶奶已顧不了那件棉襖是別人的遺物，而是像得到一件寶貝似的，做起了她最擅長的衣服改造。她把棉襖拆開，用黑色的那面，配上舊衣改做里子，給自己做了一件新棉襖。即使是這樣的一件新棉襖，奶奶也只在過年過節的時候拿出來穿。然后用黑底紅花的那面，配上其他舊衣，給我做了一件新棉襖。一件棉襖，經過奶奶變魔術般地改造，做成了兩件新棉襖。
我那時長得瘦小，要給我改做棉襖就要裁去不少布料，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穿不了兩年衣服就小了。奶奶在衣服里設置了機關，袖長、身長以及寬窄都可調整的。并特別在領口、衣襟這些容易弄臟、弄壞的地方，另外縫了花布用來保護。第一次穿這件棉襖的時候，我的心情有些不適，畢竟這件衣服原本屬于一位已過世的老人，碰到衣服，總能跟瞎奶奶聯系起來。硬著頭皮穿過幾天后，感覺衣服既清爽又溫暖，比起從前的帶補丁的破舊棉衣，那怎么說也是一件新棉襖呢。穿上這件棉衣，就脫不下來了，上學、做家務，舒服又暖和，我忘記了它的前世，只記得它的今生。冬去春來，天暖和了，換下棉襖，奶奶拆洗縫好后等冬天再穿。我長個了，奶奶就把設計的機關打開，放開衣長和袖口，還是一件合體的衣服，一年又一年過去了，這件衣服一直陪我到大學畢業。工作后，我用第一個月的工資買了毛線，有了第一件毛衣，隨著經濟條件越來越好，添置了羽絨衣、呢大衣……我的過冬衣服越來越多，這件棉襖漸漸地成了壓箱底的古董。
再后來，我生了孩子，愛人的姥姥給孩子縫了件新棉襖，感覺一件棉襖不夠用，我就把這件棉襖拿出來，改成孩子穿的小棉襖，孩子長大后，他的好多衣服我都送人了，唯獨這件棉襖一直保存下來，放在衣柜最里面的地方，每年夏天，換季整理衣柜的時候，仍然會把這件衣服拿出來曬一下。
這件衣服已陪伴我三十多年了，雖然已經褪色變樣，甚至有些破舊，它對我有特別的意義，它伴隨我走過了人生的重要階段。看見這件衣服，讓我想起勤勞、善良且充滿智慧的奶奶，想起童年經歷的艱苦歲月，提醒我要好好珍惜現在的生活。
??2010年3月寫
2021年12月修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