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yuǎn)去的鄉(xiāng)愁(四十二)救濟(jì)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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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發(fā)自簡書App

? ? ? ? ? ? ? ? ? ? 救? ? 濟(jì)? ? 糧

? ? ? ? ? ? ? ? ? ? ? ? 顧? ? 冰

? ? ? 故事發(fā)生在公共食堂被迫解散后的幾天里。

? ? ? 那是個狂熱的年代,扭曲的年代。那二年,人們的所有心思,是吃,談?wù)摰乃性掝},是吃,在今天看來,匪夷所思的怪事,也都離不開吃。可以說,吃,折射出了世事的萬般險(xiǎn)惡,迸發(fā)出了人的無窮智慧,以及演繹出被人遺忘的人為了生存的無奈和辛酸。

? ? ? 前幾年,開辦公共食堂,各家各戶的灶頭扒了,不幸的幾只鐵鍋,搜走煉了鋼鐵。人們氣壯山河地高喊,二年趕超英國,如今,二年過去了,也不知超了沒有。不過,這個問題似乎和他們較為遙遠(yuǎn),他們壓根不知道英國在天南地北,更不懂超過了又是咋回事。現(xiàn)實(shí)的問題是,沒有了食堂,家里做飯,還得要有鍋鏟,不然,斷然冒不出炊煙,畢竟茹毛飲血的時代,已過去了幾千年,不可能重返。

? ? ? 這天午后,大隊(duì)通知,公社供銷社緊急調(diào)來了一批鐵鍋,每戶一只,讓大家去排隊(duì)購買。

? ? ? 這個消息,猶如在魚池驟然投下一星半點(diǎn)餌料,人們瞬間像魚群一樣從四面八方向供銷社涌去。這是因?yàn)椋粤藥啄晔程?,現(xiàn)在家里終于又能冒煙,能不興奮。再是,聽說這次鐵鍋數(shù)量有限,自然要搶早。

? ? ? 白玉絮得到消息晚了,等她趕到,供銷社門口,排隊(duì)的人群宛若一條長龍。她實(shí)在太忙了,恨不能腋下生出四肢來。

? ? ? 白玉絮,是小孔明的老婆,小赤佬的娘。那時候,鄉(xiāng)下女子起名,大多是芳啊,珍啊,花啊,什么的,有的干脆叫什么氏,土得掉渣。像她這樣高雅的名字,也只有富貴人家才有。白玉絮就出生在上層人家。聽說,她的父親,是劉國鈞一家紡織廠的帳房先生,解放前夕,去了香港,可謂有頭有臉,身份顯赫。她受過良好的教育,家里本希望她子承父業(yè),或謀個教師之類體面的職業(yè),可她偏偏喜歡評彈,成了個評彈演員。恰好,在政府當(dāng)文筆司衙的小孔明,酷愛評彈,便把她追到了手。

? ? ? 解放后,小孔明因歷史問題,被遣返回鄉(xiāng),家里人攛掇她離婚,留在城里。那個年代,因?yàn)槌煞輪栴},有多少婚姻破碎,多少家庭解體。但她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叫化子,就做討飯婆,最后,硬是毅然隨小孔明,來到了角落村。

? ? ? 小孔明頭腦發(fā)達(dá),四肢不勤,在城里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家里百事不問,油瓶倒了不扶,一個虱子也不掐。白玉絮雖說出身豪門,又曾在評彈界風(fēng)流一時,但來到農(nóng)村,卻一點(diǎn)沒有嬌小姐的派頭。家里,搗刮水收,拾掇得井井有條,不管大小事情,都擋在前面。外面,和男人一樣,挑擔(dān)鋤地,沒少掙工分。加上她長得漂亮,性格開朗,潑辣,招人喜歡,村上人倒并沒有對她這個四類分子家屬,另眼相看。

? ? ? 不過,當(dāng)時四類分子是管制對象,只準(zhǔn)規(guī)規(guī)矩矩,不準(zhǔn)亂說亂動,他們心里就是有天大的憋屈,也不敢喘一聲大氣,而且,往往許多不公平的事,硬是壓在他們的身上。

? ? ? 白玉絮這天,就遇到了這樣的不平事。

? ? ? 夕陽西下,終于輪到了她。但是,供銷社僅剩一只鐵鍋,這時,除了她,后面還有一人。按先來后到的老規(guī)矩,應(yīng)該賣給白玉絮。可是,不知是誰,認(rèn)出白玉絮是壞分子家屬,而后面那人是貧農(nóng)。親不親,線上分,貧下中農(nóng)是階級弟兄,這最后一只鐵鍋,自然要給弟兄。白玉絮被售貨員推到一邊,含著眼淚離開了供銷社。

? ? ? 白白排了半天隊(duì)空手而回不說,沒有鍋,回去用什么做飯呢?白玉絮一邊往家走,一邊尋思著,但始終想不出一個萬全之策。

? ? ? 一陣喧鬧和哭聲傳來,村南的池塘邊擠滿了人。原來,一只羊跌入池塘,眨眼間,竟消失得無影無蹤。老人說,池塘中央有個深潭,深潭底部有一暗洞,直通長江,從古至今,不知吞噬了多少生命,很是神秘和恐怖。因此,我們從來不到這兒游水。

? ? ? 此時,白玉絮心里比丟失一只羊還驚駭,她眼前浮現(xiàn)一個深不可測的黑洞,好似張開的血盆虎口,要將她一口吞下,但她不甘屈服,她要作殊死的博斗。她無心圍觀,加快腳步朝家走去。

? ? ? 天黑了。白玉絮還沒有回家。小孔明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莫非老婆一氣之下,尋了短見,或賭氣回了城里?

? ? ? 這時,有人跑來說,白玉絮正在大隊(duì)殷書記家大鬧。這種場合,小孔明是絕對不能露面的,他央求我阿媽,快去看看,把她拽回來,免得把事情弄大。

? ? ? 我隨阿媽趕到殷書記家,那里,圍滿了人。白玉絮正在跟殷書記唇槍舌劍地論理。

? ? ? 殷書記:買鍋的事,找供銷社,找我干啥?

? ? ? 白玉絮:不是說共產(chǎn)主義是天堂,人民公社是階梯,共產(chǎn)黨員是引路人嗎?不找你找誰?

? ? ? 殷書記:四類分子和貧下中農(nóng),能同等待遇嗎?

? ? ? 白玉絮:四類分子只是剝奪了政治權(quán),生存權(quán)也被剝奪了嗎?

? ? ? 殷書記:說的也是,可我變不出鍋?zhàn)觼怼?/p>

? ? ? 白玉絮:變不出來,我就在你家吃,在你家住。這當(dāng)然是她的即興發(fā)揮,之前,她從未這么想過,之后,她也絕無此打算,最多,只是一個低級的恐嚇。

? ? ? 這時,人群里爆發(fā)出一陣怒罵聲:這是要拖黨的干部下水呀!還要住在殷書記家里,不害臊!

? ? ? 白玉絮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那好,殷書記,那就把你家的鍋給我!

? ? ? 殷書記:我家的鍋給了你,我吃啥?

? ? ? 白玉絮:你沒了鍋,一人挨餓,我家沒鍋,可是要三人餓肚皮。

? ? ? 人群里又炸開了:你是在唱戲吧!

? ? ? 說到唱戲,殷書記說,也行!不過,你要是唱一段評彈,就把我家的鍋拿走。

? ? ? 我阿媽極力勸阻。小赤佬阿媽,別唱,不然,不真成了演戲啦!讓人笑話。

? ? ? 誰愿笑讓誰笑去,唱段評彈,又少不了什么,不丟人,我正想練練嗓子呢。

? ? ? 其實(shí),人生何嘗不是演戲。戲,有正、悲、喜之分,她呈現(xiàn)給我面前的,雖然,極力以微笑面對嘲弄的方式,表達(dá)了對命運(yùn)的不屈抗?fàn)?,但卻把人世間最美好和有價(jià)值的東西,撕得粉碎,使人不免感到蒼涼和凄惋。

? ? ? 于是,白玉絮水袖一甩,蘭花指一翹,便亮開了甜嗓。

? ? ? 鍋?zhàn)泳瓦@樣拿回來了。小孔明本該高興,但他卻如鯁在喉,連說丟人。想想也是,小孔明雖說戴著重如千斤的壞分子帽子,抬不起頭來,平日里,又老爺似的,但畢竟是個男爺們。你白玉絮,用下三濫的手段,聲稱賴在人家,最后,更是用賣唱的方式,弄回了鐵鍋,真是坍臺坍到腳后跟。

? ? ? 可是,次日,小孔明身上發(fā)生的一出荒誕的鬧劇,才是丟人丟到家了。

? ? ? 這天,小孔明被人吊在了大隊(duì)院里的一棵大樹上,罪名是偷了隊(duì)里還沒長成的南瓜。

? ? ? 這種偷盜行為,是人們深惡痛絕的。他們咒小孔明,養(yǎng)個兒子沒屁眼,回去吃了,拉肚子拉死,這個南瓜,就當(dāng)是你的硬飯。(硬飯,即喪飯)總之,什么話毒,什么話狠,就說什么話。

? ? ? 阿媽實(shí)在看不過去,去找殷書記。阿媽說,人要臉,樹要皮,凡是有點(diǎn)活計(jì),誰愿意去干那偷雞摸狗的勾當(dāng)。再說,你看這幾年,老百姓的順口溜:隊(duì)長會計(jì),衣裳披披,田埂走走,工分照記。共產(chǎn)黨的干部,本應(yīng)是為群眾擺渡的,現(xiàn)在有的卻成了坐船的,而社員們累死累干一天,不如母雞下個蛋。你也知道,社員們上工如拉纖,收工如射箭,干活男的乘風(fēng)涼,女的拉家常,如果連肚皮都填不飽,誰肯出力!不出力,地里怎會長出好莊稼,沒有好收成,今后,指不定會生成更多的盜賊!

? ? ? 殷書記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正待發(fā)作,白玉絮提著一只馬桶來了。

? ? ? 她不緊不慢地說,殷書記,大伙都知道,我家小孔明平日里連只虱都不掐,他會黑燈瞎火地去摘南瓜?

? ? ? 殷書記深諳如何攻訐。怎么不會?小孔明身上穿著的全毛嗶嘰褲子,是哪來的?

? ? ? 白玉絮自知殷書記,指的是那次,小孔明順手牽羊,拿走了狗子叔裝稻谷的褲子的事,叫人抓了把柄,說不了硬氣話。但她有備而來。又說,你們說,我兒子沒屁眼,我請你們看看,我兒子究竟有沒有屁眼?

? ? ? 人群里一陣哄笑。

? ? ? 殷書記氣急敗壞地吼道,你這是無理取鬧。

? ? ? 白玉絮仍緊追不放。捉奸捉雙,捉賊捉贓。我問你,說我家小孔明偷隊(duì)里南瓜,有證據(jù)嗎?南瓜在哪?

? ? ? 殷書記一臉不屑。在哪?南瓜也許早下肚了,變成了糞便,你讓我上哪找證據(jù)?

? ? ? 白玉絮就等他這句話。她揭開馬桶蓋,厲聲道,大家來仔細(xì)瞧瞧,這里頭是南瓜屎嗎?

? ? ? 圍觀者一個個捂住了鼻子。殷書記也別過頭去,極不情愿地命令:把小孔明放下來!放下來!

? ? ? 這一關(guān),好歹總算過了,但另一道深坎,又在等待著他們。

? ? ? 這幾年,人們在田里沒少灑汗水,但土地似乎故意與人作對,人們換來的,卻是一年甚于一年的饑穰。公共食堂停辦后,雖然各家恢復(fù)了獨(dú)炊,但是,缺糧一直成為社員的錐心之事。那當(dāng)口,又正值春夏青黃不接,很快,不少人家就無米下鍋,小孔明家也巳斷炊。

? ? ? 這時,傳來消息:大隊(duì)來了一批救濟(jì)糧,按人頭,每人能分到十斤稻谷。

? ? ? 人們頓時欣喜若狂,就像在茫茫沙漠中,遇到了甘泉,在大海孤島上,看到了船帆。可是,小孔明卻愁云籠罩。原因是,上面規(guī)定,救濟(jì)對象為貧下中農(nóng),四類分子家庭,不在此列。這時候,可以說,糧食就是生命,就是希望。因此,小孔明一下子斷絕了希望,失去了繼續(xù)生活下去的勇氣。

? ? ? 那天,突然從小孔明家傳出呼天嗆地的哀嚎。人們急忙趕去。小孔明割腕自殺,幸好被白玉絮及時發(fā)現(xiàn)。石磙大爹迅速趕到,立即包扎,這才保住了性命。

? ? ? 世上選擇自殺的人,原因千差萬別。其中,有一種人,企圖通過毀滅自己,來換取別人的生命,給他人帶來平安和幸福。小孔明就屬于這種。他覺得自己愧欠白玉絮太多,不該讓她遭受如此苦難,唯有放棄自己的生命,才能結(jié)束這一切厄運(yùn)。但是,他不知道,還有個人,為了他,更甘愿作出最大的犧牲。

? ? ? 當(dāng)晚,白玉絮闖進(jìn)殷書記家里,悲憤地責(zé)問:黨的政策,對四類分子,是進(jìn)行思想改造,而不是肉體消滅。你們這樣做,是有利于改造,還是不利于改造?你們?yōu)槭裁催@樣殘忍?為什么這樣無道?

? ? ? 殷書記也不發(fā)怒,只是出神地盯著白玉絮那張姣好的臉,和有著豐腴和曲線分明的身段,如同在欣賞一幅美圖。半天,從牙縫中冷冷擠出一句話,你別問那么多為什么,我還想問你為什么呢,你說,到我家來吃,到我家來住,為什么不來呀?

? ? ? 白玉絮想不到殷書記說出這樣的話,她雖然一時猜不透話中的意思,但她分明從他猙獰的眼中,看到一絲令人毛骨悚然的邪佞的光。

? ? ? 回家路上,她又來到那熟悉的池塘,坐在池邊的柳樹杈上,愣愣地望著水面。她是角落村的女兒,她要最后好好親吻這塊土地,她的心情復(fù)雜而繚亂,是眷戀,還是厭棄,她說不清。皎潔的月光投射過來,水面仿佛一面明亮的鏡子,照出她不俗的容貌。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是那樣秀麗明艷。美艷,是多少女人所追求的,上帝把這給了她,她感到幸運(yùn)。轉(zhuǎn)瞬,她又痛恨上帝,不如長得丑陋些,也許會過得平安,也就不會成為無辜的獵物。想到這,她心如亂麻,理不出頭緒,好像一只孤獨(dú)無助的迷失航向的小船,顛簸在惡浪洶涌的茫茫大海,隨時都會傾覆。

? ? ? 回到家里,小孔明直埋怨白玉絮不該去求人,人要活得有尊嚴(yán),就是餓死,也不能低三下四,卑躬曲膝。白玉絮只是默默聽著,一言不發(fā)。當(dāng)晚,她一夜未眠。天色將明,她叫醒小孔明,說有話要說。

? ? ? 她說,人活著,最寶貴的是尊嚴(yán),這沒錯,她一直把尊嚴(yán)和名節(jié),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當(dāng)年,唱評彈的時候,有不少達(dá)官貴人,打她的主意,但她保持了人的尊嚴(yán)?;剜l(xiāng)的時候,家里逼她離婚,移居香港,另嫁他人,她維持了尊嚴(yán)。那些不食嗟來之食的故事,她也知曉。朱自清就寧肯挨餓,也不領(lǐng)救濟(jì)糧,最后,在貧病交困中死去。但是,英雄低頭,貞女寬衣,大丈夫能屈能伸的事,歷朝歷代都有。眼下,生命是最寶貴的。面子固然重要,但如果連肚子都保不住,面子還能存在嗎?我什么都能舍棄,什么樣的屈辱,都能忍受,就是不能失去你,不能失去小赤佬。你原諒我吧。

? ? ? 說完,精心梳洗打扮一番,出門了。

? ? ? 第二天,殷書記派人悄悄給他家,掮來一袋大米。

? ? ? 但白玉絮再也沒有回來。

? ? ? 有人說,白玉絮送上門,跟殷書記睡了覺,無顏見人,自盡了。也有人說,她不堪窘困和屈辱,去香港找她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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